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4年农历3月25日清晨,在江西鄱阳县一个偏僻的小村——高石村,一个男婴呱呱坠地了。
旧中国农民的苦难,从来就是与天灾人祸紧紧相连。婴儿就出生在这样的农民家庭。
高石村虽说位于鄱阳湖畔,实际上却处在一个港汊的丘陵地区,没有渔业,全靠耕田种地维持生计。鄱阳湖是我国最大的淡水湖,地肥水美,哺育了千百万百姓。但旧中国政府官员腐败,没有人兴修水利,有几处圩堤也年久失修,每当洪水泛滥时,鄱阳湖水汹涌,毫无阻挡地冲击着两岸的庄稼,致使粮食颗粒无收,房屋倒塌,百姓没有归宿,造成巨大灾难。
那时候的高石村,道路不通,贫穷落后,生病了靠求神拜佛,一年到头难得温饱,能够“糠菜半年粮”的算是较好的人家,更穷的就可想而知,老百姓的想法就是靠天吃饭。农村把生儿育女看成是命中注定的,认为多儿多女有福气,当然这种思想的背景仍然是人多劳力多,人多不受欺负!儿子多更好,养儿防老呀!但现实生活里,子女多了,耕地没有多,吃饭的多了,粮食没有多。所以多子女是亦喜亦忧,对于当家的人,往往因此而苦恼。此时,婴儿的父亲正是处在这种苦恼之中。
在农村,妇女生孩子那是很平常的事情。第二天,婴儿的母亲就照常喂鸡、煮饭、洗衣,家里男人照常下地,孩子照常玩耍。
孩子总得有个名字,婴儿的母亲向丈夫提出来:“伢儿,得叫个什么?”不知是没想,还是没想好,婴儿的父亲只“嗯”了一下。“发、发”婴儿的爷爷似乎早就考虑好了,“在咱石姓里,他是‘宠’字辈,叫宠发,对,就叫宠发。”似乎对这个名字挺满意,他连着叫了两声。“发、发”这是农村遍地都用的字眼,很俗,但“发”又是穷怕了的长辈们对后生最大、最迫切,又最实际的梦想啊!
婴儿的父母何尝不想儿子如此呢,因此都同意了。依照农村的习惯,在家里都得有个小名。婴儿的父亲随口说:“叫四,四嘞吧。”怎么会有这样一个奇怪的名字啊!原来婴儿虽然在家里排行第八,可在男丁里头是排行第四。封建的农村社会里,是从来不把女儿当做家里人的,所以在父亲的脑子里婴儿是老四,本欲叫老四的,但一想人刚出生,怎么就会老呢?于是把“老”字去掉,剩下个“四”字,又不好叫,就顺口将本土方言里一个习惯性的语气助词“嘞”凑上去,成了四嘞。
从此四嘞就在家里叫开了,也在这个偏僻的小村里叫开了,而石宠发这个名字,因为有些拗口,字也难认,逐渐被家里和村里人淡忘了,甚至再也没有人叫过(后来,考初中时,四嘞将名字改为石屏)。
那时候,高石村是个只有40多户人家的自然村,以高姓为主,石姓只有少数几户。离鄱阳县城有30余里[1]路,那是一条弯弯曲曲的小道,除了人力独轮车,没有其他交通工具。村里人到城里办事,只能靠腿走肩扛,大部分人一年都难得进城一两次。
高石村其实也很美丽、宁静,村前虽然只是鄱阳湖的一个港汊,但湖面的宽广仍足以令人心旷神怡。湖光潋滟中,不时有候鸟飞舞。村后,背倚浸润着鄱阳湖水气的小山,苍松翠柏、绿草如茵。黑顶黄墙的房屋,错落在半坡上,被垂柳掩映,尽管简陋却别有一番乡土韵味。还有一棵百年大香樟,粗壮的枝,茂密的叶,似一把巨大的绿伞矗立在村子后面,将大片的阴凉撒给嬉玩的孩童和聊天闲谈的老人。村子的四周是一块块高低参差、平滑如镜的水田,不时显映着耕牛和村民辛勤劳作的身影。特别是村口荷塘里,荷花,鲜艳而又娇美,荷叶,硕大而又碧翠,它们簇拥在一起,连成一片,散发出阵阵清香,呈现着一种悦目的光彩。整个村子似一幅漂亮的水墨画,婉约而又清新。
如果遇上风调雨顺的年份,村民基本上能自给自足。男人们将收获的芝麻大豆拿去榨油,女人们用摘来的棉花纺纱,织成粗实厚重的土布并染成一律的靛蓝色,给大人小孩儿做新衣。年轻小伙儿则在农闲时去熬制硝盐,供村里人食用。逢年过节摇着拨浪鼓的货郎,敲着小锣卖糖块的小贩,也时不时来到村里,吸引着村里的大人小孩儿。这里不用钱币,人们都是各自从家里拿些大米、芝麻、黄豆之类的农作物,去换些小孩们爱吃的糖和女人们用的针头线脑儿等。遇上丰收年,多在春节后,村里还会请来戏班子,搭个台子唱几天戏,这是全村人最高兴的时候,老老少少,男男女女,聚在一起,台上唱,台下应,很是热闹。这样的日子,虽然浸透着艰辛与苦涩,可村民们总算觅到了些生活的乐趣。高石村,这时又像一张朴实的民俗图,欢快而又温馨。
