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郊游
一周之后,又是我的休息日。
我没有去覃小慧的出租屋,还不到中午,她的电话就来了。
她在一个地铁站口等我,说我们去郊外的农家乐采摘。线路和目的地已提前选好。
覃小慧今天穿一件军绿色大翻领风衣,浅蓝色牛仔裤,黄色的半高跟磨砂皮鞋。风衣里是一件淡紫色秋衣,地铁口的风扬起她风衣的下摆,同时将她的黑色长发变得凌乱,像武侠小说中功夫绝顶的女侠那样,此刻她正独自风中,傲视江湖。
地铁里她告诉我说,今天我们要去的地方在东边——龙泉湖附近的一处有河水淌过的农家乐,她是在“58同城”上找到的,那里有船等我们去划、有烧烤等我们去品尝、还有成熟的草莓等我们去采摘。
“快十月了,这个季节还有草莓?”我不太相信。
覃小慧有些鄙夷地朝我瘪瘪嘴,然后用细小的、差不多只能我一人能听见的声音在我右耳边说道:“活脱一只井底之蛙!”
一出地铁口,她抓住我的手快步离开人群,说我们得快点,还要经过二十几个郊区公交站才可抵达目的地。目前地铁正在加紧施工,朝郊区更远处延伸,大概一年半后就不用这么麻烦了。
起初从城里出发,到我们跨进农家乐的竹编大门,已经过去了一个半小时。
“平时除了上班,有空你都干什么呢?”她现在的声音很不小了。
“基本上都在宿舍,我不太爱闹热,也不喜欢交朋友,所以,没事的时候总是一个人。”
“哦,这样啊!不过,休息日呢?”
“有时一个人去附近公园转转,还有就是去于茜姐那里,她让我每次休息都去她家,我觉得那样不太好,不能老麻烦她。你知道她不会做饭,肚子饿了都在外面应付。但是,她从来不让我买单。虽然她比我有钱,可是,每次在餐馆服务人员面前我都会很羞愧,特别是饭后付钱那会儿。”
“呵呵,很自然嘛!你们这些男性,总是面子比命还重!”
我尴尬地笑笑,心里在想,希望今天的一切费用不是由她来付。
进农家乐已经快十二点了,覃小慧建议先准备午饭。
经营者虽说是当地农户,却也令游客相当满意。烧烤炉的燃料是树木烧过的纯木炭,有人负责帮客人点燃。一排炉子置于屋前长长的军绿色帐篷内,用透明塑料布打着间隔,使人们感觉置身一个小小的房间,虽然听不见隔壁人的话音,却能透过塑料布看见邻座正其乐融融地在烧烤炉前操作。
这些打着间隔的临时小屋背后都有一道门,通向一个大厅,其实是由多年前农村那种公房改装而成,上下分层的金属架是里面唯一的设置。烧烤的用料摆在金属架上,各种难以数清的肉类,蔬菜应有尽有,简直令人眼花缭乱,据老板介绍,这些食料都是不加生长素和农药的天然绿色食品,顾客大可以放心食用。
其间有自称为烧烤师傅的一些男男女女进来给顾客指点技艺,覃小慧说,呵呵!还真不错,不愧为真正的烧烤师傅,比以前她自己弄的好吃多了!今天她学到不少知识,日后技艺一定会上升不少。
从她一脸乐不思蜀的表情来看,这顿午餐还算满意,两个人的烧烤费用也不贵,一共一百多点。我拿出钱包欲付款时,老板笑着对我说,你老婆已经给过了。回过头去,看见覃小慧正向我招手说:“快点,该去划船啦!”
我向她抱怨应该由我来付钱,她满不在乎地仰起头,一脸轻松地说:“今后还分彼此呀,你的是我的,我的同样是你的!想想看,我的话不正确吗?呵呵!”
刚刚她的话我还真找不出理由反驳,覃小慧认为,既然两个人之前已经默许建立恋人关系,又何必在乎其他的东西呢,做让两人开心的事不是一对恋人的最终目的吗?
河面的小船上,身着救生衣的我们悠然地用桨在水里划着。船很小,以致对坐的我们不得不紧贴着膝盖。
不知从何处隆隆驶过来一艘电动船,急速从我们面前经过,本来平静的水面立刻掀起一阵波浪,我们的小船开始左右颠簸,像马上要覆入水中。
覃小慧见状毫不惊慌,她站起来,一边用桨使劲划水,一边用脚猛踏船底,没几下就使船逐渐保持住平衡,整个过程她反应之快,真是让我目瞪口呆。因为在我看来,遇到这种事情,总是该由男人来应付。
“真对不起,我还没有反应过来,瞧!”我觉得内疚。
“一点关系都没有,”她说着,又抓住我的手,非常温和地看着我的眼睛,“每个人所处的环境不一样,我是个大大咧咧,说干就干的女人,而你,之前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让你沉默寡言,遇事自然没有我这样急跳。我想,过些时候你一定会变得阳光起来,因为我想努力让你摆脱从前的阴影,我不要那些再也不能回头的过去一直扰乱你的心思!”
