置身户外,将会对他产生一种意想不到的效果。那时的他,同待在城市里的自己相比,简直就是另外一个人。他的本性在此显露无遗。当我们沿着静谧的小径漫步在米尔地区的山毛榉树林时,或者当我们踏着轻快的步子徜徉在夜幕笼罩的弗莱堡之时,他都会显得相当的从容与淡定。伴随着步伐的节拍,他的思绪变得更加畅通,目标也变得更加清晰。长久以来,我一直无法理解他身上特有的这种矛盾。当明媚的阳光洒向街道,清新的风把植物的芬芳带到城里的时候,有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就会把他从狭窄而拥挤的马路驱赶到田野和树林。但我们几乎没有去过乡下,因为他向我保证过,他不可能再到乡下生活。居住在一个乡村对他而言是件相当痛苦的事情。尽管他对大自然有着无限的热爱,但每次我们返回镇上的时候他都显得特别高兴。
直到我加深了对他的了解之后,我才理解了这种显而易见的矛盾。一方面,他离不开城市,他需要从各种各样的事件中,获得大量的感受和体验,他觉得城里的一切,都与之息息相关,因而所有的事物都囊括在他的关注范围之内。他希望人们各自怀有不同的爱好、志向、目标、计划以及愿望。只有处在这种问题丛生的环境当中,他才会感到舒坦自在。从这个角度来看,乡村总体上就显得太过单调,太没意思,太不重要,它没有足够的能力去满足阿道夫那无尽的探索欲望。此外,城市作为一个由许多建筑物构成的整体,其本身就是一种令他着迷的事物,所以我们便不难理解他为什么只想在城里居住。
另一方面,由于城市不仅总让他感到亢奋和烦躁,而且还不断地榨取他的天赋和激情,所以他又渴望找到一种行之有效的平衡方法。大自然则为其提供了这种平衡,因为不管他如何尝试,他都无法“改良”大自然,大自然的永恒法则凌驾于人类意志之上。在此,他能重新找回自我,并且完全不必像在城里那样,被迫选择立场。
我的朋友自有一套独特的方法让大自然为他服务。他以前在城外找到了一处幽静之地,于是便乐此不疲地反复前往。当地的一草一木在他眼中都显得如此的熟悉。在那里,没有任何事情能够搅扰他沉思的心境。处在大自然的环抱之中,就如同待在一间安静而温馨的房间里,使他能够从容不迫地酝酿出那些富有激情的构想和计划。
有段时间,每当天气晴朗的时候,他就会跑到钟塔路,在一条长椅上开展他的“户外学习”。比如读点闲书,画些素描和水彩。他创作的第一首诗歌便诞生于此。另外还有一处更清静、更隐秘的地方,后来也成了他的最爱。我们喜欢坐在山顶一块挑出的岩石上俯瞰多瑙河的美景。那柔动的波涛总是能将阿道夫深深地打动。不知有多少回,我的朋友在这块大石头上面向我倾吐心声,阐述他的所有计划!当他的感情完全压倒理性的时候,他就会释放出天马行空的想象。记得有一次,阿道夫生动形象地为我描述了克里姆希尔特的匈奴国之旅,当时的我,仿佛梦幻般地看见勃艮第国王的强大舰队在河中缓缓下沉。
我们的远途旅行跟其他人大不相同。无须太多准备,有根结实的手杖便足矣。阿道夫会找出一件彩色衬衫来搭配他平日里穿的衣服,并且,作为着手远途旅行的一个迹象,他会把普通领带换成一根坠有两个流苏的丝带。我们不会携带任何食物,但我们会想办法去弄点干面包和牛奶。那段无忧无虑的时光是多么的美妙啊!
我们鄙视火车和汽车,无论到哪里都靠步行。每回只要一碰上我父母带我们两个一起外出度周末,我和阿道夫就得早早地动身出发,以便能在目的地和我父母会合,因为他们偏好乘坐火车。跟我父母一同出游有个好处就是,我父亲会在一家乡村小客栈请我们饱餐一顿。我们都特别喜欢去一个叫瓦尔丁的小村庄,因为它的附近就是罗德溪,一到暖和的初夏,我们就喜欢去罗德溪游泳。
我记忆中浮现出一件小事。阿道夫和我从客栈来到罗德溪洗澡。虽说我们两个都是相当老练的游手,但我的母亲还是对此感到担心。于是她跟着我们,站在一块突出的岩石上看护我们。那块倾斜的岩石上布满了苔藓。我可怜的母亲只顾着注意我们,却没有留心脚下,她不慎在光滑的苔藓上滑了一跤,掉进了水里。当时我离她太远,无法立时帮到她,但阿道夫当即跟着她跳进水里,将她拉上了岸。他一直保留着对我父母亲的喜爱。直到1944年,在我母亲80岁生日之时,他还特意给她寄来一个食物包裹。
阿道夫特别喜欢米尔地区。从珀斯特灵堡到格拉玛斯特滕,我们可以徒步穿过霍茨珀德和埃兰德斯玛,或者漫步在草木丛生的利希滕哈格废墟。阿道夫测量过废墟中的城墙(尽管它们所剩无几),还把测量数据记在了他经常携带的写生簿里。他先用寥寥数笔勾绘出城堡的原貌,然后画出护城河和吊桥,最后再在城墙上装饰一些富有想象力的哥特式尖顶塔楼。他曾就此对我高声讲道:“这是我创作的十四行诗的理想背景。”但当我想对其作进一步了解的时候,他却说:“我必须是第一个评价它好坏的人。”而就在我们回家的路上他向我坦白,这是在为一出戏剧扩充素材。
