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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琨一赌气跑回深圳,新婚夫妇还得住到各自的单身宿舍里去。
许泽群上班后,局里有一次“分房”。所谓“分房”,也就是给结婚没房者临时调剂租住房而已。这样的房子多半是租的农民房,两房一厅三房一厅不等。几家合住一套,一家一个房间,共用客厅、洗手间和厨房。
在中国乃至全世界,可能只有深圳一个城市有着成堆成片的农民房。说得好听的,说农民房是这崭新的城市上面的一块块补丁;说得难听的,说它们是城市的牛皮藓。因是当地农民自盖的小楼,缺少统一规划,杂乱无章,楼与楼之间也拥挤不堪,因为相邻楼之间伸手可及又叫“握手楼”。楼楼相挡,所以楼楼终日难见阳光。最麻烦的是水电线路设置极不合理,加上深圳本来水源紧张,停水断电是常有的事。再说楼里的租户,公司里的白领、皮包公司、来深圳创业的、二奶小姐、小商小贩、偷吃扒拿的、包括少部分许泽群这样的公务员……真所谓鱼龙混杂,各色人等应有尽有。
可是即便是这样的房子,也是童琨和许泽群渴望的。没有房子哪有家,没有家哪里安放爱情呢?
他们本来是想在广州住到许泽群上班,一上班就分房。既然提前回来了,童琨就想把搬家该做的准备先做做,该买的东西就要先看好。她想好了,一切就简(也只能就简,买多了东西也没地方放)。过上一两年,梅林一村的政府福利房盖好了,就好了。所谓过日子,怎么也省不了三餐一宿。虽说床总是要有的,但床架子可以不买,地上铺上地板胶,进门脱鞋,席梦思铺在地上当床就行。吃饭的桌子要一张,可以是个小几,坐在地上吃,榻榻米似的也很有情趣。衣橱总得要一个,童琨早就想好了,街上有那种塑料钢棍拆装的简易衣柜,用两年搬新家的时候扔掉算了。最后买上电视、空调和洗衣机、锅碗瓢盆,这个小家,不就搭建起来了么?
许泽群上班的前一天,童琨忽的有点紧张。她跟许泽群说,要不去找找行政处的头,送点东西,好歹房子也要住上一两年,要分得糟那就遭罪了。童琨话刚说完,许泽群就不耐烦地说:“分个调剂房嘛,哪来那么多头绪,要找人你去找啊。”回到深圳,新婚蜜月还没有开始,许泽群说话就这么个态度。童琨鼻子酸了,眼睛红了,只想,算了,也不是我一个人住,你能住我就能住。
其后的分房应验了童琨的先见之明。
他们那一户,分到巴登街的三房一厅。三家合住,一家是司机,一家也是一对新婚夫妻。许泽群分到的是最差的一间,房间最小,还朝北。农民房本来就少阳光,房间再朝北,可以想像房间定是终年暗无天日,见不到阳光了。这样的房子分给许泽群,他回来也没怨半句。童琨知道,许泽群是装大度,装无所谓,掩盖他的无可奈何。
搬家那天,因为分的房子不理想,童琨和许泽群都没什么精神,磨蹭到最后才去。等到一到,才知道他们俩以那样疲塌的态度对待分房,无异于把最后的机会都拱手让给了别人。客厅、厨房,包括阳台,都给先去的瓜分掉了。
那个司机也着实可以,房子拿的最大、朝南的主人房不说,客厅还给他们全部占下了,摆了沙发、电视,还有一张小床。他们有个十一二岁的男孩,客厅已俨然成了他家孩子的房间了。
阳台成了另外两家的杂物间,整整齐齐地一分为二。洗手间没什么好分占的,但还是摆了台洗衣机,也不知是哪家的。本来童琨想买洗衣机。她最怕的就是洗衣服。她对自己手的珍惜不亚于珍惜自己的脸。她早就懂“手是女人的第二张脸”的说法。现在,童琨见了这架势,哪还摆得下第二台洗衣机,也就只好阿Q地想:“看来自己命定是洗衣婆、煮饭婆的命,不过倒也省了洗衣机的钱。”
童琨来到厨房的时候,另外两家正在为争夺厨房唯一的灶头开战呢。只见一个健壮的小伙,站在厨房门口,手握菜刀,杀气腾腾。他一口东北口音,不时地平举菜刀,指着一个满脸涨得通红的中年男子说:“你要敢搬你炉头进来,我跟你说我剁你,二话不说剁你……”
两边两家的女人都在拉自己的丈夫。年轻的妻子说:“何必呢,跟他们计较。”年老的则说:“现在的年轻人实在不像话了,这样的人书读得再多有什么用?”
年轻男子拿菜刀指了中年妇女:“我跟你说,老子我就是凭我这张硕士文凭到局里来的,不像有的人什么本事也没有,凭的是关系!凭什么呀,一个堂堂硕士还比不过一个开车的,房子分得比你孬,客厅也你们家给占了,现在厨房还要占!还有没有点脸皮你?!”
中年男子说:“我不在这儿烧饭,你倒是给我说说,我们一大家子哪里吃饭?”
他这话问得愚蠢。硕士冷笑起来:“你问我,我问谁?就你要吃饭,我们就不要吃饭了?有本事找局里分房子的,再让他们分个厨房给你。”
硕士说完,转身进了厨房,“嘭”地一声把刀尖砸进砧板里,菜刀金鸡独立般站在砧板上,吓愣了一样的,筛糠似的颤抖不已。硕士指指刀说:“分房间是行政处说了算,分厨房是这把刀说了算!”
