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晨和晏小燕推开纳兰辞的房门,整个房间安静得像一座坟墓。
自从纳兰辞妈妈留书离开后,纳兰辞同时失去了所有,只剩下两位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
两人站在纳兰辞的房间外,房间里是低低的哭泣的声音。像千里无人的孤坟,黑色的土壤下,棺中鬼叩响棺盖,口中呜咽着,分不清是愤怒还是哭泣。
就是那样的声音。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突然伸出一只手,猛然握紧了方晨的心脏。恐惧瞬间占据了脑海。
方晨一把拉开衣柜,柜子里,纳兰辞双手抱着膝盖,头深深的低着,像个小孩子一样哭红了双眼。
小时候的每次捉迷藏,纳兰辞就喜欢躲在衣柜里,每次他都是最后的赢家。有一次纳兰辞照样躲在衣柜里,方晨和晏小燕则爬到了柜子上面,不知道过了多久,晏小燕和方晨竟然因为睡着了而从衣柜上摔了下来,疼痛让两人扯开嗓子大哭,纳兰辞蹲下来,小手在他们后背轻轻的拍着,像个小大人一样说:“不哭不哭,不疼不疼了。”
方晨蹲下来,没有说什么。纳兰辞的眼泪掉在他的手背上,灼烧着他的皮肤。带着哭腔的声音不断冲击着方晨晏小燕的心:“方晨对不起,小燕对不起……”
心脏被洒下荆棘,疼痛瞬间弥漫全身。
临溪又开始下雨了,时大时小,旧瓦上的灰尘被彻底洗净,四十三里街道的青石板被长时冲刷后,露出沟壑分明的纹络,每一片叶子被洗得越来越亮,一些人的眼睛也被洗得越来越亮。
高考结束后的一个月多月,各个大学的录取通知书相继被寄往临溪高中,带着年轻学子的期盼和梦想,来到他们的手上。
为了显示学校的骄傲以及学生老师的骄傲,每一年的这个时候,临溪高中会贴出一张光荣榜,榜上自然是那些被大学录取的学生,虽然这些抬着头或者骄傲或者可惜或者难过的考生早就提前知道了自己的分数和被录取的情况,但还是没能使光荣榜前的人少掉一些。
或者虚荣或者忐忑或者侥幸,更多的是骄傲。
像古时那些进京赶考的书生,十年寒窗苦读,放榜之时榜前人头攒动,榜上有名者欣喜若狂甚至发疯,榜上无名者捶胸顿足甚至发疯,这一点也不夸张,现代也不缺范举人这样的疯魔。
方晨没有事先看自己的分数也没有看自己是否被录取,而是决定在放榜的这天看看自己是否榜上有名,尽管他自己也知道这是多么痴心妄想。
一边说着“借过借过”一边向前挤,很多人的脸色前所未有的惨白很多人的脸色前所未有的明媚,“像变脸谱一样。”方晨心里偷笑着眼睛迅速在光荣榜上扫着自己的名字。
一遍,没有。
两遍,还是没有。
明知道是这种结果,心里还是很失落,方晨再也没兴趣偷偷笑别人,低着头又挤出了人群。
晏小燕把伞递到他头顶,“怎么,没上?”
方晨接过伞柄,情绪不高,喉咙里低低的发出一声“嗯”。
远处的纳兰辞皱了皱眉,走到他面前,想要安慰:“别这样,我连成绩都没有呢。”说这话的时候他很平静,没有一丝情绪。
“是啊,我也没考上呢。”
“嗯?”纳兰辞惊讶地望向晏小燕,一直低着头的方晨也在同一时间抬起来了头,他看着眼前笑眯眯的晏小燕,实在是想不到为什么他会没有考上。
纳兰辞和晏小燕的成绩一直都很优异,属于被老师当宝贝被同学当仇人的类型,没有人会怀疑他们会考不上想上的任何一所大学。
纳兰辞没有成绩,是因为根本没有参加高考,那你晏小燕又是怎么回事?也没参加?考试的时候睡着了?把名字写成了别人的?