她的话使我喉咙微微发哽,跟着眼睛也湿润起来。很细心的她立刻看见了。于是,她走近我,伸出手,用手指揩拭我的眼帘,这一瞬间,我用力握住她肤质细腻的手,感觉她的手小而温润,真是令我不胜怜悯。
接下来的草莓采摘我们完全融入其中,两个人不但认认真真地选择那些个头大的草莓,还像一对夫妻那样亲密无间,在塑料大棚外面的水槽边,我们把经过清洗的一些草莓一颗颗地朝对方嘴里喂,直到两人的嘴巴都沾满红色的草莓汁,继而向对方发出难以抑制的笑声。
走出农家乐时,我们被门口的两位迎宾女孩拦住,她们满脸堆笑地向我们递过来一张彩色纸条,纸条中间印有三个红色正楷字:优惠券。下边还有一排黑色小字:欢迎下次光临,费用七折。
“希望二位珍惜,不是每个来农家乐的人都可以得到优惠券的,我们的服务人员注意到你们今天在这里玩得真正开心,因为二位脸上发自内心的笑容是不会骗人的!再次感谢,欢迎下次光临!”
两个女孩说完便让开道,回到大门两边,又向我们鞠着躬。
草莓都生长在加温的塑料大棚里,进去的人需要脱掉外衣方可适应里面夏日般的温度,出来穿上衣服,让人感觉从炎热的夏季忽一下步入瑟瑟秋风之中。
再次经地铁公交的折腾,回城已是华灯初上的傍晚时分,CZ区的高楼闪起五彩缤纷的光来,并且不断变换各种璀璨夺目的色彩,给人梦幻般的感觉,真是令人眩目。
覃小慧出租屋所在的小区门口过道也亮起路灯。这时候,秋风忽起,街边银杏树发黄的扇状叶子开始随风飘落,有些落在我们头顶和衣服上。
看来她已有倦意,进屋便一头倒向米色沙发。以脚代手,两只**替着三两下登脱鞋子,圈卧在沙发里。
“今天真是过得不错,陆地、水上和园子里都有涉足。可能太投入,现在稍微觉得有些累了,不过不要紧,躺几分钟,缓和一下就好了!”虽说人卧在沙发,她的声音还是充满活力,依然悦耳动听。
“都说女人一旦过了四十岁,身体各方面开始走下坡路,哎,无人能够左右自然规律!”她继续絮叨着。
因为不知道怎样回答,坐在她对面的我保持着沉默。
这时候风掀开窗帘,随风而进的几枚银杏叶散落在白色的地板上,煞是耀眼。
我站起身来,迈向窗边,欲关上带玻璃的窗扇,让她摆手止住。
“风带来黄色落叶,不正是秋的景象吗?不用扼杀和阻止,因为无济于事!”
“可不要如此悲观呀!”我说。
“不是悲观,是想拥有享受自然的心情,这种意境叫人舒服嘛!”她已经从沙发上坐起来,面含温柔地看着我。
她说秋天冷风瑟瑟,遍地枯叶,是寒冷冬日的前奏。倘若将一年四季视为人的一生,秋就意味生命即将枯萎,这个时候让人感到颇为悲凉,其实这种感觉在多年前她已有领悟。那年夏末,丈夫最后作出与她离婚决定时,她便把自己封存起来,一个人独自出门,前往离城很远的风景区,入住一家旅馆,那栋简陋的三层小楼依山傍水,她差不多两天两夜没有入睡,煞有兴致地靠在二楼一个房间的窗前,眼前不远处就是荒凉的大山,她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山上的一切,听细雨中啁啾的鸟语,还有农夫似语似歌的划破苍穹的嚎叫。
之后的每日清晨,她都在同一时间被外面的鸟鸣惊醒,才发现她窗外那颗菩提树的枝桠上盘着一只鸟窝,一只愣头愣脑还站立不稳的幼鸟不断将头伸出鸟窝边缘,仰头嘶鸣。一只大鸟被召唤过来,把嘴尖叼着的虫子喂进幼鸟口里,眼前的情景使她不由自主地热泪盈眶。因为就在这个时候,她忽然想起还暂留在爸妈家的年幼女儿来。以致第二天一早,她便匆匆收拾起行装,岌岌下山而去。
她去了厨房,不一会就端出一碗冒着热气的面条。她把碗放沙发前的茶几上,推向我,说是对今天浪费我休息时间的补偿。
面香勾起我的食欲,她将两只手肘放茶几上,手掌托着下巴,温柔又出神地看着我。
“你,不饿吗?”我问。
她摇摇头,依然不改神情。
她说古人有过午不食的习惯,或许那个时候物资匮乏,今天,再不是饿肚子的时代了,她给自己定下规矩,除了水果之类的零食,晚上决不再进主食。
我还没有吃完面条,她就穿着睡衣从浴室出来了。一根洁白毛巾包裹住她的长发,浴室闷热的水蒸气将她的脸庞变成粉红色。她取下头上的毛巾,用它搓头发上的湿气,她的头发又长又密,沐浴过后自然不会干得太快。
她在梳妆台前的靠背椅上坐下来,眼睛盯着镜子中的自己,一手拿着梳子,一手握着电吹风,把“呜呜”喷出的热气对准头发。
看着眼前的情景,我走到她身后,靠着椅子从她手里拿下电吹风和梳子。覃小慧转过头来,温柔又满是疑惑地望着我,好像在问:“你想干什么?”
