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天使之泪
冬天很快来临,一天晚上,我上夜班。覃小慧忽然走进值班室,在我背后一声大吼,把埋头看手机的我着实吓一大跳。
她带来一件崭新的棉大衣和一只三层的金属饭盒,刚刚从于茜姐家过来。
“大衣饭盒是白天在超市买的,还买了鸡。回去做了鸡汤,我和茜姐吃了很少,其余的都在饭盒里,你赶紧趁热吃!”她说着打开饭盒。
一股热腾腾的浓香在值班室蔓延开来,屋里没有其他人。我接过饭盒,吃起来。
“我得走了,茜姐还在外面车上等我。”
她在我耳朵上轻轻拧了一下,然后快步出了值班室的门,接着传来一阵咔哒咔哒的响声,我推开窗户,看到覃小慧正迈开步子,小跑着奔向夜色之中。
一天傍晚下班,我去散步。在沿河的银杏树下驻足。凝视着一群虔诚的信徒聚集在河边走廊上诵经。这些年龄不等的男男女女诵完经后便从车上抬下来一框框活蹦乱跳的小泥鳅、小鱼和小龟之类的东西,把它们倒进府南河里。
信徒们刚一离开,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伙人,他们个个手持有长长木柄的舀网,立即开始打捞刚刚倒进河里的那些小鱼鳅,不过他们表情难受,嘴里一直骂骂咧咧,因为收获不大,用尽全力也没能捞上来几只。
在我朝这一伙人吃吃发笑时,兜里的电话响了起来。
是管事大姐打来的,说又有人找我,这一次不止是狐狸精,像还有和尚。
还没走拢小区,灯光下隐约可见停在大门口陈玉那辆淡黄色的兰博基尼。
我走过去,一只光头从车窗里伸出来。这头像抹了油,又光又亮,抵得上一只两百瓦的灯泡。
“我是送人来的,祥云,你们的管事已经带她们进去了,说要领去你的宿舍。”陈玉对我说,“不知道她们一会是否还要离开,所以我在这里等等。”
“你说她们?”
“连你都不知道呀?”陈玉扮着鬼脸说,“她们两个,一位老态龙钟,另一位,另一位吗?你这家伙,跟我打哑谜吗!”
我不知道陈玉在说什么,朝他挥挥手,快步进了小区。
地下室宿舍的门开着,从屋里传来女性细微的低语,像有人正在自言自语。
我床上躺着一个人,虽然背朝着我,又严严实实裹上我的被子,但雪白的头发清楚地露在被子外面,因此我断定躺床上的是一位老人。
一件灰色的毛呢大衣盖在老人被子上,一位身着黑色毛衣的女性正在打理我的宿舍,此刻她正背向我蹲在一个角落整理什么。我洗衣服用的两只蓝色塑料大盆已经从床下移到屋中间,里面盛满我的脏衣服、臭袜子和毛巾之类的东西。
这时候,床上的老人发出轻微的鼾声。一种久违又熟悉的声音传进我耳里,这声音我已听了几十年,这世界上除了她我想再没有别的人可以发出这种声音,只有她――我的外婆!
黑毛衣女性从角落起身,在嘴边竖起一根手指示意我不要吵醒外婆。我揉揉眼睛,定定神,看到站在面前的应小欧。
我把盖在床上的毛呢大衣披在应小欧身上,告诉她不用担心外婆会着凉,因为地下室虽然潮湿,也有地面上房间无法企及的好处,那就是冬暖夏凉。
我们来到小区内养有金鱼的池塘边,上了横跨池塘的廊桥,在它一边的长椅上坐下来。
“我请你原谅,不是我,是外婆急切想见到你!”小欧向我解释。
“哦,这样啊!不过,你不用请求原谅,该表示歉意的是我,当初依照外婆的意愿,我把她送去一家老年公寓,然后离开故乡到了CD,已经这么长时间了,我居然忘了回去看她,现在,真是觉得内疚!”
“也不要过于自责,毕竟,每个人都有追求自己幸福的权力,但是,我觉得我们认为的幸福,不能一概而论,它应该牵连许多东西,比如家庭、工作、亲人和朋友,所以,有时候人们喜怒无常的表现其实很正常,因为不可能每件事都令人称心如意。”
我向她点头,表示赞同。
“好了,我得离开了!”小欧站起身来说道,“我怕外面的光头等不耐烦了,已经麻烦陈玉一整天了,虽然他毫无怨言,但是,人家又不欠我什么,我得回城外的精神病院去了,去和嫂子陪陪妈妈,虽然妈妈已经不再认得我们,但也始终是妈妈呀!”
把小欧送到小区门口,她走出去,很快又转过身一边回来、一边拉开她的黑色手提包,把一袋东西交给我说:“天啦,差点忘了!外婆的药!”
