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雨濛濛,游人不稀,此时的衡山城却也能听到雁阵凄鸣,与街道上熙熙攘攘的人群倒是形成鲜明对比。倘若此时置身于人群中,则会看见很多武林人士成群结队的进城,而集市的小摊贩似乎并不惊讶,公孙子孚忙向路边一个卖糖果儿的打听消息,这才知道衡山刘正风的金盆洗手大会业已临近。公孙子孚算的还差几日,令狐冲与田伯光此时又俱不在城中,没人识得他,暂无争斗便悠哉悠哉的在回雁楼包间上房,耍子去也。
却说在这衡阳城的勾栏瓦舍里有一家最是有名,唤作“群玉院”,想来“群玉”二字应取自李太白《清平调》中“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一句,大意自是恩客尽会姐儿于此了。这群玉院也确实当的其名,不仅姐儿们姿色分类精致,伺候男人的方式内容也大大有别,此中更有一般好处,寻常勾栏但见来者不甚体面便欲轰出去,然此间唯人至上。恩客纵是乞丐,但有三瓜俩子儿,鸨母也不会蔑视,反而与其他客人一般尊重,纵是唤老妓来隔着板间通过一洞帮恩客打一手铳,也誓要促成一单生意。这衡山城的娶不上媳妇的苦力们也能来此享受一番,并不被轻视。而群玉院又非只有这等下作勾当,院里的几个清倌人倒也才色双绝,更有一两个“女秀才”学识还胜于“石鼓书院”的名士们,常有夫子带着学子来群玉院精舍来谈论诗文,精舍清幽雅致全无烟花之气,甚至有江湖风雅好事者,每逢其会便从千里外赶来,将他们一言一语记录在册,纂成《花房道论》流传一时。又则她们常馈赠乡里老弱,因此,这群玉院在衡阳城开了十余年,官府也给三分面子,深得民心。
本来风波长如故,不起波澜不曾惊。这群玉院一向捭阖有道,即使在这衡阳城有衡山派大家刘正风,江湖仇杀之火却也烧不到这里来,不想流年不利,太岁临门,从此不得清净。
“辣块妈妈,死瘟生,跑来院里来打架。”一个身材瘦小的孩子在树后躲着狠狠的骂了一句,一个中年妇人忙把他嘴捂住:“噤声!你不要命了,这些人这么凶,要是被听到,你还有命么!”这二人口音倒不似衡阳湘语,原来是对母子,那小孩精瘦矮小却一脸的浮滑,饶有兴致的看着院子里的混斗,母亲却害怕的紧紧拉住他,接着暮色遮蔽躲在树后。这时却听得西厢房一个男子惊讶一声:“咦?!小非非你怎么在这里,快走!快走!女孩子家怎能来这里,给你爷爷知道,我可吃不了好果子!”“那有甚么打紧了,就你们男人来得,我们女儿家来不得了。”语气充满娇憨,声音又很清圆动听,似乎是个少女。那少女又道:“好吧,不整你了,田伯光,等下外面来人你去打发了吧”田伯光入蒙大赦,赶紧退出房间,在隔壁房间找来几个姐儿,掩人耳目,实则留心院外来客。“田伯光,快给我滚出来!你把仪琳放出来,”一个怒气冲冲的老尼姑从屋顶大吼,正是恒山派定逸师太。田伯光混不在乎:“呀!原来是恒山派定逸师太,久闻师太风骨,今日诸美在怀不能迎迓,还请宽恕在下不敬之罪。”定逸一愣,不成想到田伯光言语如此客气,旋即想到仪琳下落不到又大怒起来:“呸!谁要你这无耻淫贼恭敬了,你把仪琳藏哪来了,不说的话我就一把火烧了这等下流之地!”田伯光仍漫不经心地道:“师太您可要三思,您一把火烧了这,传到江湖上去,旁人就算知道您年高德劭跟这地方没瓜葛,也保不齐以为恒山派弟子受辱于此,师太,仪琳小师傅谨守戒律哪会在这里,你还是走吧。”
定逸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只觉得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好生踌躇,偏偏怒气不息,踢得脚下砖瓦碎屑纷飞。这时西边屋顶也窜上一个矮道士,冷冷道:“田伯光,我弟子彭人骐也是你杀死的吧!”田伯光仍在屋内不出来:“之前的确杀了个武功差劲的小子,至于是不是叫彭人骐,我也没功夫去问。”余沧海闻言大怒,一个“鹞子翻身”窜进屋内,一招“松涛惊风”已刺向田伯光,下房,进屋,出招只不过在呼吸间,一气呵成,短短一瞬,余沧海已经刺了五剑。