但这样的光景并不多,鄱阳湖浇灌着万顷良田,又是渔民的生存空间,但长江水倒灌的时候,它凶猛的波涛顷刻间会将整个村子和田地变成一片蛮荒之地,将一张漂亮的水墨画泡得模糊一片,把一张朴实的民俗图浸得色彩全无。颗粒无收的村民们,又陷入饥饿与悲苦之中。特别是经过盛夏酷暑,传染病流行,缺医少药的村民只能死拖硬扛。因此,每到秋风萧瑟之际,不知从哪栋屋院里就会传出一阵撕心的哭声,人们知道,村里又有什么人离开人世了。
1937年立秋不久,石屏父亲的肺病已经拖了两年(旧社会叫痨病),再也扛不下去了,在秋风凄雨声中他撒手离开了人世。不久,爷爷也忍受不了心中的痛楚,在疾病的折磨下告别了家人。这双重的打击对石屏一家,特别是对母亲和大哥是一场巨大的灾难,犹如在已经受伤的心口撒了一把盐,在苦茶般的日子中加一把黄连。这个家已经支离破碎,石屏的二哥、三哥过继给了人家,大姐、二姐早早嫁了出去,三姐送人当了童养媳,最小的四姐也被姑姑的婆婆看着可怜带去收养。在破旧的院子里,这个六口之家承受着生活的重压和精神上的苦闷。而作为长子,大哥承担着家庭重担。在这种环境下,大哥的脾气越来越暴躁,经常无端地打骂自己的女儿,甚至老婆。母亲经常在父亲的灵位前哭泣,边哭边诉说,这在石屏幼小的心灵里产生了对母亲的同情。每当这个时候,石屏会乖乖地站在母亲身边,拉着母亲的衣袖。这些是石屏长大后,母亲告诉他的。母亲说:“你小时候很乖,你总担心我会哭,所以出去玩的时候会对我说‘妈妈,你不要哭了’!”
1940年,抗日战争进行到了艰苦的相持阶段。这个时候,石屏已经开始放牛了,大部分时间和其他的孩子玩,而且很顽皮。
一天,三姐的公公何先生在路上遇到石屏的母亲,他说:“你伢子这么大,不能耍皮了,要去读点书。”这位先生是因逃避日寇的轰炸,从县城逃到高石村来的,在这里创办私塾。母亲长叹了口气说:“哪有这个闲钱啊!”说完眼泪不禁出来了,母亲心里何尝不愿意送石屏读书呢?“远近咱还在亲戚路上,我看这伢子蛮伶俐的,叫他到我那里去读书,我不收学钱。”何先生说。母亲一听满心欢喜,千恩万谢。第二天,母亲就带着石屏来到何先生的私塾,恭恭敬敬地在孔老夫子圣像前跪拜、叩头,又给何先生行了大礼,算是正式启蒙上学了。
学堂第一年是从人、口、手开始认字和描红。第二年要读书了,何先生是位老学究,只会教国文。学堂没有课本,大部分人没有钱,买不起书,都是各自从家里找到什么书就教什么,大人都不会去管。石屏从三祖父的旧房子里找到一套《四书》,请先生教。所谓教,就是把书上的字教你认识,然后就自己去背诵,从不讲解。“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石屏上课就是背这些绕口而又全然不懂什么意思的句子,感到十分的单调。可老先生十分严厉,好玩的石屏挨过不少“板子”。先生总是对他说:“读书就是要吃苦,不苦怎能通今古。”但是石屏这时并不懂,觉得读书十分辛苦,每天都盼着早点下课,好回家做完事去玩。此时石屏的“玩性”已经有了自己的特色。看到大人下象棋,他就会用硬壳纸剪成一个个小圆片,在上面写着车、马、炮等,再画上楚河汉界,与人家学起下棋来。看到别的小孩用纸扎梭镖玩,他就找来些毛竹片,削成像模像样的梭镖。竹制的梭镖射得又快又远,引得其他小孩子都向他讨要,这当然也十分危险,后来被大人们全部缴了械。这恐怕是他第一次制作“飞行器”了。
石屏在何先生那里领到的“赏”字最多,这是先生奖励学生的一种方法。对每次课文背得又快又好的学生,他就会用朱笔在一张小纸上写个“赏”字,在课堂上发给学生,得奖是石屏最开心、最自豪的时候。因为得了“赏”字,回家就可以吃一个荷包蛋。两年下来,石屏在何先生门下已经读了《四书》中的许多文章。
可就在这相对平静的日子里,厄运又一次向石屏和他的家人袭来。
