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入初秋,但深夜的空气仍然十分干燥。空无一人的街道上,时而传来一两声敲击梆子的声音,并夹杂着守夜人“天干物燥,小心灯火”的号子。
在漆黑寂静的大街上,静悄悄地走来一行人。这些人的步伐极轻,行进的路线也选得十分巧妙,他们沿着房屋和墙壁的阴影向前,远远避开了接连几拨在城里游走巡防的持戈军士。
他们正是从纳兰府连夜离开的纳兰明珠和齐宝山等人。
在母亲的斥骂声中离开,冰雪聪明的纳兰明珠没有感到委屈和怨愤,她心里对母亲的苦心了如明镜。由于孝顺,她不忍心,也不敢让母亲失望,因此便忍着回去和母亲守在一起的强烈冲动,在齐宝山等人的护卫下,趁着深夜无人,向延州城的东城门悄悄潜去。
担任护卫职责的齐宝山等人,都曾经随着纳兰正德惯经沙场,他们十分擅长潜藏行军和沿途警戒,虽然接连穿过几条宽阔的大街,尽管遇到好几波巡查的军士,众人都安然无恙地远远避开。
紧跟在纳兰明珠身旁的齐宝山心里却有些焦急,延州城的巡防一直都归于右军统属,其都尉何显达和纳兰正德一直不睦。
而比起以往,今夜的巡查明显的严密许多。
自己这些沙场余生的人,即使搭上性命也没什么关系,可若是让小姐纳兰明珠落到何显达的手里,这个后果让齐宝山不敢想象。
因此他心里的弦绷得极紧。
刚绕过一个街角,视野里没有一个巡防军士,齐宝山心里刚松了口气,耳中却听到自己等人的侧后方的阴影里传来轻微的脚步声。
声音虽轻,在他耳中却宛如焦雷般惊人。
齐宝山心里惊惶欲死,可多年沙场养成的强大自控力仍然让他能保持镇定,右手紧紧握在刀柄上,他转过身子,用极低沉的声音喝问道:“是谁?”
其他军士也如临大敌,纷纷手抚兵刃。
随着齐宝山的话声,众人身后的阴影里走出来一个用面巾蒙住头脸的黑衣人,轻声道:“果然警惕性不错,不愧是纳兰都尉身边的人。”
虽然黑衣人刻意压着嗓子,可声音娇脆动听,显然是一个女子。
见突兀而来的黑衣女子,一口就叫破自己等人的来历,齐宝山的眼神凝聚成一个焦点,要是熟悉他的人肯定会知道,这是他即将暴起杀人的先兆。
他跨前两步,护在纳兰明珠身前,冷冷盯着对面的黑衣人,声音如冰一般寒冷,道:“你又是何人?”
仿佛能感受到齐宝山身上若有若无的杀意,黑衣女子却不害怕,她举起双手,示意自己没有携带兵器,轻声回道:“将军勿惊,我们不是敌人。”
见女子率先做出友善的举动,齐宝山微微放松,却不敢放下警惕,双目炯炯,仍然紧紧盯视着对方。
黑衣女子的目光瞟过其他人,注视着纳兰明珠,问道:“这位想必就是纳兰小姐吧。”
刚才他们的来历被黑衣女子点破时,纳兰明珠心里冰凉一片,这时却回过神来,恢复了将门虎女的本色,她回望这黑衣女子,用轻柔的声音说道:“正是,还请姐姐说明来历,天色这么黑,免得大家起了误会。”
她语气轻柔,可话里却不乏强硬。
现在众人身处大街,随时都可能碰到巡城的右军军士,黑衣女子不再牵扯其他话题,开门见山地说道:“我知道纳兰小姐等人打算出城,可延州城晚上的宵禁却十分严密,最好的办法是找个地方住下,等明日凌晨城门一开再出城,这才是最稳妥的法子。”