说完出了厨房。
童琨和许泽群窝在自己阴森森的房间里。许泽群只顾埋头扫地,童琨忧心忡忡地看着自己新婚的丈夫。别人家要么靠关系,要么靠刀子,他们能靠什么呢?
俗话说“天无绝人之路”,司机给赶出厨房,就打起了阳台的主意。
可巧房东在阳台上留了条水路,司机就在水路下砌了个水池。他把那些杂物归拢好,在杂物上搭了块木板,把灶具摆上去,他们家的厨房就算有了着落。
硕士看在眼里,也跑去阳台上捣鼓了半天,最后把厨房的灶具也搬到了阳台上。弄好了就来找许泽群,他跟许泽群说:“嘿哥们,厨房你们用吧,我们家小姚父母在深圳,我们去她家吃饭。”许泽群和童琨忙丢了手里活,一个劲地推让。厨房是人家“出生入死”争来的,自己怎么能要呢?
“我也不是怎么在乎那个厨房,行政处的那帮家伙做事太恶心人了,他一个司机凭什么在这儿做老大?分房结果一出来,我就找了行政处,那帮孙子说司机在局里工龄比我们长,谁不知道他是人事处长的司机。”硕士说。
童琨听了这话,对硕士有了几分敬意。好歹他路见不平还去理论过,许泽群简直就是万事听之任之,不闻不问了。
许泽群和人家还在你推我让,童琨就打圆场说:“你们的好意我们心领了,这样吧,厨房你们还是用着,我们去阳台。”
“那不行。”硕士一个劲摆手,“我用阳台,我把厨房让出来也是给他看看。他妈的,我跟他玩命,就是咽不下这口气!哥们儿给我个面子。”
童琨和许泽群却不过人家的好意,就应了下来。
房间很快弄好了,他们就买了炉具和锅碗瓢盆,还买了一罐煤气上来。
两人站在厨房里,对着那些凌乱的物什。童琨心里有了一种久违的安然与踏实的感觉——她渴望多年的居家过日子的生活啊,现在才可以开始了呢。本来,没有柴米油盐的生活,怎么会是家的生活呢?
现在,他们对着煤气罐和炉具,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两个人忍不住相视一笑。许泽群拢了拢童琨:“给我发个誓,给你老公煮一辈子饭。”
童琨笑了说:“有人倒愿意煮一辈子,恐怕有人没耐心吃一辈子。”
许泽群说:“那就看煮饭婆的手艺了。有句话说女人要留住男人,一要留住他的胃,二要——”他不说了,一直没精神的脸色有了神气,一脸鬼怪地说,“今天夜里告诉你。”
按许泽群的要求,至少童琨现在是没能力留住老公的胃的。她不会做饭,母亲也不做饭。从小到大,她们都是吃食堂。偶尔想打牙祭了,都是母亲带她去小餐馆吃。人是缺什么就渴望什么,童琨从记事时起,就对家常的饭菜有着一份超乎寻常的渴望。
十五岁那年,她和母亲闹了别扭,一气之下从家里跑了出来。其时正是晚饭时分,家家户户厨房的窗棂上,涂满了浸泡在氲氤油烟里的昏黄的灯光。那些昏暗朦胧的灯光散落在沉沉暮色里,好似天际明明灭灭的星斗。对于童琨,厨房的生活也便如星星一般,遥不可及。
那天童琨龟缩在一棵大榕树下。榕树旁是一间普通的平房,厨房里正是热闹,菜下油锅发出欢快尖利的啦声,锅铲有节奏地碰撞着铁锅叮当作响,浓浓的菜香从屋里飘了出来……童琨就在这时流下了眼泪。她想她是在这温暖美好的世界之外的。生活给予她的是那么单薄贫瘠的东西,母亲的脸色、永远考不好的试、从食堂打回来的冰冷的菜肴……她十多年阴郁而没有快乐的生活,原来就是源于她家没有一间活色生香的厨房。
就在那一天,她发誓要有自己的家。她要为一个家煮一辈子饭、做一辈子菜。
当然发誓归发誓,要真做起来就没那么容易。比如现在,童琨他们就遇到了麻烦。煤气罐和炉具买回来了,怎么把炉具与煤气罐连起来?
童琨固然不会,许泽群在家是独子,向来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他是学法律的,动手能力也非常差。两人满头大汗地捣鼓了半天,好不容易连好了,心满意足地回到房间,累得一头倒在床上。两人并头躺着,在计划第一顿饭要做什么。
许泽群忽然想到什么似的,坐起来,出了房间,直奔厨房。童琨不明就里,跟在后面,只见许泽群盯着煤气罐接口左右打量,嘴里说:“会不会漏气呢?”是啊,他们是新手,谁知道装的煤气罐会不会漏气呢?
童琨把鼻子凑到接口处,狠狠嗅了几下说:“好像有点煤气味。”许泽群说,那说明在漏吧。童琨不知哪里来了灵感说:“在上面点下火,要能着就是漏。”两人就在接口不远处了点火,果然,“噗”地一声,接口处升起了火苗。两人还凑着看,看火苗往哪儿去,想依此判断哪个位置漏。
两人正趴在煤气罐上专心致志地侦察,就听一声尖叫,司机老婆呆如木鸡地站在厨房门口,须臾她就反应过来,尖叫着往外跑,一边跑一边叫:“不得了啦!不得了啦!厨房要爆炸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