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日,锣鼓铿锵,彩花临天,琴瑟歌舞声荡九霄,大红绸缎漫舞纷飞,白马红车踏尘而归,叶泽红衣袭地,他是头次穿得如此夺目,而苏小泩仍旧一拢不变的浅蓝罗裙,在这艳红世界中格外醒目,恍若秋来天地纷红中遗世独立的一只孤鹤。
“这样喜庆的日子,你该穿得艳丽一些的。”
叶泽轻抚苏小泩脸颊,佯装不满。
苏小泩只笑着,浅淡胜樱色。
“莫失本心。”
叶泽稍愣了愣,旋即将其拥入怀中,温柔道:“自然不会,这是你我的承诺。”
此后一小段时日内是等待翰林院编修授职之期,叶泽本想着可清闲下来,好好陪陪苏小泩,但怎奈事与愿违,他想清静,可有那么一大拨人不让他清静,成日地上门道贺送礼,忙得叶泽无暇顾及苏小泩,后者未有丝毫不满,帮着自家相公打点着琐事。
叶泽在殿试上备受皇帝称赞,想来应该会留任中央,而如此一来,叶泽与苏小泩便要搬到那京都繁华地了。
事实果然如此。叶泽因备受皇帝青睐,破例被封为中书侍郎,官居正四品,这对于出入仕途的愣头小子来说,已是极大的荣耀。
毫不迟疑地,打包行李,带上所有盘缠,叫来脚程快的马车,连日赶到了京都。京都那边也早已打点好了,赐四间七架府邸,婢女小厮百名,白银千两,万事俱备,只待其上任。
“泽,你许我的人生,你给我了。”
苏小泩走下马车,站在这气势不凡的府门前,一双秋波目含笑盈盈,蓝裙如川,樱唇点脂。
“不止如此,”叶泽轻搂过她,啄了啄她的唇,“我会尽我所能地向前行,而我的身边,必定有你。”
两人走近府邸,因着苏小泩淡然的心性,府邸中不曾植有艳丽之花,倒是有许多株梨花树、杏花树,浅淡的颜色,清幽的芬芳,踏入府门便映入眼帘,院中跪满了婢女小厮,低眉顺眼,毕恭毕敬。
“恭迎大人、夫人回府。”
(二)
许是备受皇帝青睐,叶泽初入仕途便十分顺利,鲜有人与之为敌,人人一副笑脸相迎,头次上朝后,便有一拨接一拨的大小官员上府中恭贺,这一连几日,库中礼箱都搁置不下了。
叶泽自是高兴地合不拢嘴,仔细从中选出首饰一类的物品给苏小泩,可苏小泩却不那么开心。
“这些人殷勤过头了。”
这是苏小泩和叶泽冷战前说的最后一句话。
而叶泽对此的回应就是“难道小泩认为我的能力受不起此等待遇吗?你一直以来都爱在别人恭贺我之时说些不应景的话呢”以及不轻不重的关门。
“叶大人,唉,叶大人如此年纪轻轻,一表人才又前程远大,怎的娶了一位风尘女子?真是可惜啊。”
下朝后,户部侍郎林炎与叶泽并肩走着,前者不住摇头感叹。
“小泩……是个好姑娘,亦是个好妻子。”叶泽辩道,却并未有怒意。
“好好好,合叶大人心意的女子才是好的,不过叶大人官居四品,却只有一位正室,未免太……不如择三两位妾室充盈贵府,还可帮令爱操持家室也是好的”
“我此生只小泩一位妻子,再无他求,日后,还请林大人莫提此事。”
回到家中的叶泽身心俱疲,朝中与他交好官员似乎多少都介意着这位中书侍郎夫人的出身,说她是风流女子,与叶泽甚是不配,劝他纳侧室或妾室。
苏小泩与叶泽本在冷战中,但见到相公似乎有心事,不由得问道:“怎么?有何心事?”
叶泽也不忍不睬,更不忍据实相告,只道:“官场琐事,不碍事的,你不用担心——今晚菜品为何?”