齐宝山虽然外表粗鲁,心里却十分自负,十分不喜欢这种被别人掌控在心中的感觉,他冷冷的看着黑衣女子,沉默不言。
黑衣女子却不理会他,径直对着纳兰明珠说道:“这里已经距离东城门不远,我家主人正好在那里有一处院子,纳兰小姐若是信得过我,便跟着我来吧。”
齐宝山忍耐不住,逼近两步说道:“你到底是什么来路,要是不说清楚,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他见黑衣女子对自己等人的来历和意图都了如指掌,心中天然就起了几分敌对之意。
纳兰明珠连忙止住他,说道:“宝山叔叔不要鲁莽。这位姐姐要是想加害我们,轻而易举地便可将巡城军士引来,又何必多费唇舌和我们解释。”
黑衣女子赞道:“纳兰小姐果然冰雪聪明,不像这些臭男人一般粗鲁。”
说到这里,她横了齐宝山一眼,说道:“要是我怀有歹心,你家府上的那个侍卫能回去报讯?怕是在半路上就被大将军府上的人斩杀了。”
听黑衣女子这样说,齐宝山知道她的确没有歹意,赶紧低声对援救姚昌致谢。他们这些军中的健士,对袍泽之谊看得比自己的性命还重要。这个黑衣女子不止救了自己弟兄的性命,还让他能赶回府里报讯,小姐才能夤夜逃出,这份恩情,实在是不小。
纳兰明珠上前两步,拉住黑衣女子的手,道:“谢谢姐姐。”
黑衣女子鼻对着齐宝山哼了一声,显然是对他十分不满,她拉着纳兰明珠,朝着城东方向行去。
齐宝山等人疑惑既消,也自然跟在两位女子身后。
这黑衣女子的步伐极轻,脚步移动间悄无声息,刚才出现时显然是故意让齐宝山等人能听到她的脚步声,纳兰明珠不由赞叹道:“姐姐当真好身手。”
黑衣女子对周围的地形十分熟悉,她带着众人七绕八绕,一路之上,连一个巡城的军士也没见着,补救便来到了东城门不远僻静处的一座院子前。
黑衣女子上前,在门上三长两短地轻轻叩击了几下,木门悄无声息打开,她示意纳兰明珠等人进入。
等众人都进入院子后,门随即被关上。
院门里面,便是一处极大的中庭,庭前的屋檐上挂着两只马灯,借着昏黄的灯光,可以看到这座院子占地不小,亭台水榭等一应俱全。
那黑衣女子取下覆盖在脸上的面巾,立即露出一张娇媚无比的面孔,原来却是百花楼的东家薛苏,只是纳兰明珠和齐宝山等人完全不认得。
由于纳兰正德对部下约束极严,别说纳兰明珠这个待字闺中的大姑娘,就连齐宝山等人也从来没有进过百花楼,当然不认识薛苏这个来历神秘的幕后东家。
前方过来一个俏丽丫鬟,对着薛苏说道:“薛姑娘,小姐请纳兰姑娘相见。另外,其他人的歇息之处也都安排好了,请几位军爷跟我来。”
见在暗地里帮助自己等人的神秘人相请,纳兰明珠吩咐齐宝山等人几句后,便跟在薛苏的身后朝屋子里走去。
虽然已经相信薛苏等人没有恶意,但在深夜里,这里的环境又十分陌生,齐宝山正要拦阻自家小姐,纳兰明珠朝他摇摇头,苦笑道:“这里的主人对于我们有大恩,我又怎么能不去当面致谢。”
还有一层意思,纳兰明珠没有明白地说出来。他们等一行人,已经完全被对方掌控,此时尽管反抗,又能有甚用处?
