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溪镇的雨断断续续的下了一个星期,天空中刚刚学会飞行的小鸟躲回了屋檐下,再也不肯冒出头,雨水从小镇旧房的瓦檐滴落在青石板上,滴滴答答,好听极了。
方晨推开爬满爬山虎的窗子,揉了揉惺忪的眼睛,然后便坐在书桌旁,右手撑着脑袋,盯着窗外发呆,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从方晨的窗边望出去,是整个临溪最热闹、最时尚、最复古、最讨人喜欢的一条街。这条街还有个非常诗意的名字“四十三里河”,这里集齐了年轻人喜欢的漂亮衣服和新版CD,小孩子喜欢的糖果和惊喜,还有老人们的娱乐。像童话故事里的秘密城堡,幸运的人推开城堡的大门,看到了寻找多年的宝藏,于是他们很开心的笑了出来。
四十三里河有很多书店,很多宠物店,很多服装店,很多小吃店……
以往的每天清晨都可以看到一群骑着自行车的少年,飞快的穿过四十三里河青石板铺就的道路,没有拉上衣链的校服向后飘着,像极了电影里那些桀骜的破风少年;每至放学,三三两两的女生手挽着手,亲昵的在街上逛着,不时进出有最新版夏装的店铺,看到可爱的小狗会忍不住蹲下来摸一摸。青春的气息衬得街道旁的树木郁郁葱葱,每一片叶子都绿的发亮。
傍晚这里依然热闹,夕阳透过茂盛的叶子,树下是老人们的聚集地,有些聚在一起下象棋,偶尔听到某位老爷子恼怒的吼声,偶尔能听到某位老人耍赖死活不肯承认自己刚刚趁没人注意偷偷移了棋,远些则是在跳格子或者弹弹珠的小孩子,嘻嘻哈哈笑声不断,再远些是一片有些破旧的篮球场,穿着单衣的少年在场上奔跑跳跃,场外的小吃摊上,几个女生说说笑笑,等着还没烤好的羊肉串。
总之,四十三里河是临溪最热闹的地方。
方晨看着安静的街道,越来越烦躁,眉头微微的皱了起来。恼人的小雨下着,人们出行不便,街上少了许多行人,不见了店铺内讨价还价的声音,不见了跑出宠物店小狗的叫声,不见了足球撞到什么掉到地上碎了的声音……
像是在某个角落里装上了消音器,除了雨点落地的声音,整个世界前所未有的安静。
多说一个字,都会从心里感到疲惫,于是所有的人都变成了哑巴。
沉默的临溪。
“高考结束了也有一个月了吧。”方晨的视线在雨里不知落在何处,可以听出他的声音很疲惫,很感伤,就像这场缠绵的小雨。
正直初夏,几场小雨过后空气越发的凉爽。初三和高三的孩子们结束了中考高考,走出考场的时候重重呼了一口气,穿着校服的学生们脱掉了一模一样却被每天穿出各种花样的校服,从忙碌的书海里抬起了头。
凉风习习,瘦湖里多了几条小木船,情窦初开的男生看着暗恋的女生小心翼翼地弹起了吉他;街道上骑着自行车的少年反戴着棒球帽,和伙伴相约去城西山岭野炊。
树上的知了再一次没完没了的叫起来。
知了,知了。暑假开始了。
知了,知了。夏天开始了。
夏季缠绵的小雨在下了很久之后,终于停止了。雨过天晴,天气没有因为那一场雨而变得凉爽,反倒是越来越闷热,只一天时间,被雨水洗得发亮的树叶渐渐呈现萎态,院子里的大榕树上,蝉声愈发响亮。
电脑上是查询高考成绩的登录页面,方晨的手停在键盘上,犹豫了很久后,他拿掉耳朵上的耳机,关机,然后下了阁楼。
“桂花树”今天的生意很好,黎雪脸上笑开了花,一边回头催促着下楼的方晨来帮忙,一边在心里感谢天公作美,“终于不下雨了,不然哪来的生意。”
没有理会表姐在一旁大呼小叫,方晨径直走向停在榕树下的自行车。一辆白色,一辆蓝色,蓝色的车胎坏了好久,一直没有拿去修理。
方晨的目光停在白色自行车上,很久以后又移到了榕树上的秋千上,然后开始发呆。
触景生情,眼睛悄悄的红了起来。
最终还是没有推出自行车,从收银台柜子里拿出两元零钱,方晨就跑了出去,隐约听到黎雪在后面大喊着“又跑去哪啊”的声音。
出门左拐,出了四十三里河的街道,就是公交车站。
车上的人并不多,找了个靠窗的位置,把头靠在窗边,前排的女生戴着耳机听音乐,方晨身子微微前倾,就听到了五月天的歌声,阿信唱:“会不会,有一天,时间真的能倒退。”
会不会,有一天,时间真的能倒退?