我们曾踏访过古仁的圣乔治,本希望能够在那里找到一些农民战争时期的遗迹,我们却未能如愿以偿,于是阿道夫想到了一个奇怪的点子。他确信当地居民仍然保留着一些关于那场伟大战争的模糊记忆。因此,第二天,在徒劳地尝试了从我父亲那里为我争取一天的假期之后,他一个人又去了。他在当地逗留了两天两夜,但我已经忘了是怎样的结果。
为了变换视觉角度,从东面去欣赏他所热爱的林茨,我不得不忍受着乏味,陪他一起登上芬尼山顶。阿道夫之所以这么做,只是因为他觉得林茨人没有对此给予足够的兴趣。虽然我也喜欢俯瞰城市的风景,但绝不是从这个方向。然而,阿道夫却花费了大量时间在这个无聊的地点写生。
另一方面,圣佛洛里安也变成了我的一块圣地,因为这里曾经是安东·布鲁克纳工作过的地方,在他去世以后,此地便被神圣化,我们幻想着自己见到了“上帝的乐师”,听到他在宏伟的教堂里用大管风琴演奏极富灵感的即兴创作。然后我们穿过唱诗班脚下的地板,来到一座简易的墓碑前,那是大师在十年前被安葬的地点。奇妙的僧院唤起了我朋友高涨的热情和兴趣。他在辉煌的楼梯前驻足停留了一个小时,甚至更久——无论如何,这对我来说简直太久了。图书馆的壮丽让他叹服不已!但最令他印象深刻的,是僧院里过于花哨的套房与布鲁克纳居住过的陋室形成的强烈反差。当他看到房间里那些简陋家具的同时,他也坚定了自己的信念:在这个世界上,绝大多数天才总是要与贫穷相伴的。
这次参观对我具有启发作用,然而对阿道夫来说,这是天性使然。他决不允许任何人洞悉他的性格。他的心中藏着令人费解的秘密,对我来说,他在许多方面都一直是个谜。但有一把钥匙能够解开他所有的秘密之锁,那就是他对美的热爱。当他站在圣弗洛里安僧院这样宏伟的艺术杰作面前时,我们之间的隔阂便会荡然无存。然后,激情燃烧的阿道夫,会放下心中的所有戒备,让我感觉自己完全沉浸在我们的友谊当中。
包括鲁道夫·赫斯在内的许多人,都曾这样问过我,后来是谁邀请我到林茨去拜会元首的?在我认识希特勒之初,他是否具有幽默感?因为他的随从说他缺少幽默感。毕竟作为一名奥地利人,他本该继承一些奥地利人的幽默感。当然,人们普遍都感觉他是一个十分严肃的人,尤其是在跟他接触不多的情况下。这种绝对的严肃,似乎遮蔽了希特勒的其他特点。青年时期的他同样如此。在处理问题的时候,他总是显得格外认真,这种表现与他十六七岁的年龄很不相称。他可以认真地去爱,去赞美,去恨,去鄙视。但有一样他无法做到,那就是对某件事情一笑了之。哪怕是他不感兴趣的事物,比如运动,这样一种现代社会的普遍现象,在他眼里都显得同等重要。他的问题总是层出不穷。不管遇到什么样的新问题,他都绝不会敷衍对待。要是在现实中没有找到答案,他就足不出户,花大量时间翻阅书籍,冥思苦想并对这个问题刨根究底。这种惊人的钻劲儿是他性格中最突出的品质。而其他年轻人的一些思想在他身上却难觅踪迹:“得过且过”、“活在当下”、“听其自然”的愉快态度。即便是年轻人正常的“越轨行为”他都无法容忍。说来奇怪,在他的思想中,这并不是一个年轻人该干的事情。正因如此,他的幽默仅限于最亲密的圈子,就如同一种避讳。通常只针对他身边的人,换而言之,就是那些不会再对他构成任何威胁的人。基于这种原因,他那冷峻而乏味的幽默常常带着讽刺,但一般都是无恶意的讽刺。比如有一回,他看见我在音乐会上吹奏小号。通过模仿我的动作表情,他获得了极大的快感,并且还一再调侃,说我的脸鼓得像个鲁宾的天使。
我若不提及希特勒的另一个品质,本章便无法结束,但我必须坦率地承认,现在谈论这个似乎显得相当矛盾。希特勒善解人意并且充满了同情心。他对我倾注了许多关怀。无须言表,他便能准确地理解我的感受。经常在我困惑无助的时候给予我极大的帮助!他总是明白我需要什么,我想要什么。无论如何,他都会腾出时间去帮助他关心的人。是他,说服了我父亲送我去学音乐,从而决定性地影响了我的人生,这一切并非偶然。当然,这种做法也是出于他的常规态度,即分享我生活中的一切事物。有时候我甚至觉得他把我的生活也当作自己的生活在过。
这就是我根据回忆所描绘的青年希特勒的肖像。但是,对于悬在我们友谊之上那个不得其解的问题,我至今都没找到任何答案:上帝创造此人,究竟意图何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