且不说自有丫鬟领着齐宝山等人,各去休息不提。纳兰明珠跟在薛苏身后,来到一间屋子里,这屋子仅是外屋,后面隔着一道珠帘,里屋内亮着灯烛。
薛苏站在珠帘前,向里面轻声说道:“小姐,纳兰小姐来了。”
里屋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快请进来罢。”
声音极是娇媚入耳,然而却带着丝丝疲惫。
薛苏将珠帘卷在一旁,纳兰明珠刚进里屋,便看到屋中锦榻旁边的椅子上,站起来一个白衣少女,微笑地看着自己。
这少女容貌绝美,站在那里宛如天女临尘。纳兰明珠本就是难得的佳人,这时比较起来,还是稍微逊色几分。
从小在父亲的耳濡目染下,纳兰明珠就好比是军中红妆、英姿勃勃,而这白衣少女却是更加的娇媚动人。纳兰明珠大为惊愕,没有想到暗助自己的主人,竟然是这么一位娇媚无比的美丽少女。
白衣少女上前两步,轻柔说道:“我姓雪,白雪的雪。如果纳兰妹妹不嫌弃,可以称我为雪姐姐就是。”
纳兰明珠性格爽直,丝毫不扭捏做态,上前行礼道:“明珠谢过雪姐姐的援手之恩。”
白衣少女亲热的拉住纳兰明珠双手,和声说道:“我知道妹妹心里有很多疑问。由于时间紧迫,明日你们又要赶路,我只能简短的向你解释一些,好在来日方长,所有的一切,终究有明明白白的一天。”
纳兰明珠心里确实有很多不解之处,也期待这这白衣少女能够向自己解释,于是就用一双满是疑问的双瞳,定定地看着白衣少女。
“最近半年来,我一直在监视大将军府的一举一动。所以今天我能知道纳兰将军一直困在大将军府中,也顺便救下了那位赶着回去向贵府报讯的军士。”
听了她这句话,纳兰明珠大为吃惊,实在是想不透这位白衣少女的来历,居然能在延州城中监视着大将军府的动静,一直未被发现不说,还顺带着救下了自己府上的姚昌,其来历和背后隐藏的实力,实在是太过惊人。
白衣少女聪慧过人,仿佛知道纳兰明珠心中所想,微微笑道:“妹子不必多费心思,姐姐的来历,很快你就会知道了。”说到这里,她接着叹道:“纳兰将军麾下,尽是热血的好男儿,他们当真是可惜了。”
听到白衣少女提到自己父亲,纳兰明珠眼中发酸。
“雪姐姐,我们从来没有见过,你为什么屡次帮助我们?”
白衣少女看着纳兰明珠,温和地说道:“你放心,我对你们没有什么企图。元家世子和我是故交,因此这些都不值一提。”
看着白衣少女美丽无比的脸庞,以及说起世子元慎时候的神态,纳兰明珠能察觉到两人之间的关系必然不一般,她心里的感觉变得有些复杂起来。
有感激,有亲近,还有几分若有若无的隐隐敌意。
”元家世子?难道雪姐姐不是延州人?”聪慧敏锐的纳兰明珠,抓住了白衣少女话里的一个细节。
白衣少女点头,坦然承认。
见纳兰明珠还在怔怔低看着自己,白衣少女沉思后微微一笑,说道:“已经很晚了,妹妹就在这里早点休息吧。我已经让人备好马匹,明日一早你们就可以出城。”
她领着薛苏朝外走去,忽然转身说道:“妹妹若是见到元家世子,麻烦向他转告,就说一个姓雪的故人向他问好。”
送走白衣少女和薛苏后,纳兰明珠掩上房门,和衣躺在床上,睡意全无。她一边担忧着父母的安危,同时猜想着这位雪姐姐的身世,以及和世子元慎之间的关系。
过了一会,她终究耐不住深沉的疲惫,沉沉睡去。
白衣少女刚回到自己卧室,身后的薛苏就发出一声“噗嗤”的轻笑。
她回过头,奇怪道:“薛姨,你笑什么?”