胸口似乎有什么东西要撞出来,堵在血管里,每时每刻一点一点积累壮大,像是某一天就会撑破血管,炸得骨肉分离。
方晨的眼睛望向窗外,一排排树木落在身后,一间超市落在身后,一对情侣落在身后,一个穿着校服的女生落在身后,一座校园落在身后。公交车一直向前,所有熟悉的一切全都被丢在了身后面,从后视镜里望过去,曾经无比熟悉的一切越来越模糊最后再也看不见。
像是曾径的少年时光。一点一点,被丢在身后。
车子驶离了市区,整个临溪也被抛在了身后。
过了很久,车子在一个站台前停了下来,方晨从公交车上跳下来,就看到晏小燕站在一颗柳树下,神色专注的盯着树干,不知道是在发呆还是在看什么。
有些伤感的心情略有好转。
“哎,干嘛,看蚂蚁搬家?”一拳拍在晏小燕肩膀上,方晨把头凑过去,目光盯着柳树上看下看,“没什么啊。”
晏小燕的语气很自然,只是目光依然在柳树上,“没说有什么啊,只是那边有个美女,盯着我看很久了,我要保持这种神秘感,哎你别转过头啊……”
方晨闻言把扭到一半的头九十度的再扭回来,凑到了晏小燕的旁边,小声的问:“什么位置?”
“七点钟方向。”
“身高?”
“目测165左右。”
“三围?”
“……”
“有没有男朋友,是不是落单了?”
“……”
两人低着头兴高采烈的讨论着,浑然不觉这样的举动在别人眼里有多怪异。似乎觉察到某些异样的目光,两人从热火朝天的讨论中抬起了头,有些尴尬的迎上了李树的目光,“咳咳,那个,李叔啊,这小子问我咱家的宝马停哪了,别被人把轮胎卸了,我说怎么可能吗,呵呵呵呵呵,对了,车停哪了?”
李树跟在两人的后面往停车的地方走去,晏小燕嘴里喃喃着:“奇怪了,怎么不见了呢。难道是我的幻觉?没道理啊。”脚下一滑差点摔了一跤,心想小少爷您注意点形象好不好。
虽然在临溪这种巴掌大的地方很难见到这样的车子,虽然自己家庭不富裕而坐在自己旁边的这个人每个月的零花钱相当于自己一年所有花费的总额甚至犹有过之,虽然自己现在要去的地方是郊外的别墅,而那座别墅是晏小燕的爸爸为了让他儿子有一个舒心的假期买给他的。但是方晨坐在车上没有一丝忐忑,反复的调试着姿势,寻找最舒服的坐姿。
侧过头,就看到晏小燕靠在车窗上,眼神不知道游离到哪个地方,阳光透过车窗落在他的衣领上,让他整个人看起来精神熠熠,更加的光彩夺目,无论走到哪,都吸引着别人的目光。
事实上,晏小燕从小到大都是目光集合体,不过这些落在他身上的目光跟他的家世完全没有关系。
没有任何富家子弟的不良习惯,成绩一直名列前茅,获得过书法比赛的第一名,脾气温和除了跟自己在一起的时候,笑容温暖除了跟自己在一起的时候,方晨心里沮丧的想着:“这就是跟我一起长大的人吗,或许我们早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了吧。”
想是这么想,嘴上可不会留情,看着一脚春光灿烂的晏小燕,方晨冷笑的说:“哼,纨绔子弟一个,有钱人一般是不长命滴,小燕燕你可要小心点哦。”最后一个“哦”拖得很长很长,嘲讽意十足,标准的平时吵架斗嘴的风格。
方晨抱着双臂,一本正经的坐着,斜眼瞄了一眼旁边的晏小燕,随时防备着晏小燕扑过来。可是很久以后都没有听到晏小燕的反击,方晨有些无趣的想“你这时候不是应该一脸欠揍的表情笑眯眯的说老子就是有钱”吗,然后疑惑的转过了身子。
晏小燕没有说话,低着头,双手放在腿上,紧紧的握着,刘海盖住了眼睛看不清他的表情,他的嘴唇动了动,说:“或许,我真的活不长吧。”
方晨愣住了,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有点不知所措的慌乱,安慰?安慰什么?取笑?貌似他是认真的?最后什么都没有说出口。
开车的李树听到晏小燕的这句话,握着方向盘的手颤抖了一下,从后视镜里看到那个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忧伤的脸,心里酸酸的差点掉下泪来,“少爷可不许乱说。”
晏小燕抬起头对着方晨笑了笑,又听到李树的声音,不想对方过于担心,故作轻松的对他说:“李叔,我们先不回去了,去纳兰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