苏小泩笑道:“都是你爱吃的,夫人我亲自下厨的。”
“这些事让下人做便是,你平日管理府里上上下下的事已够累的了。”
看着微笑的苏小泩,叶泽心情复杂。
“为相公下厨,是做妻子的幸福。”
叶泽执起苏小泩的手,不想表现出自己的异样,亦笑道:“有妻如此,夫复何求?”
(三)
一年半后的夏日,旱灾甚重,流民逃窜,动荡不安,甚是棘手,负责决策的中书省上下忙得团团转,身为中书侍郎的叶泽更是连月来不曾安生,苏小泩自知在朝堂之事上无能为力,也不去扰他,只是每日三次地往他房中送去自制的冰糖莲子羹。
“中书省几百号人,没有一个能想出可行之策吗?!”
中书令李达拍案怒道,京郊已现大量流民,现今只有靠补给粮食和武力镇压,,且粮库也几近空虚了,若再无治本之策,恐怕流民就要入京,届时,京中必是一片混乱不可收拾。
“下官有一计不知是否可行。”
叶泽道,引来一众人的瞩目。
“你说便是。”
“一方面在京郊搭建临时收容难民的草庐,甚至可以借用庙堂收容,至于保证粮食供应方面——既然官员们不一定愿意出财力,那就让他们捐些米粮,另一方面,解决旱灾,我们虽无法让天公降雨,却可以取水自相对充盈的地区去救济缺水之地,引南济北,引东济西,开凿运河便是个法子,另外,还可另行开源寻水,也不失为一个良策。”
言罢,在座皆无声,只面面相觑,良久,李达道:“哈哈,此法甚妙,甚妙,不如就按叶泽所说,拟定一个决策罢。”
夏日炎炎,金乌不落似永昼,苍天,仿佛在以他自己独有的方式在向叶泽道贺。
“叶大人的方法果然奏效,安抚了流民,缓和了当前大旱的局势,泉眼也找到不少,皇上对此法是大加赞扬啊。”下朝后,林炎跟上叶泽,不住称赞道。
“不过皇上虽赞扬此法,却未见提半句叶大人,这又是何故?”御史中丞向来敬佩叶泽年轻有为,对此事颇为不平。
“许是皇上见叶大人年轻,想要多历练历练他,故此不加表露嘉许之意?叶大人,您说呢?”
“……叶某只管做好自己的事,不敢善加揣度圣意。”
“叶大人果真勤恳,难怪殿试时皇上对大人青眼有加。”
好听的话听多了,自然也就麻木了,叶泽的仕途走得太顺畅,顺畅得苏小泩不禁为他担忧。
“啪——”
突然的破门而入吓得正绣花的苏小泩一不留神刺破了手指。
“泽,你怎么了?”
“旱灾一事我尽心尽力,到头来,功劳却被中书令李达抢了去,他是欺负我初入仕途,年纪轻轻,没经验也没背景,实乃过分!”
叶泽连饮几杯茶,亦是难消怒火。
“你上任不到两年,难免受委屈,以后会好起来的,这话你在我面前说说便罢了,要是叫旁人听去了,少不得要生出些什么事端,你暂且忍忍,别气坏了身子,以后会好起来的。”苏小泩用绢帕拭去手指上的血滴,又绣了起来。
“你也是挺沉得住气,你不为我抱不平么?——你在绣什么?”