两人定定的看着晏小燕,异口同声的说:“我们需要一个解释。”
“那是因为……”晏小燕摆了摆手,目光游离到别处,尴尬的说:“我好像……呃,忘记写名字了。”
方晨很无语的用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想要说些什么,随即又释然了,无奈的说:“算了算了,反正你有的是钱,你老爸那么多资产将来都是你的。”
一滴雨水像露珠一样从方晨头上的叶子上滚落下来,“啪”的一声掉进他脖颈间,瞬间的凉意让他打了一个冷颤。
晏小燕没有接话,目光继续游离,不知道在想什么,纳兰辞像看白痴一样看着方晨,也没有说话。
场间沉默了很久,气氛变得有些尴尬。方晨低着头像做错事的小孩子一样,轻轻对晏小燕说了一句对不起。
雨势渐密,啪啪的打在伞上,伞下的三个少年沉默着,怀揣着自己的秘密和绝望,希望沉到了黑暗的深渊,迷雾深沉,渺茫的希望面前,每个人都变成了瞎子和聋子。
光荣榜前的人们终于抵挡不住渐渐变大的雨,纷纷离开找着躲雨的地方。原先熙熙攘攘的地方,瞬间变得空空荡荡的,方晨心存侥幸的最后看了一眼光荣榜,还是没有发现自己的名字,吸了吸鼻子,然后转过头对站在雨中发呆的两人说:“我们也去避避雨吧。”
学校门前的小面馆聚集了很多人,不过与以往不同,今天大多人都是来避雨的。方晨三人坐在靠近门边的位置,摸了摸自己的肚子,于是向老板娘要了三碗牛肉粉。
面前的大碗呼呼的冒着热气,方晨迫不及待的吃了一口被烫到了舌头后到处找水喝,纳兰辞慢条斯理的坐着,眼神不知道望向什么地方,晏小燕叹了口气,喃喃道:“我走了以后,可不放心你们呢。”
声音轻得像吹开尘封瓷器上灰尘的那股风,两个都没有听到自己的话,晏小燕觉得有点落寞,意兴阑珊的把目光望向门外。
细雨如柱不断的咂下,荒芜的大地瞬间开出各种颜色的蘑菇——一把把伞。红色的、蓝色的、黑色的……
相熟的两三个女生一起打着一把伞,因为怕伞下的另外一个人被雨淋到,所以不停的把伞往左右递来递去,却反而弄得两个人都被雨淋湿了头发,两个人看着狼狈的对方,心里有点愧疚,最后在彼此温柔的目光中释然,然后手挽着手一起走向前方。
调皮的男生们显然不会这样让来让去的,那把蓝色的雨伞在他们头上跳来跳去,一个十六七岁的男生从伞下被推了出来,回头愤怒的瞪了一下挤眉弄眼的同伴,感觉到雨下得其实也不是很大,于是干脆也不再跟他们争,两只手插在口袋里往前走了没几步,一把红色的雨伞撑到了自己头上,抬头发现是班里的漂亮女生,温柔的笑笑接过对方的伞,“男子汉怎么能让女孩子撑伞呢。”后面的同伴看到这样的情景恼怒的揪了揪自己的头发。
一对情侣打着同一把伞往前走着,突然走在左边的女生停了下来,生气得瞪了一眼右边自己的男朋友,“笨死你得了,连撑个伞都不会。”她的左边肩膀淋湿了,男生愧疚得低下头,默默的把伞面往左边移了移;没有带伞的男生脱下了自己的外套,举到头顶,心想无论如何也不能让怀抱里的女生被雨淋到,她会感冒的,而且生病又不肯吃药……
还有刚从书店跑出来的女生,她们脱下了自己的鞋,一手提着裙脚,另一只手提着鞋,灵活的跳过水洼向家里去,像在雨中跳舞的精灵。
三年前三人第一次到学校报道的时候,也是下着这样淅沥的小雨,那个时候纳兰辞很诗意的称之为“临溪的眼泪”,并且一整天都缠着里里亲口夸自己这个名字取得多么漂亮。
里里。黎黎。
心里面某个地方传出类似灵魂寂灭的声音,然后又沉进深不见低的深渊。
