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花楼,热闹非凡。
这处延州最让人心动向往的风月场所,每当夜幕降临后,楼里楼外都是一片灯火辉煌,丝竹之声,不绝于耳。这座楼里有最醇香的美酒、最精巧的食物、最令人沉醉的丝竹舞乐,当然,还有最美丽妩媚的女子。
美酒和女人,无论何时何地,最能拨动热血男人的心弦。
可是,要想在这里寻欢作乐,花费也极为不菲,来往者非富即贵,斗升小民自然和这里无缘。这座百花楼,就说是日进斗金也不为过。可十分奇怪的是,延州城内同时存在的其他几家风月场所,对百花楼的独占鳌头和滚滚财源,既不眼红,也从来不上门招惹是非。
整座百花楼分为三层。
一楼是寻常富贵商贾的消遣场所,二楼是达官贵人的往来所在,而三楼则是常年冷清,通常不对外人开放。
今夜却颇为奇特,除了一楼、二楼的客人照常来往不绝、十分热闹外,以往神秘冷清的三楼,此时也是烛光通明、暗香浮动,憧憧人影在里面,欢声笑语不绝。
三楼的花厅内,此时正坐着十来人,如众星拱月般地环坐在一个黑衣老者周围,这老者面色苍白,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冷峻之意。
席间觥筹交错,气氛十分欢愉。
在老者的对面,一个青衣中年人举起手中酒樽,满脸笑容地说道:“张长老,此次有劳您老大驾前来,大公子十分感激。只是由于殿下突然有要事相召,因此大公子不能亲自前来作陪,深感失礼,特命何某向张长老致谢。”
说完,举起手中酒杯,一饮而尽。
那黑衣老者虽然一直表情冷峻,但听到面前这个身份非同小可的中年人语气十分恭敬,脸上就难得的浮现起几丝笑意,同样举着酒杯说道:“何都尉太客气了,为大公子效劳,是理所应当之事。”
青衣中年人满脸笑意,说道:“终究是前辈的情谊深重。”接着又夸奖道,“在整个延州,就数这百花楼的美酒最醇。常言道酒色相伴,只有美酒没有美人怎么能行呢,来人呀,去把楼里最美丽的姑娘请出来。”
一个面容娇俏的大丫头,就站在众人的旁边陪侍,听了青衣中年人所言,她脸上有些为难,正要开口说话,席上另一个人却出声呵斥道:“好没眼色的东西,何都尉的话难道没听见吗,还不赶紧去?”
“呵呵,不要心急,”那青衣中年人,也就是众人口中的何都尉轻笑两声,说道:“说起来倒也奇特,这百花楼来延州城已经三年了,背后的东家却是神秘得很,从来没有人见到过。往日也就算了,今日难得张长老莅临,怎么,你们的东家也不出来一下?”
他最后一句,却是对着那个大丫头说的。
这大丫头虽然不是延州本地人,但自从跟着主子从其他州郡迁来延州城后,在坊间却是听了不少本地的讯息,知道这位都尉何显达,在延州城内手握一军,实在是一位地位显赫的大人物。
百花楼虽然来历不凡,但在明面上,却无论如何也不能和这般大人物正面抗衡。
大丫头赶紧微蹲一礼,碎步向花厅屏风后面跑去。
张长老感到有些奇怪,问道:“这百花楼的东家,无论如何不凡,也只是一介商贾而已,又如何能入得了何都尉的眼界?”
