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少年以后,我一直思考这个问题。我想,那晚要是我不陪他到钱局长家去,要是钱局长没有给他一巴掌,要是挤兑他的不是他的同学陈亚军,要是小爱的大大不骂他是“废物”……或者,要是那天下午我们没有再谈那事,要是……朱良是不是就不会发疯了呢?朱良素来说话不绕弯子,心直口快的,这样一个大大咧咧的人,怎么一下子就想不开呢?——但事情是没有如果的。那时我才二十四岁,朱良还比我小一两岁。我们涉世不深,生活经验不足,阅历不够,我们脆弱的心灵还无法承受来自人生的突如其来的打击,我们生活的那个时代和环境,还不足以让我们在理想与现实之间构建一条通道……
朱良的疯狂是命中注定的。
他很快被送进了县里唯一的一家精神病院。
直至送走了朱良,我也没看见章回和陈青黄的影子。小木楼死沉死沉的,楼道里没有开电灯,我在房里也不想开灯。整个木楼漆黑一团,静极了!我胡乱吃了几块饼干,喝了一点儿水,就和衣躺在床上,沉沉地睡去了。
夜里,我好像还做了一个梦,梦里又和朱良、小爱和唐姣在一起。还在那舞厅里跳舞,朱良搂着小爱,我搂着唐姣,跳着跳着,朱良就将我往唐姣怀里推推搡搡,唐姣也不气恼,顺手把我抱得紧紧的,她的胸脯压迫在我的身上,我动弹不得,又有些幸福地不让她离开,转而,她忽然像蟒蛇一样把我缠绕住了……我心里一惊,原来被一泡尿胀醒了。
拉开灯,我朝楼外一个公共厕所走去,痛快淋漓地撒完尿。正往回走时,猛地,我听到一阵嘤嘤的哭声,我定了定神,声音是从陈青黄的房间里发出来的,可我再也不敢多想,就悄悄地溜回了自己的房间。
不料,小木楼却又出了一件大事。
十一
“一号车翻了!章回摔死了!”
“……”
第二天早上,我一打开房门,就听见邻居们竞相传播着噩耗。很快,消息就在县直机关传扬开来。小城就是这样。一有点儿风吹草动的,一会儿就满城皆知了。
等我上班时,传闻的“版本”竟多了起来……有人说,章回送他的情人去西河里游泳,情人下车后,他倒车时,不小心掉进了西河里;也有人说,他将车开到西河桥上,遇见了他的旧情人,情人不理他,他就发疯地开车撵。不料打错了方向,撞断了西河桥的栏杆,摔进了西河……无论怎么说,章回在西河桥上摔死的事实确凿无疑了。我没有想到,章回竟死得那么快,那么惨!我想象着轿车在西大桥上疾驰,章回便悠悠然起来,微欠身子,挺了挺胸,手就不由自主地摸进口袋,很自然地又叼了一根烟燃着,十分贪婪地吸上一口,喷一口烟雾……一种惬意随着袅袅的青烟弥散开来,弥漫了整个车厢……他喜欢边开车边吸烟。
想到这儿,我的眼睛一阵潮湿。
我们赶到殡仪馆时,章回已经四脚朝天地躺在那儿,身上搭上了一块白布。他眼睛紧闭,脸上涂抹的一层白白的粉里透出一抹红晕。显然化妆师已经为他化过妆了。他遗体的周围布满了鲜花和花圈,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在他的身边捶胸顿足,号啕大哭,那是他的母亲。他瘦弱的父亲佝偻着背,一声不响地站在他的母亲身边,眼泪哗哗地流。新娘子紧紧地挽着他的胳膊——告别仪式简单而朴素,没有司仪,没有悼词,只播放着录音的哀乐……送行的人自发地排着队,缓缓走到他面前,对他的遗体三鞠躬。告别仪式结束后,章回的遗体就被司炉拖进火葬炉里去了。
小城当时流行火葬和土葬并用。即先火葬,骨灰放进骨灰盒后,再将骨灰盒埋进地里。所谓入土为安。章回的父母在火葬场不远的地方为他选了一块墓地,他的骨灰盒被他父亲捧出来后,人们自觉地让开了一条通道。等骨灰盒上了第一辆车后,忽然,排成长龙似的小车忽然一起按响了喇叭,“嘀嘀——嘀嘀——”一时间充斥天空的就是这轿车喇叭的长鸣声。尖锐、刺耳的鸣笛声淹没了哀婉、低沉的哀乐。
我心里突然感到一阵痛,一种刺骨锥心的疼痛。
车子到了墓地,天刮起了一阵大风,风吹得树上或绿或黄的树叶纷纷扬扬地落了下来。落到头顶上,落在装着章回的那雕镂精致、漂亮而又瘆人的骨灰盒上。章回那小小的骨灰盒,在人们的凝视下缓缓地落入一口早已挖好的墓穴里。一时,鞭炮声大作,他的家人、亲戚和来送行的同事们齐齐下跪,所有的头都低了下来……但这时,我发觉章回的老婆仍在傻傻地站着。不知出于一种什么心理,我赶上前,摁了摁她的头,让她跪下……
浩浩荡荡的天地间,霎时天昏地暗,人泣风号。
回去的路上,我在人群里看见了陈青黄。陈青黄悄无声息地走在章回老婆身边,不知说了一句什么话,结果却把女人逗笑了。陡地,我一愣,心里莫名其妙地涌上了一股悲哀。
“这家伙!”我在心里鄙夷起他:“怎么就那么缺心眼啊!”
