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确实弄得我神情沮丧。清早起来收拾行李时,母亲和妻子几乎异口同声地说:“你昨夜一夜没睡着,还是在家待一天吧!”但是我得走。我要去的地方也许没有什么重要的国家大事等待我去处理,但是共和国的机关正常运转需要每个人如此,否则就叫自由主义。我正出门时,妻子又说:“你莫走,你忘了……”我知道妻子又开始举例子了。这种例子实在令人生厌。幸好我已看见我那不到两岁的儿子正蹒跚着朝我走来。我想他又会抱住我的双腿或是拎过我手中的公文包,童音嗲嗲地说:“我也走,我也走!”每次出门时与儿子的这种逗乐总使我享受到天伦之乐。但今天儿子一反常态,说:“我不走,我不走!哼!”这立即又使我心里阴云密布。
家乡的车站是当车子来时伸手招呼一下,车子爱理不理一溜烟就跑走的那种车站。它曾使我无数次为这种冷遇感到难过。尤其是在冬天,待在冰天雪地里等车的滋味,使人想起等待这玩意儿真不是个东西!好在我还有耐心,因为我人生中等待的事情太多,食堂里等饭吃,水炉房里等水开,结婚时等房子住……习惯成自然,如此而已。因此我到车站一开始就没有立即乘上车的欲望。但偏在这时,一个浑身油渍的中年汉子朝我走来,他说:“你进城上班?跟我走吧!”我当即明白他的意思。他要我坐的是一辆小三轮车,这车子有点儿像古代皇宫里让马牵动的那种篷子车,只是这是机动车。这种车子已是我家乡著名的交通工具。在城里我一旦看到它们,心里总感到莫名的亲近又夹杂着一股说不出来的惆怅。可这车子交通监理部门管制得厉害,通常情况下只准装货而不能载人,这办法是使交通事故相应减少了。可是我今天得坐这种车子,别无选择。我想这本身或许就意味着什么,面对什么,我只得义无反顾。前途莫测,但命中注定的莫测很值得冒险,很多事情都是人在偶尔的一时冲动下发生的,世人诸多的悲欢离合难逃此种法则。
车子启动时,好像发动机不灵,中年汉子很是鼓捣了一阵。车子突突响起来,猛地朝前一蹿就开始蹦跶起来。就在这时,一个农民模样的人背着装猪篓子,扯着声喊着:“师傅,师傅!”车子停住了。看他那神情大概是做猪生意的。做这种生意很容易,就是在甲地将两块钱一斤的小猪用三块甚至更多一点儿钱卖到乙地。我也准备将来做这种生意好好赚钱。所以,他一上车,我连忙伸出友谊的双手,但他却递给我那猪篾篓子,我手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篾(灭)?一个不吉祥的字眼蓦地大写在我的眼前,这使我几乎绝望了起来。那生意人却咧嘴对我笑着,且递上一支皱巴巴的香烟,我老练地吸起来。生意人看我吞云吐雾的一脸漠然,又窸窸窣窣地摸出几块钱吆喝着递给司机。司机转过背,接过钱放进挂在车舱的皮包里。车子仍然在走。走了一程,生意人突然连连朝司机喊:“找钱!找钱!”司机像陡然想起了什么,一手握着方向盘,一手慢慢地数钱,这时,车子的左旁是山坡,当然这没有关系,但右边却是一口清汪汪的水塘。我浑身陡地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不自觉地闭上眼睛……
但眼前一切良好,居然什么也没发生,司机稳稳地开着车。黑色的柏油路面一段段麻蛇一样向后扭去。忽然,我想起司机没找我要钱!这个幸运的事实使我猛然惊醒过来,我恍惚觉得司机很面熟,他好像是我的一门什么亲戚。我绞尽脑汁地将记忆中我所有的亲戚回忆了一遍,但已想不起来我的亲戚当中有人会做这种营生,他们全是土啦吧唧的农民。不过,倒是有个弟弟是修理车子的个体户,肯定是他的主顾迁恩于我。这种事实使我心里温暖涕零。我果断地甩掉了烟头,白烟头像一粒雪一样哆哆嗦嗦地滚了一阵停住了。
在车子上我颇无聊,开始给自己看手相。我的生命线绵绵延延,无叉无点无岛状,在相应的流年里,爱情线智慧线也没有疵点。相书上讲这种手相在一般情况下都没有问题。但我还是不放心,转而拿起对面坐的那位生意人老茧横生的手细细打量着。“你会看相?”那生意人吃惊地望着我,我当然故作高深地不随便吭声。可心里却浮起一串绝望的泡沫。他的生命线断了,而且相应的感情线,智慧线也有一种毁灭的危机。我差不多惊呼地宣布道:“你多灾多难!”“是的,是的!”生意人的头连忙小鸡啄米似的点起来,这种姿势让车子颠簸频率惊人。“这车子不能坐!”我突然说。
“么个?车子不能坐?”生意人双手一摊脸做痛苦状:“我前年死妻子,小女儿今年又不在了,我,我……不坐这车子了!”他忽地屙屎般佝偻着身子喊起来,不断地拍起司机的肩膀,说:“还钱!还钱!师傅!我不坐这车子了!”
司机莫名其妙地愣了一下,扭头望望。没有停车的意思更没有还钱的举动。只是朝我瞪了一眼:“瞎扯!”看那架势,我心里慌了一下。
“瞎扯?”生意人一脸不相信地盯了我一眼,紧紧地打量着我虽然老相却很年轻的脸上罩的两只白镜片,便不再做声了。我心里却像揣了只兔子一样蹦跳得厉害。这绝对不是偶然的,我想我与他同车的这个客观存在已经证明了什么。我属兔,这种小动物遭受的欺凌已经够多了。我不知道他的属相,但他肯定比我命强,强弱阴阳相生相克。况且我生在亥月,百草万木萧条的季节,兔子没有草吃命运就够乖舛的了。又逢到今天这样一个特殊的局面,我的心情自然像被判了死刑的犯人一样,结局可想而知……我如同得了胃病的人一样手按上胸部。
三轮车面临着莫测的结局,一路前行。离县城已经不远了,我的心情越发紧张起来。我看到前面不远处巨大的交通标志“!”,我知道这个交通段事故频发。前不久城里一家单位的“伏尔加”小车就在这里开进路边的沟里,司机和他的小情人双双罹难,酿就了交通事故史上又一桃色新闻。在这种情况下我开始全神贯注,双手紧紧握住车上的栏杆。猛地,车子还是“噔”的歪斜了一下,向路边滑去。“呼”地,一辆超重大卡车旋风般席卷而去。三轮车踉跄了一下,恢复到公路上平稳驶去……到站了,我轻松地吁了一口气,那生意人拎起猪篓子如鼠般溜去。
我也下了车,浑身油渍的中年司机拎起小包走到我的面前,说:“你给车钱,八毛!”
“八毛!”我连忙掏出几张角票递给他。他笑笑,我也笑笑,转身迎着熙熙攘攘的人流慢慢走去,我疲倦得像一尾鱼。
(1990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