方晨身后突然传来的哭声把晏小燕的思绪拉了回来,目光有些的疑惑透过热气蒸腾的白烟,他看到了坐在方晨后面的一个女生,一边吃着面也不管烫不烫,一只手紧紧的握着拳头,握得太紧以至于晏小燕都看到了她发白的指头,眼睛红红的,眼泪大颗大颗掉进面前的碗里。
刚刚消失的惆怅感,再一次侵袭了灵魂。
每年高考过后,临溪的眼泪就没有停止过。
合拢了伞柄,方晨就看到在校门口招手的班长,信步朝着自己走了过来,看到纳兰辞的时候虽然有些意外,但还是忍住发问的诱惑,他拍了拍方晨的肩膀,“我们正约好要最后去学校看一眼,前些天都联系不到你们,刚好在这里碰到,太好了,走吧大家都在。”
顺着班长的手指的方向看过去,果然校门口聚集了一大群人,全部都是以前高一十二班的同学,每个人脸上的表情各不相同。每个人都在。
每个人都在?不。还有两个人没在。方晨有些低沉的想着,然后眼神示意了一下纳兰辞和晏小燕,因为他知道晏小燕并不喜欢这种集体活动,纳兰辞虽然以前很积极,到现在自己也摸不准他的心思。
晏小燕看着不远处那些有些熟悉更多的是陌生的面孔,微微皱了皱眉。方晨心想果然你还是不喜欢这种场合,那就算了,反正也没什么好留恋的。
心里斟酌着怎么拒绝比较得体不会让大家误会,刚要开口,站在一旁默不作声的纳兰辞却突然说话了,“那就一起去看看吧。”
高三考试后的一个月,高一高二的学生们也结束了期末考,学校里几乎没什么人,只有高大的树木盖在头顶,夏季为人提供凉爽,深秋的冷风也透不进来。
无论看多少次,校园里多的出奇的树木依然冲击着方晨的眼球,头顶郁郁葱葱的树荫和三年前没有什么区别。方晨三人赘在队伍的后面,各怀心事。
在校园里绕了一圈,班长从书包里拿出相机,招呼着最后面的三人,提议道:“不如我们大家再照一次毕业照吧。”
方晨还记得上一次拍毕业照时,大家说好要统一穿之前运动会时订做的班服,结果下午的时候就看到身边的同学穿着花花绿绿的衣服像是要去参加化妆舞会,只有自己一个人傻乎乎的穿着班服。相机咔嚓定格的时候方晨恶作剧的拍了一下旁边的晏小燕,结果照片洗下来时,每个人脸上挂着各式的“茄子笑容”,只有方晨翻着白眼,旁边的晏小燕一脸错愕。
那张毕业像上没有纳兰辞。
所以当班长这个建议说出来的时候,方晨顿时来了兴趣,“好啊好啊,拍,必须拍,还要多拍点。每个地方都拍一遍。”
班长脸上露出笑容,其他同学也欣然接受。
于是方晨带头走到队伍的前面,像是旅游区的导游一样口若悬河,这个地方是某某某摔倒的地方,这个地方是某某某领奖的地方,这个地方是某某某落水的地方。
操场上的画面定了格,大家的齐声说着茄子。
池塘边的画面定了格,有几个人笑得依旧灿烂,有几个人的脸上已经没有了表情。
草地上的画面定了格,有几个人低着头刘海盖住了发红的眼睛。
教室里的画面定了格,很多女生悄悄落了泪,很多男生渐渐沉默。
方晨趴在自己高一时坐着的位置上,眼前渐渐模糊了起来,视线里是熟悉而又陌生的场景,光线扭曲,时间逆流而上,像是触手可及的另外一个世界。
耳边突然响起各种嘈杂又清晰的声音。
风穿过云层穿过树梢的声音。黑板擦滑动的声音。每个周一座椅搬动的的声音。钢笔在纸上游走的声音。光着脚踩在水洼上的声音。早晨七点半读书的声音。运动鞋在塑料跑道上奔跑的声音。
跳舞的声音。下雪的声音。薰衣草盛开的声音。
文具店门口风铃的声音。音乐教室里钢琴的声音。
一整个夏天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