找人打架的念头张文不是上车时才有的。在这之前,张文想找人打架的欲望就很强烈。张文生得孱弱,挺斯文的脸上一脸深奥,鼻梁上扛着一副变色眼镜。天越晴,那颜色就越深。单位里成天嘻嘻哈哈的几个女孩,都在背后说怕他。张文也怕自己,说自己是多灾多难命。一年时间里,他先是在省城让小偷掏了一下,损失惨重,接着单位里大兴第三产业,他请了位相交甚笃的朋友,没料到那朋友见钱眼开,半年下来就用烟酒发票不明不白地充了上万元,惹得单位里对他一片骂声,甚至说他们合伙贪污。这样,他的脸越来越瘦,老大的镜片挂在脸上,心里气得直攥拳头。
当然,张文这时还不好意思将拳头揍出去。张文上车时双手也一直插在衣袋里,靠在车窗的旁边,看街上形形色色忙忙碌碌的同类们,心里急得直发毛。他要去省城医院看他的妹妹。妹妹自幼在外婆家长大,年前去海南一个地方打工,初来乍到就不断被老板炒鱿鱼,结果听说外婆病逝,一下子就受到惊吓,在南方那个令人炫目的城市昏迷了几天,被送了回来。医院开始怀疑是精神分裂症,又说不是。弄得张文自己倒是神经兮兮,隔三差五溜出去看。现在,张文蹲在车上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直叫:“快走!快走!”可那中巴汽车司机似乎毫不理会他,只是一个劲地吆喝等人上车。这样,张文找人打架的念头一下子就冒了出来。那女售票员大概怕旅客溜走,这时候挨个地收起钱来,收到张文的面前时,张文突然嚷了句:“没钱!车开动我再给!”语气挺冲,还前后矛盾。女售票员却笑了:“你还没钱,看你穿得标标致致,文绉绉的呀!”张文立即就有一种理屈词穷的感觉。幸好车开动了,张文慌忙就台阶掏了钱。一会儿,张文想起售票员没给他车票,又嚷起来,女售票员只好撕了一张票给他。转身就坐在他的身旁。
张文忽然对她发生了兴趣。他细细地打量起她。她蓄一头纯净的短发,眼睛水汪汪的,满脸的青春痘,薄薄的嘴唇上有一层淡淡的茸毛。张文眼睛直直地盯着她那茸须,心里忽然一阵无聊,用脚跺跺车厢里的货物,头猛然挨近那售票员,故作诡秘地说:“这大宗货,你们也装啊!”“当然装呀。”售票员说,“给钱就装呀!”张文当下无话,想想突兀地说:“呃,我有很多货,你装不装?白粉呢!就是那个鸦片喽!”售票员愣了愣,不相信地打量着他。“你干那个?”张文直觉得好笑,做出一副大老板的派头说:“我怎么不能干那个?给钱,你装不装?”这次,售票员眼睛睁得更圆更大,望着他,果敢地说:“不装!我们虽然是个体户,但犯法的事我们不做,别乱说啊!”“哈哈!”张文神经质地嚷道:“这年头还有人不要钱的,要道德品质!可敬可敬!”张文嗓音很大,惹得一车的眼光全射了过来。
走了一程,车子突然被一群人拦停了,呼啦啦就上来十几个人。张文这时望着窗外一闪而过的村舍、大片大片收割已净的田野,心里空落落的。不觉为自己刚才大胆而无聊的假设好笑起来。这个毫无秩序的世界,竟然还有用钱打不动的,再说哪有贩白粉的自己还满世界张扬?他为自己拙劣的演技感到伤心透顶,抽出一直插在衣袋里的手,他掏支香烟燃着。这才发觉自己身旁另坐了个人!他很快又发觉身旁这个人也在抽烟。烟头还不停地朝他蹭着。摸摸身穿的那件昂贵的呢料大衣,他夸张地往回拢了拢,但那人像是故意似的,烟头随着车子的簸动,朝他身上又蹭了下。张文这回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推开了那只持烟的手。那人却犟气地弹了回来。“干吗?你欺负人?”张文揣在袋里的拳头攥紧了。“谁欺负你了,想打架?”那人却毫不示弱。“你,你把烟往我身上烫,什么意思?”张文愤怒了。“老子就是这个意思,懂吗?有本事下车遛遛!”那人的气焰比他还要嚣张,“咣当”朝张文就是一拳。张文一个趔趄。车上的旅客起哄起来:“要打下去打!要打下去打!”起哄果然奏效,司机稳稳地停住了车。
那人下了车,张文也男子气十足地下了车。一下车,张文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凉气。他发觉那人后面又多了个小伙子!那两个人很快与他形成“品”字形散开,嘴里嚷道:“老子手痒几天了,早就想打架了!”语音未落,俩人就呼啦着朝张文冲将上来,张文想还手,但很快发觉自己手软无力,浑身像打摆子一般颤抖……忽而想到在武侠小说中看的动作,伸手踢脚的,虚晃一招,哪知拳头还没挥出去,他自己一个磕绊却先摔倒。“没劲!”两个小伙子望着他狼狈的样子,咕哝了句,丢下他,急行军般地跑走了……
张文摔得鼻青脸肿地站在那里,像一只被遗弃的大熊猫。好长时间,他才想起该到医院里包扎一下,打听到一家医院,他悻悻地赶去了。接待他的是一位中年女医生,那医生懒洋洋地望着他,爱理不理地问道:“你怎么搞的?”“摔的!”张文蚊子声似的应了声。“摔的?不像吧?又是打架的吧!昨天一个小伙子被打得头破血流,问他怎么搞的,他说是找人打架打的,怪!”女医生操着器械,夹着酒精棉球在张文脸上胡乱涂抹着,嘴里絮絮叨叨数落着……张文心里一激灵,闻到一股浓浓的熟悉的甲醛的气味,身子突然疼痛得扭曲了起来……
(1994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