苏小泩起身,将手中花样给叶泽瞧,那是一只羽挥青云的大鹏,绝云气而负青天,在苏小泩手下似要扶摇直上。
“这是……”
“本是想绣个香囊给你个惊喜,没想到竟叫你瞧见了。”苏小泩无奈地耸耸肩。
“小泩……”叶泽忽觉自己方才不应对她撒气。
“什么都别说,我都懂得的。”
明烛轩窗,两人相对而立,此情此景,不言而喻。
鹏翔青天,是平步青云之意。
(四)
许是报应,半年后中书令李达,私收贿赂,巧取豪夺,兼并土地,徇私枉法,龙颜震怒,将其革职下狱。
如此一来,中书令便空出了一位。
而整个中书省,人人皆知中书侍郎叶泽为人勤恳,年轻有为,是个可树之才,若栽培得当,日后必成栋梁,于是,中书省及其他同叶泽交好的官员纷纷举荐他,令人意外的是,这一日的朝堂之上,左丞王广和与右丞赵乾竟同时举荐叶泽任中书令一职。
几日后,皇上私下召见叶泽。
“参见皇上,吾皇万岁。”
“平身,叶卿不必拘束,赐坐。”
“多谢皇上。”
“朕记得你,你在殿试上表现尤为出众,虽为榜眼,却是并不输状元郎的,如今看来,在众官员心中,叶卿也是很得人心的。”
“臣不敢,臣只懂在其位而谋其事,尽力做好本分之事罢了。”
“只是,现下能做好本分之事,并只做本分之事的人不多了……”皇上捋着胡须,“能让左右丞相同时力荐,证明你是有能力之人,其实,朕也有意让你任中书令一职。”
“臣年纪尚轻,朝中不乏经验老练,能力出众之人,臣实在愧不敢当。”
“哈哈,叶卿过谦了——听闻叶卿在生活中也是个检点之人,只有一位正妻,竟无妾室?”
“承蒙皇上关怀,臣认为妻眷过多也会使臣分心,故近年不做纳妾打算。”
“叶卿的妻子定是贤良淑德之表率——听闻,似乎此前是位风尘女子?”
皇上这么一问,怕是对叶泽的人品起了疑,好好的男儿,怎会娶青楼姑娘?
“的确如此,但臣绝非流连烟花巷的轻浮男子,这是……”
“之前的事如何朕不关心,朕也说过,有意任命你为中书令,试想,堂堂正三品朝廷命官府中夫人竟是位青楼女子,外界会如何说朕?刑部尚书孟秋生之女孟涟正当妙龄,其父一直对你赞许有加,如若你还要你的前程,——叶卿,你是个聪明人。”
刑部尚书,是左丞王广的人。
叶泽从皇宫出来后,正巧赶上下雨,阴云低压,雨丝如弦,连接天上人间,凉风拂弄,好一曲玉碎昆冈之妙章。
冷雨落如星,落星盈我衣。
丝缕系何处?东指向青云。
“小泩。”
晚膳时一直不曾说话的叶泽忽然唤道,苏小泩抬眼看着他,等待下文。
“不,没什么。”
苏小泩是聪明并敏感之人,心下知晓相公有事隐瞒,并感到此事与自己有关,但见他不愿说,自己也未追问。
这一晚,叶泽彻夜未眠,苏小泩亦是,各怀心事的两人,始终未向对方吐露。
又过了几日,皇上在此召见。
“叶卿考虑得如何了?”
“皇上,臣与苏小泩相守数年,也不忍将其抛弃,也会被说男儿凉薄,喜新厌旧,不如将其降为侧室,迎孟小姐为正妻,也不算委屈了她。”
“你让堂堂二品官员之女与青楼女子共侍一夫,让人家如何自处?”
皇上有些不悦。
“臣保证小泩不会出门抛头露面,不会让世人知晓她的存在。”
“叶卿,你不说,难道就没人知道?”
“那,降为妾室如何……皇上,皇上为臣的前程谋划臣感激涕零,可臣实在不忍做个薄情儿郎,苏小泩不同于其他青楼女子,她饱读诗书,贤良淑德,丝毫不亚于大家闺秀,还请皇上开恩。”
“……”
见皇上沉默,或许可行,叶泽忙接着道:“臣必定好好待孟涟姑娘,不叫皇上难堪。”
“罢了罢了,这本是你的家事,朕干涉过多反倒成朕多管闲事了,就让她安安分分做一个小妾,有个名头,给她吃住敷衍着,你的心,还得在孟姑娘身上。”
“臣,谢皇上隆恩。”
这是冬末,红梅似焰,香传千里,烧了一世寒凉,踏雪寻梅,本是极其美好之事,可惜,冰天雪地中,孑然而立,大有一种“独钓寒江雪”之孤寂。
还是白雪梅香,还是浅蓝罗袄,方才还在身边的儿郎却说着比那朔风还摧残人心的话语,继而独留苏小泩一人离去。
折一枝清冷寒梅,拂落尽身落雪,怅然而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