十二
回到小木楼,我正准备去食堂吃饭,陈青黄却尾随着我过来了。见到他,我气不打一处来:“你有家,么事不回家吃饭?”
“还是食堂里的饭好吃!”陈青黄有点儿讨好地说。我不想理他,径自向食堂走去。前脚追后脚的,他屁颠屁颠地也跟上来了。
那时候,政府食堂是我们单身汉的乐园,也是最热闹、信息最为集中的地方。物价上涨、人事变动、甲当官、乙提拔、李结婚、张打老婆、享受补贴等等,人们永远有谈论不完的话题。这回,人们议论的中心自然是我们所住的小木楼了。短短的日子里,朱良疯了!章回死了!……大家都说这木楼“晦气”,说木楼的“门头”不好,说亵渎了“主”……我进去时,大家眼神尽管有些异样,但都还和我点点头,可他们一见到我身后的陈青黄,不约而同地都不说话了。
食堂只剩下人们咀嚼饭菜的声音。
“像么话?饭里有一只死苍蝇!”冷不丁,响起一个愤怒的声音,大家或抬头或辍筷,或慢吞吞地吞咽饭粒,都朝那声音望去,却是陈青黄!陈青黄用汤匙挑着一只死苍蝇,橐橐地走近窗口,将苍蝇伸进打饭的窗口,声音也吼了进去。
“这么不讲卫生,太不像话了!”
他的声音很大,震得全场人心里一震。一个炊事员立即走过来看了看,脸红一阵子,白一阵子,很不自在。但始终没有发出声音,食堂异常寂静。陈青黄还在窗口前站着,炊事员脸由白变红,最后恢复了正常,像想起什么似的,他大声说:“苍蝇怎么啦?你不吃莫吃,你滚!你不也是一只臭苍蝇?”
“么话?我,我是苍蝇?我……”这回陈青黄的脸由白变红,脖子涨得老粗,他的嗓子像被什么堵了一样,最后一个“我”字,竟像一粒饭粒滑了下来。
“我滚?我俩滚到司务长那里,你说清楚,不注意卫生,还不让我讲,怪事!”
陈青黄说着,就把盛着苍蝇的那只匙子放进碗,随手牵了牵炊事员的衣角,炊事员满不在乎,一挥手,说:“屁话!哪个和你找司务长,要找你去找!”陈青黄一个趔趄,不由得大惊失色,不由自主地又扯住了炊事员的衣角。炊事员眼疾手快,抓住了他的衣领。陈青黄的颈脖子被炊事员锁住,动弹不得,话自然就结巴了,“你,你,动手打人?”
“打人,老子打的就是你!”炊事员的双手本来派不上用场,有了这话提醒,他很快就腾出一只手,“啪”地就在陈青黄脸上打了一下。
“走,我们找司务长评理去!”
“我不去!”
这样僵持了几分钟,我实在看不下去,就上去解围。
一下子,众人也都围拢了上来,纷纷说:“算了!算了!多大的事!”
“陈青黄,你就省一句嘛!”
大家一个个劝起了陈青黄:“不值得!不值得!这点儿小事……有苍蝇,你扔掉不就算了,何必找打?”
我有点儿发愣。陈青黄更是蒙了头。他望望面前攒动的人头,晕乎乎的,猛地喊:“你们!你们怎么都这么莫名其妙?!”就把自己手中那只碗摔在地上,夺门而出。
没几天,我就听说陈青黄辞职了,要去海南——果然,临行前他一个人悄悄地来到我的房间向我辞了行。那晚,我们坐了很久。
十三
那阵子,正是小城出现去海南“赶海”的第一波浪潮的时候。县中学一名美术老师去了,文化馆的一个作家走了,广播站的一位长得漂亮、声音甜甜的播音员也飞走了……一股“赶海”的热浪使小城更加热火了起来。平静、安宁的小城,平时就像是一潭死水,这下却又像死水里扔进了一块石头,荡起了一圈圈巨大的涟漪,人们羡慕、观望、怀疑、鄙视、幸灾乐祸……习惯平静生活的小城,各种议论纷纷纭纭,“赶海”一时成为街头巷尾、茶余饭后人们咀嚼的最大话题。
“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面的世界很无奈……”
小城里流行了很久的就是这支歌。
章回死了!
朱良疯了!
陈青黄走了!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