我打开塑料袋,看见装在里面的几瓶哮喘药,这药外婆吃十几年了,从她七十岁开始,从未间断。
“发现外婆的药只剩下半瓶,所以多买了几瓶。”她说完就朝陈玉的兰博基尼走去。
光头把车启动,又绕到大门前,伸出脑袋向我挥挥手,然后“哞”地一声,连人带车一同消失在泛起薄暮的夜色中。
所谓人不可貌相,要是觉得外婆老态龙钟、行动不便,已经是一位毫不中用的垂垂老妇,那我就完全错了。
除了近九十年空气的氧化使她变得苍老之外,外婆的五官功能至今没有任何问题,甚至比我的还要灵敏。她告诉我说,那个叫应小欧的女人,在老年公寓一站到她面前,她就立刻认出来对方是谁。许多年前她带上孙子去“五七干校”拜访那家人的所有细节都历历在目,外婆说给她听,简直让小欧惊叹不已。
“她想接我去精神病院,哈哈哈!”外婆在床上跟我说。
“精神病院吗?我看小欧有毛病!”我接上说。
“不是进精神病院,她说现在有亲人住精神病院里,时不时会去探望一下,她想在那附近找个房子,安顿我,这样便可两头不误,也更方便。”
“你是说小欧她想照顾你,外婆,是这样吗?”
“完全正确!”
“可是,外婆!这怎么行呢?”
“有什么不行,你这家伙,比起在老年公寓,现在由一个人专门服侍我,这是睡着了都会笑醒的事,只有傻瓜才会拒绝!你倒是说说理由,有什么不行呢?”
我一时陷入沉默,因为我觉得我们与小欧非亲非故,这种义务应该由我来承担,没有任何理由麻烦别人。
“这真的不可以,外婆!”
“有什么不可以,我看那女子学识丰富,待人谦恭有礼,重要一点,是她一直向我打听你从前的一些事,听到你因受伤害一个多月才从医院醒来,她眼泪扑簌簌往下流,还告诉我说,她和你一样,至今单身。想不到那次你们偶然分开之后,几十年来她对你依然一往情深,你这个傻瓜,送到嘴边的肉都不愿意张口吗?”
外婆语气平静,完全没有教训我的意思,叫我甚感意外。从前她那种火爆性子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内敛、稳重和安详。
“不管怎样,外婆。你不能叫我同时与两个女人来往!”想起覃小慧,我忽然向外婆说道。
“天啦!祥芸!两个女人?莫非你还有另一个、另一个女人吗?我的天,这我怎么不知道,快点说!”外婆虽然声音稍微大一点,却没有激动起来。
我简单地叙述了来CD后的一些见闻,和有关覃小慧的事。
“她把住处的房门钥匙给了你,说明你们的关系已经不简单了!不过,我觉得那个女人一定有毛病,她看上你什么了?像你这样一个呆若木鸡、至今单身、有时连话都说不清楚的家伙,也会有人看上你吗?哈哈哈!除非有什么阴谋诡计,否则难以叫人相信!”外婆边说边笑。
“我都是中年人了,外婆!”我显得不高兴,觉得她老人家太小看我了。
“中年人又怎样,倘若还无大恙的话,我敢说你那些个以前的什么同学朋友,他们有的已经有孙子了,你呢!瞧瞧!至今没有成家,更谈不上立业了!”
“我想问你个问题,外婆!”
“说吧,但愿不是你脑子有问题。”
“我们活着的目的何在?”
“当然是为了更好的生活!”
“那么,我们可不可以选择自己想要的生活?”
“完全没有问题。”
“既然如此,我现在就把心底的愿望告诉你,已经超过四十岁,至今一无是处,对未来的飞黄腾达我已不抱什么希望,我只想和覃小慧一起共度剩下的时光,因为从她身上我感觉到她对我的真爱。使我觉得应该与她生活在一起,像以前小姨告诉我的那样,两个人在一起,不受任何东西的影响,不再分开。”
“你是说这位覃女士比应小欧更好吗?”外婆从床上坐起来,有些严肃地问我。
“我觉得人们对事物的看法不尽相同,或许应小欧待人彬彬有礼,学识丰富,是一些男人心里所愿。不过,我觉得她不是我真正的爱人!”
“你这家伙,她会伤心的,我肯定!”外婆加重了语气。
“不用担心,不与她在一起的心愿我早告诉了她,小欧比我聪明数倍,我想她知道怎样权衡的!”
外婆盯着我好一阵子,无可奈何地摇摇头,陷入沉默。
“把你现在的女人立刻叫来,我有事问她!”外婆忽然说道。
“已经很晚了,我想她应该休息了!”