“一般情况下,我觉得这种事情应该由理发师来干,我看你反着手很不方便嘛!”我在她耳边低语。
于是,我用电吹风和梳子帮她吹起湿漉漉的头发来。
“耳朵后面,还有后颈窝要多吹两下,因为那里头发密实,又在背角处,水分不易挥发。”她提醒着我,脸上一副悠然自得、面沉于享受的安详神态。
已经差不多了,我放下手里的工具。覃小慧目不转睛地盯着镜子里的自己,好像别的事情已被她全然忘记。
一股女性沐浴后身上散发出的那种特有的芬芳涌入我的鼻孔,逼人的香气瞬间溢满我的脑袋,感觉这种醉人的芳香已经成为氢气,我的身体像只被它灌满的气球,此刻正缓缓脱离地心的引力,欲腾空而去。
我想,我的脑子一定存在某种问题。
被覃小慧从床上叫醒时,我已不记得昨晚在这里发生的事了。
现在是清晨六点,天尚未大亮。晚秋的薄雾在床前窗户玻璃上凝起露珠,她叫我过后,又匆匆出了卧室。
昨天是休息日,今天我得上班。这里到上班的地方还有五站公交,我穿好衣服,走出房门。
客厅里没有人,两分钟过后,我听到钥匙转动外面防盗门锁孔的响声。
覃小慧从外面进来,手里提着两只盛有东西的白色塑料袋。她把东西放茶几上,招呼我过去。
“楼下五点半就有小贩叫卖早餐,我买了豆浆、油条和馒头,不知道你爱吃什么,所以买了两样。”她说着在我对面坐下,打开塑料袋,取出有封口的豆浆罐,放到我面前,然后拿出一根吸管,用尖的一头对准豆浆罐,插了进去。
“谢谢,用完早餐,我也应该来得及上班,现在六点半,八点上班。我想,五站公交不到半小时可以坐拢,这个时候并不是上班高峰期,车流不多。”
覃小慧一面喝着豆浆,一面朝我点头。她不像我细嚼慢咽,一根油条在覃小慧嘴里“嚓嚓”几口就少去一大半。
“以前一个人带女儿养成的习惯,那时候真想不吃饭一直工作,可又会挨饿,不得已只好快速完成,你可不许笑!”吃完早餐的她向我说道。
洗漱完毕,她送我到门口。拉门的一瞬间,又转过身来,一阵凝视后很快抓住我的手,放在她脸上,然后仰头对我说:“对不起,我――我――只是有些害怕而已。”
“什么呀?”我满脸疑惑。
“已经很久很久没有那个了!你知道,离婚至今,女儿有好多岁,我差不多就有好多年没有在生活里真正接触男人了!”她脸上立刻泛起红晕,“现在,像昨晚那样,你可以拥抱我,亲吻我,抚摸都没有问题。我不是不相信和理解你,只是――只是,我一时还无法适应,这个,你一定要原谅,行吗?”
我的天,我们昨天晚上的拥抱、亲吻和抚摸!真的有过吗?如果真是那样,我为什么不记得了?可是,看她一脸的羞怯,我知道她肯定没有说谎!
我想,不能向覃小慧说起我的失忆,我怕吓着她。但是,现在我相信,相信她的每一句话。此刻,我心底涌起一阵暖流,随即伸出双手捧着她的脸,又猛一下将她的头拥入怀里,最后扳起她羞涩的脸,在额头给她留下一个深深的吻痕。
我转身下楼,快步朝街边公交站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