这份功夫当的武林宗匠之称,青城派果然名不虚传!田伯光也非易于之辈,耳听剑浪滚滚似有松涛之声便左跃三步,向右前方连出六刀,还了一招。余沧海吃了一惊忙提剑斜刺,剑势舞得更急,田伯光有心引他远去,觑得他变招一个迟滞,使出得意轻功:“倒踩三叠云”也翻身出屋,余沧海穷追不舍,二人又在院中过了两百招。定逸师太暗暗吃惊:没想到这淫贼手上倒有真功夫,看余观主一时未必拿得下他,若今天又被他逃走,不知又有多少女儿家遇害,也罢,今日就跟余矮子一起拿下这厮。拔剑出鞘,尚未起身便听到一个惫懒声音:“田兄的狂风刀法真有独到之处,这招‘催花折柳’使得可真让人艳羡!咦?!原来‘倏影无痕’不仅可以接在‘迎风破浪’后也可以接在‘风雨欲来’后,真是精妙,改日田兄可要好好指点我这套刀法。”田伯光闻言也是吃了一惊,一看来人是那日回雁楼的张书煌,心中骇然,自忖敌他一人尚难,何况这里还有两个名门高手,忙丢了个虚招,借机远遁。余沧海几百回合没擒住田伯光,想到定逸师太也在眼前,自觉丢了面子,不觉恼怒对公孙子孚喝道:“小贼!你莫非跟那淫贼是一伙?”公孙子孚呵呵一笑:“本想效法柳永与清倌人诗词和对,不想这里出现这么多名门正派的伪君子,真是晦气,少陪了!”使出轻功向田伯光离去方向追去,留下定逸师太与余沧海面面相觑。群玉院故事依然如旧上演。
田伯光轻功卓绝,所幸内力不及公孙子孚,一顿饭的工夫,公孙子孚总算追上了田伯光:“田兄何必如此心急,同门相见总该把酒言欢,坐而论道吧!”田伯光凝神戒备,苦笑道:“张兄对田某似友似敌,群玉院强敌环伺,田某还想多活几年,故不敢立于危墙之下。”公孙子孚仰天一笑:“田兄严重了,回雁楼与田君所言绝非假意,鬼刀陈师傅虽然痛恨田兄,但我深知田兄并非绝情无义之人,更一般好处:慨然重诺,不蝇营狗苟,实在比名门正派伪君子好得太多,只要田兄一改前愆,不再淫毒良家妇女,小弟自然也不想与田兄为难,佛家也讲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田兄武艺卓绝,一旦坏你,岂不可惜。”田伯光放下单刀也笑道:“张兄可真是与众不同,论武功,单是你杀天松牛鼻子那手,我就远远不及,不过张兄所言,也诚然不欺,我田某无论敌友都敬重一言九鼎,不口是心非之人,只可惜此处没酒,不然定与张兄浮一大白。”公孙子孚忙道:“不,不,不。那一手只是一套绝世神功的残招,那套神功只传家人,不传外姓,张某有幸得了一两招,虽然神奇,但威力毕竟大减,对付不了绝顶高手,只能作奇袭骇人而已。论刀法,虽然鬼刀陈师傅传的阴阳极刀不逊于狂风刀法,但是狂风刀法的路数更合我的口味,在这门刀法上我偷学来的一鳞半爪自然是远逊田兄了。”田伯光闻言怡然,便道:“承蒙张兄青眼,张兄既然喜欢这套刀法,现在四下无人,咱们便拆对一番如何?”公孙子孚大喜:“求之不得!”于是二人便又交起手来,这次公孙子孚为学到狂风刀法精髓便也用阴阳极刀全力还击,比回雁楼之战施展得更为精妙,田伯光也全力以十三路狂风刀还击。田伯光一边斗一边讲解,刀法丝毫不乱,公孙子孚也使得愈发缓慢严谨,此时二人已对刀法有了新的领悟,远方鸡鸣,二人已不觉斗了两个时辰。
终于,田伯光率先收刀,累到在地,公孙子孚也躺了下来,二人并排躺着望着寥落晨星。公孙子孚与田伯光交谈了许久,越聊越兴奋,所谓触类旁通,公孙子孚此时已然对狂风刀法了然于胸,凭借着内功的基础跟六脉神剑残招上乘武学的一丝领悟,跟田伯光商讨出对狂风刀法的修改,每删一招增一招二人就对练一番,又过了三个时辰,已至申时。狂风刀法此时也由十三招变为七招,分别是:风雨欲来,倏影无痕,催花折柳,风行无极,凭风乱舞,迎风破浪以及风啸千杀。其中最精妙的招式就是倏影无痕,而风行无极是套路内加成轻身功夫的一招,这样的组合确实精妙,剔去了原来狂风刀法中一些以刀光唬人,华而不实的招数。田伯光也甚为满意,便要告辞。公孙子孚拦住:“田兄且慢,来而不往非礼也!你传我狂风刀,我传完阴阳极刀,你再走不迟。”田伯光摇摇头,还是走了:“不了,我已做出愧对师傅之事,被他老人家赶出门,田某就是再厚颜无耻也不能学他老人家的新奇妙招了。”公孙子孚站在原地,讶然无语,待想再说些什么时,田伯光已经走的很远了。