这是一个夏末初秋之时,八岁的石屏与侄儿突然拉起了肚子,患上了严重的痢疾,连续几天都坐在马桶上,几乎下不来,吃什么就拉什么。一阵阵的疼痛令他全身痉挛,浑身发软疲乏地靠坐在墙壁边,原来红润的嘴唇已经发白,憔悴的脸上毫无血色,连眼睛也苍白得没有了光泽。孱弱而又嘶哑的哭声,像根巨针刺扎着母亲的心。一个儿子,一个孙子,都是心上的肉啊!母亲发了疯似的在村子里一家一户敲门求问草药方子,弄到了就赶快做给他们吃,可都不太见效。到城里去看医生,一是没钱,二是路远根本没法去。大哥大嫂也是长吁短叹,恨老天对他们太不公。急得六神无主的母亲,天天在菩萨和石屏父亲及爷爷的灵位前烧香磕头,额头上青一块、紫一块,全家人都陷入巨大的恐慌与无奈之中。20多天后,不幸终于发生了,石屏的侄儿经受不住这残酷的折磨,停止了呼吸……
从大哥大嫂、侄女和母亲凄厉的哭声中,石屏知道侄儿已经永远离开了他。石屏奇迹般地挺过来了。
1943年3月,在江西的日军为了进一步巩固其统治,发动了新一轮的春季攻势,开始对南昌及周边地区进行又一次大扫荡。听到咚咚咚的声音,大人们说这是鬼子的小汽艇到了双港。听到嗡嗡嗡的声音,大人们说这是鬼子的飞机来了,赶紧躲到床底下去,说床上有棉被可以挡子弹。现在看来,这是多么的可笑,但在当时,对飞机,人们只有这种想象的应对方法。
5月的一天,天空昏暗,几架涂着太阳旗的飞机几乎是贴着院子里的树梢飞过,有的人甚至看到了飞行员狰狞的面孔。这时候,石屏对着大人们喊:“我们的兵为什么不打他们?”
不久,就听到县城方向传来沉闷的爆炸声,又不知有多少人丢掉了性命,多少房屋被毁。这是石屏第一次近距离看到敌人的飞机,看到敌机的猖狂与罪恶,也对飞机有了十分深刻的印象。
日军的轰炸,迫使城里的老百姓纷纷跑到乡下去避难,当时习惯叫“逃难”。其中也有人逃到了偏僻的高石村,一向冷清的村落顿时喧闹了许多。这些人一落稳脚跟,就联系附近几个村的乡绅,张罗着要办学校,解决小孩子读书的问题。当地有位叫蒋章耀的先生,是师范毕业生,不仅会教国文,还会教算术、自然等课。于是,大家请他做老师。很快学校就建起来了,教室用的是石屏四祖父的房子,就在石屏家隔壁。石屏那个时候已经9岁了,近水楼台,他到这个学校上课了。
当时,学校里只有十几个学生,年龄差别很大,有二十几岁的,有十几岁的,甚至还有结了婚的。他们有些人读过初中,也有些人读过几年私塾。那时能读得起书的人,大都家里殷实。9岁的石屏算学校里年龄最小、家里最穷的一个,但石屏已经在何先生那里读了几年书,有一定基础。能在蒋章耀先生门下读书,是石屏童年时期的一种幸运。蒋先生教课与何先生大不相同,尽管学生的文化基础参差不齐,但他因人施教。教国文课时他会先解释文章内容,再要求背诵,并挑出些重要的句子反复讲解。特别是算术课,在何先生那里石屏没有接触过,这让他感到几分新奇。一串串阿拉伯数字,让石屏走进了一个新的世界,激发了他的学习兴趣。
石屏的记忆力特别出众,别的同学背书是每次只背一小段,他却是每次背一篇或两页文章,这样强的记忆能力连先生也为之高兴。由于营养跟不上,石屏体质比较差,晚读的时候经常会打瞌睡。有时候先生会让他罚站,他甚至站着都会睡着。因为这个,石屏经常会挨打。有时候蒋先生会罚他背文章,他一紧张,瞌睡也吓跑了,站起来便朗朗地背了出来,而且经常背很多内容。对于石屏打瞌睡的毛病,蒋先生也无可奈何。
在蒋先生那里,古文是主要课目,石屏学习了《左传》《唐诗》《史记精华录》《古文观止》等。石屏的算术成绩在班上名列前茅。蒋老师的授课和鼓励,培养了石屏的学习兴趣,激发了他的求知渴望。
1945年,全国人民迎来了一件高兴的事:8月15日,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经过8年艰苦卓绝的浴血奋战,中国人民终于取得了抗日战争的胜利!
8月的天空,碧净如洗,火辣辣的太阳炙烤着大地,升腾着一阵阵热浪,但人们被胜利鼓舞起来的热情比这热浪更加炽烈,人人奔走相告,雀跃欢呼,全国各地民众都自发结队,通宵达旦地进行游街庆祝,沉浸在欢乐的气氛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