“其实,小姐完全不用等到半夜,赶着见那位纳兰小姐一面。以往你都是睡得很早呢,从来不熬夜的。”说道这里,薛苏又低低地笑了两声。
白衣少女解释道:“薛姨,你想到哪里去了。这位纳兰姑娘的父亲,当真是一位了不起的英雄豪杰,当年他跟着元叔父,将蛮族人打得溃不成军,三年都没有恢复元气,现在他遭了难,我和他的女儿见一面,这哪有什么奇怪的。”
薛苏不认可她的这个说法,揶揄道:“我想不是这样吧。应该是小姐想借着纳兰小姐的口,向某个故人传话,不知道我说的对还是不对。”
见自己的心思被薛苏看破,白衣少女不再嘴硬,大方地承认道:“好吧,我承认了,我就是想让他知道,这三年来我一直都在延州城。”
见她这么直白,薛苏反倒有些惊奇,问道:“小姐居然这么直接?”
“对”,白衣少女很爽快地说道:“母亲以前曾对我说过,真正地思念着一个人,就不要把心思藏着掖着,就让他知道你在挂念他,这才是最好的。”
她虽然承认得大大方方,脸上仍然不可抑制地泛起了丝丝红晕。
薛苏凑近几步,仔细看着她的脸说道:“小姐,你脸红了。”
白衣少女伸手摸摸自己的脸颊,确实感到有些发烫。她知道,若是让薛苏继续调笑下去,自己的脸还会更红,赶紧用其他话题岔开道:“说起来也当真好笑。薛姨,我刚才说起元家世子时,纳兰家的小姐表情有些不对,这丫头怕是对他家的世子,也起了几分心思。”
薛苏听了有些诧异,但她历来就十分佩服自家小姐的观察的细致入微,知道小姐既然这样说,想来事实也就八九不离十了,说道:“这位纳兰小姐不止是将门之后,长得也是十分清秀可人,难道小姐心里就不担心?”
见薛苏的注意力被纳兰明珠成功地转移过去,白衣少女恢复了冷静自若的神态,她微微笑道:“父亲的人品端庄,可是除了母亲之外,他还娶了另外两个姨娘。再说了,在这个世间,不信我苏渐雪就比不上其他的女子。”
原来她自称姓雪,取的却是其真名的最后一个字。
她叫苏渐雪。
名字极美,人更美。
薛苏叹道:“小姐容貌无双,智计过人。能够得到小姐的倾心相待,这位元家世子也不知道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小姐既然真心如此,为何不早点让他知道你在延州城,或者直接去见他?”
她脸上的表情十分不解。
苏渐雪轻叹一声,说道:“自从元叔父去世后,他的母亲长公主就让他迁出延州城,在阳山中为元叔父守孝三年。这三年里,他名义上是在守孝,实际上却是让他远离延州的权力中心,以让江怀玉取而代之。”
“这三年来,我在延州的种种布置,包括让荆叔秘密训练暗卫,都是想在关键时刻,能够助他一臂之力。过早地地出现在他面前,可能会将我们的实力过早地暴露给江怀玉。”
听了苏渐雪的一番解释,薛苏却仍然不解,说道:“这长公主不是元家世子的亲生母亲吗,哪有做母亲的,却让外人来取代自己儿子的,当真是天下奇闻。”
苏渐雪脸上露出冷笑:“她虽然是元慎的亲生母亲,也同样是大晋皇室的长公主。这天家人的性情,最是凉薄不过。”
“若是遂了他们的心愿,让江怀玉成功地篡夺了元叔父留下来的基业,那必将会祸患无穷。皇室今天既然能对元家下手,那将来也自然可以对我苏家做出同样的事情。因此,我这既是在帮他,也是在帮助苏家,在帮我们自己。”
薛苏点点头,有些担忧地说道:“离开了三年,又失去了长公主的支持,这元家世子的实力,可比江怀玉弱上了不少。”
苏渐雪摇摇头,她不赞同薛苏的说法,冷静地说道:“元家就是延州人的根子,外人想要谋夺他的基业,谈何容易。”
比起这个正式的话题,薛苏显然更关心小姐的私事,问道:“小姐,你和元家世子从来都没有见过面,他怎么引得你这般用心?”
苏渐雪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反问道:“谁说我和他没有见过面。八年前,我们就认识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