何显达微微笑道:“张长老有所不知,三年前百花楼落户延州城后,起初倒也寻常,并不引人注目,其东家却笼络了一大批能人异士,没过多久便在这延州城的地面上独领风骚,这三年里这百花楼可谓是出尽了风头,也赚足了银子。”
说到这里,何都尉伸筷夹起一块糕点,道:“不说其他,单论这厨子的手艺,怕是比起大将军府内的顶级大厨,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说罢,将糕点放入嘴中,细细品尝,面露陶醉之色。
张长老闻言点头,道:“这样说来,这位神秘的百花楼东家,倒是有几分手段。”
何都尉笑道:“就是真有几分手段又能如何,在您这样的前辈高人眼中,又算得了什么呢。”
这句话让张长老听得舒服之极,脸上的笑意更浓。
这时,屏风后传来细碎的脚步声,随即一个穿翠色宫装的女子从后面袅袅婷婷地走了出来。
这女子有三十岁许,身材苗条修长,面如银月,黛眉含春,莲步轻移间香风浮动,举手投足便予人一种天然的妩媚。
这种普通的翠色,寻常女子大多不喜穿在身上,因为极易失了颜色,可在这位宫装女子的身上,却显得美丽至极。
除了张长老外,席间众人在延州都是身居高位、地位显赫,平日里也都是见惯了各种美貌佳人,饶是如此,这女子一出来,仍让他们感到眼前一亮,无比惊艳。
容貌极美固然是一个方面,而这座名声不凡的百花楼的背后东家,却是这样一位俏生生的佳人,这也让众人吃惊不小。
那女子眼力极锐,径直走到张长老和何显达面前,从旁边亦步亦趋跟着的大丫头手上拿过一个青花酒壶,又拿起一个酒杯斟满后,首先对着张长老说道:“前辈莅临,是我百花楼莫大的福气,小女子薛苏,谨以杯中美酒,祝前辈身体安康。”
说完,举杯一饮而尽,其洒脱豪迈,和其容貌大不相称。她喝完后,圆睁着美目,微笑看着张长老面前的酒杯。
张长老虽然性子冷漠,但伸手不打笑脸人,尤其是对着眼前这位容光惊人的女子,心里不愿意让她失望,爽快地将杯中美酒饮尽。
旁边有人起哄道:“薛姑娘好大的面子,刚才我等一再相劝,长老坚持不喝,想不到姑娘一来,张长老却是爽快得很。”
听到这些揶揄,张长老有些不好意思,薛苏却落落大方,她轻舒皓腕,又另斟一杯,对着何显达说道:“何大人威武不凡,妾身能否向大人请饮一杯?”
何显达有些奇怪,问道:“你认识我?”
薛苏笑意盈盈:“只要是延州城的人,又有谁不认识何大人?”
听了她的恭维,何显达心中舒畅之极。
刚才对张长老敬酒时,薛苏自称小女子,那是将自己放在了晚辈的位置上。这时同何显达对饮,却以妾身自称,便是当做了同辈中人。
旁边又有人好事道:“咱家何都尉最是怜香惜玉不过,薛姑娘可得好好和何都尉喝上几杯。”
薛苏却不怯场,俏生生地站在桌前,睁着一双妙目,笑盈盈地盯着何显达。
何都尉看着眼前的如花娇颜,鼻中传来的尽是薛苏身上浮动的香气,不由得有了几分意乱情迷,他站起身来,端着酒杯和薛苏遥遥相对,微笑道:“能和薛姑娘共饮,何某当真是三生有幸。”
他为右军都尉,在延州独掌一军,声威十分显赫,然而对薛苏如此折节和蔼,显然是倾心于其过人风姿。
薛苏伸出手臂,虚扶着何显达重新坐下。然后又斟满第三杯酒,对着其他人说道:“妾身招待不周之处,请各位大人多多包涵。从此以后,诸位大人都是我百花楼的贵客。”
有张长老和何都尉珠玉在前,席间的其他人自然不会怫了薛苏的面子,纷纷饮尽杯中美酒。
见席上大多数人都眼神迷离的看着自己,薛苏嫣然一笑,说道:“妾身不胜酒力,不能陪着诸位大人尽兴,还请恕罪。”
说罢,她回身将酒杯放在大丫头手中的托盘上,又朝着众人福了一福。只是在她转身后,无人能看见的片刻,薛苏的眼中对着张长老方向,露出几分沉思和警惕神色。
何显达见薛苏的脸上多了些红晕,知她的确不善饮酒,也不愿过分逼迫她,笑道:“薛姑娘,这位张长老可是前辈高人,等闲人难得一见。你既然不善饮,可得多让些姑娘上来助助兴。”
薛苏轻笑道:“那是自然”,说完,便要转身离去,自去安排。
旁边的张长老出声说道:“我等修剑之人,平时以清心寡欲养身,依老夫看,这些助兴的就不用了。”
百花楼中姑娘的个个美貌妩媚,凡延州男人都十分清楚并向往之。席上的其他人其实心里隐隐有几分期望,但今晚的主要客人是张长老,又有大公子的嘱托,他既然开口拒绝,其他人就不方便再说,一时之间,气氛有些怪异起来。
这时,从屏风后走出另外一个丫头,走到薛苏身边,十分隐蔽地拿出一张纸条让薛苏看到,然后迅速的缩入袖中。
薛苏脸上有些惊愕,纸条上的内容让她有些惊诧,幸好她此时背对众人,其他人也看不到她脸上的表情。
摆摆手,让这个丫头离去,薛苏脸上换了笑容,转身说道:“前辈身具古风,薛苏十分佩服。这样吧,妾身这里有个折衷的法子,我这百花楼刚来了一个花魁,其容貌的国色天香,那自然不用说,更难得的是这位姑娘的嗓音可是一绝,不如让她来助兴一曲如何。”