“你不会说有很重要的事情吗?”外婆不依不饶。
我起身去给外婆打水洗漱,想借此推脱,明天再叫她过来。
“不是说对你情深意重吗?她要不愿意现在过来,你有信心与她白头到老吗?”外婆有点生气了。
我只好拨通覃小慧的电话。
不到半小时,夜班的巡逻人员通知我马上去大门口接人。这是我们物业管理的规定,尤其在夜晚,若有亲友拜访,出于安全考虑,住小区里的人必须亲自出来带领,否则,门卫无论如何都不让进。
把覃小慧带到外婆面前,我立马被外婆轰了出去,她要亲自和小慧谈谈,不允许任何人在场。
差不多快两小时了,外面的我才被允许进去。
送她出去小区,覃小慧一言不发,只顾走路。但我发现今晚上她的双腿似乎有些僵硬,步子迈得很慢。
到了外面大路边,我的目光投向夜间在路上运营的出租车上。
“等一下,我们去河边转转,然后你得送我回去!”她拉起我的手说。
十月,比起刚刚过去的日子,蓉城的气温已经降到十几度。夜晚较白天温度更低,加之河边凉风习习,甚感寒意袭人。
“祥芸,为什么不早告诉我?”她问。
“什么?”
“外婆什么都对我说了,多年前你头部受过很严重的伤,还有,初恋给你带来的伤害也不亚于身体上的,内心的隐痛使你拒绝重新回来的初恋,我说的对吗?”
我朝她微微点头,并告诉她我过早去世的小姨,以及我对小姨永远不变的承诺。
“从那个年代走过来,多么不容易,我觉得小欧也是个不幸的女人,你说呢?”她问我。
“我也有同感,不过,我小姨说过,真正的爱人是不能分开的,不管出于何种原因,我与应小欧之间的瓜葛,已是过去的事情,你瞧,就像河里的水,经过几十年流淌,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我捏紧她的手说。
“她至今孑然一身,可见,对你的爱有多深!”
“问题是!”我扳过覃小慧的身子,盯住她的眼睛说道,“我现在已经有了爱人,这个,我刚刚告诉了外婆,却不知她老人家为什么要立刻见你。”
“你对外婆说了什么?”她问。
“我要与现在的爱人永远在一起,白头偕老!还告诉外婆我爱人的名字,她叫覃小慧!你听清楚了吗?小慧!”
她马上低头,我感到被她我捏紧的手想要努力挣脱。
“有一个人一定会痛苦!”她暮然说道。
“应小欧?”
“不是吗?她曾经的救命恩人,曾经的恋人,今天重逢,换了我,一定抓住不放!”
“好吧,我得慎重地告诉你。小慧,你可以把马牵去河边,但你不能按住它的头,强迫它喝水。因为无论对人还是动物,我们必须尊重其内心的愿望!”
覃小慧整个人顿时瘫下去,像一具没有骨头的身躯,她就地蹲下,靠在河边一根石凳上。
不知道她为何出现这种神态,我立刻将她扶起来,她几乎站立不稳,身子倒向我,我脱下外面宽大的黑色风衣,打算给她披上,谁知刚脱一半,她像突然恢复了精神,脸贴住我胸口,拉过风衣,把我俩紧紧包裹其中。
出租车把我们送到她出租屋的小区门口,她叫司机稍等一下。
“明天你可以请个假吗?”她在铁门里对我说。
“有事?”
“当然!记住,有比今晚更重要的事情!”说完她转过身去,踢踢塔塔跑进去了。
第二天一早,向管事大姐请了假。还不到八点,我从地下室上来,打算出去带回外婆和我的早餐。
天色不太好,晨空笼罩在昏暗里。河风把枯黄的树叶扬到空中,再纷纷扬扬下飘,散落在水面和沿河走廊旁的草坪里,一派萧瑟的初冬景象。
在早餐店买了两份早点,回来小区门口。看见于茜姐的路虎车停在路边,车里只有覃小慧,正从打开的车窗伸手招呼着我。
靠近路虎车,她叫我先上去。
我上了车,她从主驾驶位下来,与我一同坐在后排座位,然后抓住我的手说:“原谅我,祥芸!”
我抬头盯着她,一脸的疑惑。
“你忘了昨天晚上在河边,我差点晕倒吗?”
“对呀,我扶你起来的,怎么回事?”我问。
“你还有个年迈的外婆,是我之前没有想到的事。老实说,听了外婆的话,从地下室上来,我差点放弃,我的父母早已不在人世。女儿远在国外,每个月都按时寄钱给我。这样的情况之下,我希望找到一位喜欢的爱人,一同游山玩水,在愉快中度过剩下的时光,说心里话,你是我喜欢的男人,但是,你的情况几乎让我望而却步,因为不管谁与你在一起,都有孝敬外婆的责任,虽然她老人家没说出口,不过,我已经感觉到了,那就是她如今离开了你是绝对不行的,不是她希望你照顾,而是外婆能够与你一同生活,是她晚年最愉快的事,我说的对不对,祥芸?”
