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学家的自身文化与研究对象的文化之间也必然存在差异,因此必须让自己最大限度地适应这些差异,还要不断琢磨研究技术和手段,来解决这类特殊的问题。人类学家凭借经验可以知道,不同文化的种族和民族遇到某些情况时,会采取不同的解决方式,当他们对某些事件的含义作出判断时,其方法也截然不同。在某些北极村落或热带沙漠,人类学家见识过“血缘责任制”或“财物交换制”的部落习俗,其独特性远非任何汪洋恣肆的想象力所能杜撰的。对此,人类学家必须进行调查,不仅要弄清血缘关系或交换关系的细节,还要调查习俗在部落行为中产生的后果,以及每一代人是如何从幼年起就受到制约,身体力行传承那些习俗,就像他们先祖曾经所做的那样。
人类学家关注研究差异、制约性及其后果,这些方法都可以运用在对日本的研究当中。如今,美日之间在文化上的差异根深蒂固,没有人不清楚这一点。美国甚至出现了一个关于日本的传闻:无论我们做什么,他们就一定会对着干。如果一个研究者相信这种简单的说法,认为两国之间的差异过于离奇,我们根本不可能去了解那样的民族,这样的成见当然非常危险。人类学家凭借自身的经验能够证明,即便最离奇怪异的行为,也无碍研究者对它进行研究和了解。人类学家从专业的角度出发,把差异作为优势资料加以利用,而不是看做一种令人沮丧的劣势。这一点比任何其他社会科学研究者都做得更好。种族或者制度之间的差异越明显,越离奇,就越能引起他们的注意。人类学家研究部落的生活方式,对任何东西都不会想当然,这就使得他们不仅关注个别事例,而且更关注整体。在研究西方国家的各民族时,如果研究者缺乏比较文化学的训练,往往就会忽视某些习俗的整体性。他们会觉得理所当然,因此不会去探求日常生活的细小习惯,也不研究人们普遍接受的公认裁决和说法。然而,在一个民族的大银幕上,这些习惯或裁决将会大面积地投射放映,严重影响这一民族的未来,比起外交官签订的条约,它的作用显然更加重要。
人类学家想要研究日常琐事,其技术手段必须完善。因为,在他研究的部落里,那些日常琐事与他自己国家的截然不同。当他试图理解某一部落中的极端恶毒事件,或者是另一部落中极端胆怯的行为时,当他试图了解特定情况下人们的行动方式和感受方式时,他会发现,这些研究在很大程度上依赖于观察和对细节的关注,在文明国家里,这些观察方法常常不大引人注意。人类学家充分相信,关注琐事十分重要,并且也知道,使用什么样的方法把这些挖掘出来。
我们在日本研究上不妨试一试这类方法。只有关注某个民族日常生活中的琐事,因为这些琐事都带有强烈的人性色彩,如此才能充分理解人类学家的假设:即在任何原始部落,或者在任何最发达的文明国度中,人类行为都是从日常生活中积累形成的。一个人无论行为或想法如何怪异,他的感觉和思维方式总能联系到日常经验。这一假设具有重大意义。我对日本人的某些行为越是感到困惑,就越要设想:在日本人生活中的某个领域,一定存在某种极为平常的条件,从而导致这种奇异的行为顺理成章地产生了。如果能把研究深入到日常交往的琐碎细节中,那就更有用处了。人们正是在日常交往细节中学习成长的。
作为一个文化人类学家,我还有这样一个假设:那些最孤立的行为细节,彼此之间也有某种系统性的关联。我曾经认真地研究过,将数以百计的单项细节纳入一些整体模式当中。人类社会必须为自身的生存作出某种规划,这种规划支持人们面对某些情况时采取既定的处理方式,或者采取某种评价方式,在这样的社会中,人们把这些方式看做是全部行为的基本要领。无论面对多大的困难,他们都把这些方式进行整合。人们一旦接受了不可或缺的价值体系,并根据这套价值观念去生活,就不可能按照另一套相反的价值体系进行思考和行动,否则就会陷入被隔离的生活状态,也无法长久维持这种状态,这样势必会导致混乱和不便。他们力图获得更多的和谐一致,给自己准备某种通用的理由和动机。因为某种程度的一致性必不可少,否则整个体系就会崩溃。
这样一来,经济活动、家庭行为、宗教仪式以及政治目标都像齿轮一样相互咬合在一起。某个领域的变化可能更急剧一些,其他领域就会承受巨大压力,而这种屈从性质的压力来自对一致性的需要。在没有文字的史前社会,人们追逐着权力统治,这种权力意识往往在宗教活动中体现出来,或者显示在经济交往及部落交流中。文明国家拥有古老悠久的经文典籍,教会必然会保留以往年代的习语,而没有文字的部落却做不到这一点。但是,在某些领域,人们越来越认可经济和政治权力,并与教会的陈规发生抵触,教会往往就会放弃自己既定的权威,虽然习语词句能够保留,但内容已经发生改变。宗教教义、经济活动和政治行为,并非存在于用堤防隔离开的小池塘里,它们总能溢出假想的边界,互相交流融合,以至不可避免地掺杂在一块。情况总是如此,学者越是把观察点分散到经济、性生活、宗教,以及婴孩抚养等领域,就越能追踪到社会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就能有效地在生活的各个领域提出假设,并能搜集有利的证据资料,从而学会观察一个民族的基本要求,即便这些要求是用政治、经济或者道德的术语提出来的,他都能理解人们的思维方式和表现习惯,因为这些都来源于社会经验的实践。因此,本书并不专门探讨日本宗教,或经济生活、或政治、或家庭,而是考察有关于日本人生活方式的各种假定观点。无论当时的活动如何,本书只描述这些假定观点所表露的情况。本书所要探讨的是,究竟什么样的因素使日本民族成为日本。
20世纪所面临的一大障碍是,我们仍然持有模糊不清、极为偏颇的观念,不仅在讨论日本民族何以成为日本时如此,而且在讨论美利坚民族何以成为美国,法兰西民族何以成为法国,俄罗斯民族何以成为俄国时,也都是如此。各国之间缺乏这方面的认知,因而彼此产生了误解。有时,仅仅是细微毫厘的小麻烦,我们也会担心是不可调解的纠纷。有时一个民族因为拥有他们自己的经验和价值体系,所以在思想和行动方针上与我们的设想截然不同,而我们却妄求跟他们探讨共同目标。我们没能给自己一个机会,去了解他们的习惯和价值观究竟意味着什么。假如去尝试了解了,我们可能会发现,他们的某些行动方针未必出于恶意,只因为我们不了解而已。
完全依赖某个民族自己所宣称的思想和行动习惯,这是不可靠的。尽管每个民族的作家都努力描述他们自己,但这并非易事。一个民族观察生活时的眼光都与其他民族完全不同。人们在判断事物时,很难意识到这是透过自己的视角观察到的。每一个民族都认为理所当然,对于这个民族而言,他们所接受的焦距和视点,仿佛就是上帝安排的全部景观。我们不能指望戴眼镜的人了解镜片的度数,也不能指望某个国家去分析它看待世界的观点。如果我们想知道眼睛的状况,就去找一位眼科大夫,他会验明眼睛的度数,配制出合适的镜片。有朝一日,我们会毫无疑问地承认,社会科学工作者的任务,就像眼科大夫分析眼球那样,是负责分析当今世界的各个民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