这百花楼寻常的女子已极是美艳,其花魁想来更是不凡。众人不由得纷纷意动,都拿着眼睛干巴巴地望着何显达。
何显达也想看看这位花魁到底容貌如何,闻言笑道:“那便请这位姑娘出来唱上一曲吧。”
他既然已经开口,张长老也不便断然拒绝,只得点点头。
薛苏对着大丫头吩咐道:“有请雪姑娘。”
众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集中在屏风方向,都想一睹这位花魁的真颜为快。不多时,屏风后传来脚步声,一位白衣少女迈着细碎脚步,轻轻饶过屏风,走到花厅中间的宽阔处。
少女身段和薛苏差不多高矮,但更显窈窕,在一袭白衣下,更显得少女如高山雪莲一般清冷。可惜的是,少女脸上用以长白纱覆盖,看不见其容颜。
可是仅仅从白纱之上,便可以看到少女的细长柳眉和光洁如玉的额头。
众人都不禁浮想联翩,在那张白纱之下,不知道藏着一张怎样的天人般的绝美容貌。
少女的身后跟着一个青衣丫鬟,其怀中抱着一把三弦竖琴。这种竖琴原本是西边蛮族草原上的一种乐器,后来传入九州后,以其沧桑的乐声风靡于世。
少女朝着众人方向,先蹲下身子行了一礼。然后她背后的丫鬟纤指微拨,竖琴登时发出两个短音,草原竖琴独有的沧桑音色便展现在众人眼前之后,少女便如黄鹂鸣啼一般,就轻声唱了起来:
“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
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
道路阻且长,会面安可知。
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
相去日已远,衣带日已缓。
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顾返。
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
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
这首古词是一名不为人所知的流浪艺人所做,词中大意是身处乱世之中的一位妇女,无比深切地思念自己在外征战的丈夫。
词固然是婉转凄凉,而这白衣少女声音当真如天外仙音,听起来动听无比,在竖琴苍凉的伴奏下,她将词中妇女心中的痛苦和乱世的残酷,栩栩如生地展现出来。
少女唱罢,默然地前行两步,轻声说道:“延州男儿,多年来一直抵抗着蛮族人的进犯。小女子谨以此曲,献给在座的大人们,祝愿各位大人,在和蛮族人战斗的同时,也要保重自己,以和家人长相厮守。”
张长老微叹一声,道:“想不到区区歌女,竟也有如此的胸怀眼界,当真难得。”
在座的众人中,以他的心境修为最高,其他人还沉醉在少女的歌声中,张长老这充满赞叹之意的点评,却是将众人惊醒。
白衣少女上前两步,对着张长老行了一礼,娇声道:“谢前辈夸赞,可否请前辈赐酒。”
张长老慨然点头应允,旁边的丫鬟见机得快,赶紧拿过来一只空杯。张长老亲手将酒杯斟满,递到少女面前。
少女双手接住酒杯,双目极快地看了一下张长老的手掌,掀起脸上的白纱,缓缓地将酒杯饮尽,说道:“谢长者厚赐。”
然后,少女对着众人盈盈行礼,然后退到屏风之后。
此时何显达才缓过神来,赞叹道:“昔年柳霓裳一曲倾城,想来也不过如此。”
他转头对着薛苏说道:“薛姑娘,大公子历来喜欢舞乐,改天若是有暇,还请这位姑娘到大将军府。”
何显达虽是在商量,但口气中却不容拒绝。
薛苏眼中露出几分怒意,然而掩饰的极好,她对张长老说道:“我百花楼这位姑娘唱歌虽然极好,但身体却染有旧疾。每次唱后都好好生调养歇息几天,诸位大人慢用,妾身去后面看看她。”
待张长老点头后,薛苏退到屏风之后。
先不说花厅内的众人,薛苏一路走过数重走廊,然后来到一处极为僻静的屋子里,刚才唱歌的那位白衣女子赫然坐在一只锦凳上,正用一直白丝巾擦拭额头上微微沁出的汗珠。
此时,她脸上的白纱已经取下,展现出的是一张天人般的绝美容貌。
薛苏已然是难得的佳人,可这少女的容颜更是比她胜上几分。
薛苏虽然名义上是百花楼的东家,可这是在这少女面前,此时她的态度却十分恭敬,婉转说道:“小姐何必如此委屈自己,外面那些寻常人,又如何值的小姐唱上一曲。”
少女轻叹道:“今夜来的这些人里,除了这位张长老外,其他人的底细我们早已打探得清清楚楚。看他们的模样,这个长老的来头分明是不小。如果没有近距离观察,就连我也无法确定这位张长老的来路。”
对着薛苏嫣然一笑,道:“薛姨,你现在知道了我为什么要委屈自己,给他们唱上一曲了吧。”
薛苏有些无奈,问道:“小姐可看出这位张长老的来历?”