“那么,你打算放弃我吗?”
“这正是我要请求你原谅的事,昨天晚上有那么一瞬间,我脑海闪过一丝那种念头,不过还好,我立刻清醒过来,一男一女的两个人要真正相爱,永远信任和理解对方,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它还包含许多东西,比如对方习惯与家庭、亲人和朋友,都必须无条件接受,否则,任何一点差池都可能给对方带来烦恼,甚至痛苦。”
“你说得对,小慧。那么,你现在的想法呢?”
“你是傻瓜吗,祥芸!我在请求你的原谅啊,对我昨天晚上不自信的表现请你原谅,现在,该是我俩承担照顾外婆的责任的时候了,让她老人家一直呆在我们身边,直至终老。现在,我没有任何问题,你呢,祥芸?”
我看着她,无法开口。因为她正温顺地仰望着我,眼里那种坚定不移的目光给我难以形容的震撼,使我顿时觉得喉咙哽咽、鼻子发酸。
“现在,我们去地下室收拾收拾,然后送外婆去出租屋,安顿好她老人家,你说呢?”
我没有开口,只抓住她的手,久久不愿意放开。
得知要带她去出租屋,外婆开始发怒。
“是很久没有见到孙子,我过来瞧瞧而已,我的去处是养老院,我们之间有差不多五十岁的距离,生活观念完全不同。你们愿意,我还不愿意呢,听着,赶紧送我去养老院,我觉得那里才是我真正的归宿!”
小慧走到外婆身边,轻轻拂着她的白发,把脸凑到外婆眼前,说:“看看我,外婆,像不像你的孙媳妇?”
两个人对视一阵,表情漠然,都没有说话。
“傻女孩,你是没有虱子咬、却硬要捉些虱子在身上。我快九十岁了,除了吃饭睡觉或偶尔发发脾气,什么都做不了,活脱寄生虫一个。你们还年轻,有自己的事要做,我会影响你们的!”外婆终于开口了。
“那么,外婆。我请问你,在祥芸幼年时,听说他妈妈很早去世,对于你来说,当时的他不也是一个巨大的麻烦吗?你那时候有力气照顾他,一直将他抚养成人,从来没有怨言。现在,你老了,走不动了。我们有两个人的力气,你还担心照顾不好你吗?再说,你是祥芸的外婆,那不等于我的外婆吗?从今天起,我请你记住,我们的外婆,我们两人是这个世上你最亲的人,有责任和义务孝敬你,如果你不乖,再拒绝的话,除非你不当我们是你的亲人!”小慧说完后,开始抚摸外婆皱皱巴巴的脸,接着慢慢将她满是白发的头揽入怀中。
这时的外婆,头依在小慧怀里,眼里饱含泪花地看着我。
收拾好一切,搀扶着外婆出小区大门,再将她塞进车里。
车子刚刚启动,一辆绿白相间的出租车一个急刹,横在路虎车前面。
身着灰色毛呢大衣的应小欧从车里出来,我打开车门,下来走到小欧面前。
“跟你商量一下,我想把外婆接去照顾,外婆那里昨天我已经说好了!”小欧对我说。
“我们已经商量好,接外婆去出租屋,由我们来照顾她老人家,非常感谢你真挚的情谊,小欧!”
“你们?”
“是,我和覃小慧,我现在的爱人。”我说。
“她叫覃小慧吗?”
小欧说着就走到路虎车前,她看见了主驾驶上的覃小慧,示意对方开启车窗玻璃。接着她们两个开始轻声细语地交谈,但我一句也听不见。
她与小慧握手道别,朝我走过来,我看到她脸上毫无表情,却任由泪水从眼角溢出。
“现在看来是我的过错,一切都是我的原因。在美国好好的,为什么要去巴塞罗那,又在那里遇上陈玉。”应小欧在我面前说。
“都过去了,小欧!”我说。
“你说得对,虽然我今生今世都忘不了多年前的事,但是,你是对的,都过去了!”
“陈玉不是坏人。”
“你真的傻吗?我和陈玉都知道有些事是永远不可能的,比如我和陈玉再次成为恋人,祥芸!”
“只要服从内心的愿望,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祥芸,她是个好女人,记得一定好好爱她!”她镇定的脸上满是泪痕,间或一种我难以揣摩的心情。
应小欧说完重新钻进出租车,没有向我挥手道别,出租车带着她,顷刻间消失在河边晨雾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