衡阳城,刘正风宅正在开办一桩喜事,乡邻无人不知,只是来者皆是武林豪杰,没来的乡邻,刘正风也派弟子提前赠米施物,乡邻无不欢喜,都道刘员外是大善人祝他长寿。可是就在办喜事的主人家里却有了火药味,气氛格外紧张。“刘正风,这么说你是不肯遵我左师兄号令,定要保那魔教曲洋了?!”刘正风淡淡道:“刘某虽然不才,但也不屑屈于**,做那卖友自保之事!”岳不群劝道:“刘师兄,那魔教长老曲洋是你朋友,难道在座的各位正派同道都不是你朋友,你金盆洗手一句话,大伙都从远处赶来为你庆贺,这算够情意了罢?难道你全家性命,五岳剑派师友的恩谊,这里千百位同道的交情,一并加起来还及不上曲洋一人?”刘正风闻言大失所望,缓缓的摇了摇头,说道:“岳师兄,你是读书人,当知道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人家要逼我害曲洋,此事万万不能。正如有人逼我加害岳师兄你或者在座的任何一个朋友,刘某纵然全家遭难,也决计不会点一点头。曲大哥是我至交好友,那是不错,但岳师兄也何尝不是刘某的好友?曲大哥倘若有一句提到,要暗害五岳剑派中刘某任何一位朋友,刘某便鄙视他为人,再也不当他是朋友了!”这番话说的极为诚恳,在座正道人士虽不齿刘正风回护曲洋,但也为这番义气动容,岳不群摇头道:“刘贤弟,你这话可就不对。刘贤弟顾全朋友意气,原是令人佩服,却不免不分正邪,不问是非。魔教作恶多端,残害江湖上的正人君子、无辜百姓。刘贤弟只因一时琴箫投缘,便将全副身家性命都交给了他,可将‘义气’二字都误解了。”刘正风淡淡一笑,说道:“岳师兄,你不喜音律,不明白小弟的意思。语言文字可以撒谎作伪,琴箫之音却是心声,万万装不得假。小弟和曲大哥相交,以琴箫唱和,心意互通。小弟愿以全副身家性命担保,曲大哥是魔教中人,却无一点一毫魔教的邪恶之气。”“说的好,堂堂的‘君子剑’连君子四艺的音律都不懂,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诚为可笑可叹!我有一言,请诸位静听。《礼记》云:‘乐者,通伦理者也’孔子亦云‘移风易俗莫善于乐’可见音律之道,能精于此者莫不为高洁之士也。岳先生既为武林少有的‘君子’如何不知经典所言,礼乐教化之用,别的江湖莽夫不知,岳先生这样饱读诗书的人怎么会不知。如我师父所言,言语文字皆可作伪,唯音律发乎于心,半分做不了假,譬如一个人意欲杀人时,奏琴时难免透出杀伐之气,琴声急促可辨。也只有人心隔肚皮,满口仁义道德,实则不能容物包容之人才能在言语、行径上掩饰的很好,而不操琴,你说是不是,岳师伯?”这番话自然是公孙子孚说的,此时他已乔装成衡山派末学弟子进入刘府,身高也没再用缩骨功缩短,回复他本来身高,也换了张人脸面具,依然没人认出来。这番话字字诛心,无疑使针对岳不群的,众人不屑为难衡山派小辈,并无出言呵斥,有的也想看岳不群难堪。刘正风忙斥道:“住口,退下!”岳不群面不改色,也不争辩,依然气定神闲,潇洒飘逸。岳不群长叹一声站到左首,定逸师太上前道:“从今而后,我是叫你刘贤弟,还是叫你刘正风?”刘正风脸露苦笑:“刘正风命在顷刻,师太以后再也不会叫我了。”定逸合十念道:“阿弥陀佛”走到岳不群身侧说道:“魔孽深重,罪过,罪过。”费彬再次重申,站到左首同诛刘正风者,即使是刘门弟子也不追究。刘门弟子只是不肯,向大年护师心切,为刘正风挡下了“托塔手”丁勉的暗器,当场身死!刘正风睚眦欲裂,使了明修栈道之计擒住费彬,结果被丁勉以孩子性命相胁,刘正风大女儿跟长子已慷慨赴死,定逸看不过去跟丁勉对了一掌,受了暗伤,只好愤然离去,刘正风小儿刘芹却屈辱的当众求饶卖父。刘正风见状大感耻辱,已萌死志,放了费彬,正欲横剑自刎,这时屋檐上略下一个黑色人影,行动如风,一伸臂便抓住刘正风左腕,喝道:“君子报仇,十年未晚,去!”右手向后舞了一个圈子,拉着刘正风向外急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