“这老者浑身上下,透露出一股锋锐之意,必然是剑术十分高明之人。可在接酒之时,我却任命看到他的手掌光洁无比,没有一丁点的老茧。”
薛苏接话道:“那就是说,这老者不是常年修炼剑术的人了,不然手上为何没有老茧?”
少女微摇螓首,说道:“不是这样,这反而是练剑到了极为高深的境界的表现。他身上的剑意炽热锋锐,像极了传说中的大衍剑诀。”
“大衍剑诀?那不是剑门中的秘术?”薛苏惊讶道。
“正是。依我看来,这老者的修为高深,必是剑门中的长老一辈的人物。”少女在说话时,眼中闪动着异常明亮的光芒。
剑门是江湖中一个极为隐秘的大派,其门下弟子在江湖中一般不显露踪迹。可是弟子人数众多,且人人修炼剑术,其势力十分庞大。
薛苏皱起眉头,有些担心地说道:“既然是剑门中的高人,他们又怎么会蹚延州的这摊浑水。小姐,这老者既然来历如此惊人,又怎么会来到延州?”
少女伸出白玉般的手指,将飘到耳前的几缕秀发捋到耳后,说道:“何显达热衷于功名利禄,又何足道哉,他不过是江怀玉的一只走狗罢了,谅他也请不动剑门中人。分明是长公主或江怀玉背后的人出手,才能让这等人物来到延州城。”
“薛姨,麻烦你立即派出人手,将这个消息传给阳山别院,但不要让人知道是我们做的,目前的形势还不明朗,我们不能出现在明处。”
少女微微思索了下,又接着说道:“吩咐所有暗卫立即出发,藏在阳山别院周围,如果元家世子遇到变故,全力保护他的安全。”
薛苏有些吃惊:“小姐,这暗卫是我们目前手上的最强力量,如果全部派出去了,你的安全怎么办?”
少女轻笑,上前亲热地挽住薛苏的手臂,撒娇说道:“薛姨,只要有你在这里,我的安全哪里还需要担心。”
薛苏伸出手指,有些溺爱地点了点少女光洁的额头,叹气道:“反正你是小姐,无论如何我都得听你的。”
少女说道:“才不是呢,这是薛姨心疼我罢了。”
薛苏说道:“我们的暗卫虽然个个精锐,但是如果是剑门中的长辈亲自出手,要想靠暗卫抵挡得住,那也是万万不能。”
少女道:“薛姨不用太担心,我想阳山别院里也有高人坐镇。昔年元叔父纵横天下,所向无敌,他生平遇到刺杀无数,可是从来没有听到谁得手过。相来他的身边必然是有高人坐镇。元叔父现在已经去世,这些高人异士自然是留给了他。”
薛苏撇嘴道:“反正我再怎么说,小姐你总有理由。这些暗卫是家主费尽心思训练而成,要是赔光了,我看你如何心疼。”
少女叹气道:“只要他没有危险,别说暗卫全部赔光,就是赔上我自己,那其实也算不了什么。”
薛苏见她说的露骨,不由羞她道:“一个姑娘家,也不知道含蓄矜持些。虽然都说女生外向,但你还没有出阁便这般向着他,今后要是你们成了亲,怕是连整个苏家都会给他搬过来。”
少女毕竟脸皮薄,见薛苏如此打趣,脸上不由露出红晕,更增了几分娇艳。
薛苏在旁叹道:“我现在倒想见见这位元家世子,他究竟是一个何等的英雄人物。竟然让我们小姐这般的天仙人儿如此倾心。”
当夜,便有一个黑衣人,怀揣着薛苏亲手写的书信,从延州城的东城门秘密出城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