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二世 胡亥
公元前221年,秦都咸阳。
一条大道,直通秦始皇居住的宫殿。
是日,秦宫内旌旗林立,香烟袅袅,钟鼓和鸣。
大殿里,初登九五之尊的始皇帝嬴政,头戴垂旒冠冕,身穿日月星辰绛纱衮服,神采奕奕,踌躇满志地坐在金殿上。他拈着胸前长髯,频频举杯向殿下群臣致意。
秦始皇开国称帝,千古初创,非同一般,遂下令大宴群臣。
大殿里,王子、公卿、百官依序排列,席地而坐。美酒、佳肴、珍果,应有尽有,酒到酣处,觥筹交错,热闹非常。
坐在酒席前列的是秦始皇的十八位皇子。个个冠袍生辉,器宇不凡。由东而西,坐在第十八条杌(wù)案前的是被秦始皇视为掌上明珠的最娇惯、最溺爱的幼儿胡亥,年仅九岁。
胡亥头戴一顶远游冠,上缀有青带、白穗、翠珠犀簪。身穿朱色衬里绣有七座山峰彩色花纹的白衮服,下系红罗裳,扎着宽约二寸的彩花绅带,腰前悬着绛纱蔽膝,身后垂着拖地的佩绶,脚穿一双绵丝绣纹白袜。
行酒时,气氛热烈,频无休止,诸皇子个个以袖掩杯,徐徐而饮,彬彬有礼,举措有度。唯有胡亥想吃则吃,想饮则饮,用筷不及便动手撕扯抓挠。酒足饭饱,年少好动自然耐不住性子坐在那里陪着诸皇兄假装斯文,趁着始皇不注意,一躬身溜进侧殿帷幕后去。
胡亥来到大殿门口,只见台阶上井然有序地排列着各式各样的朝鞋。按秦制,凡臣下朝见皇上,入殿前必须脱鞋,整整齐齐、规规矩矩地放在殿外的台阶上。这天宴会盛大,公卿文武百官俱至,自然鞋子不可胜数。
胡亥站在台阶上,歪着脑袋看着自己的皂舄(xì)(黑色木底鞋)排在诸皇兄之后,眨巴几下黑眸,嘴角一撇,撩起罗裳前,跑下台阶,双脚胡乱踢起来。坐在殿门口的一位朝官吓得目瞪口呆,急欲起身上前制止,身旁一位朝官,赶紧拉住他的衣袖。
这时,中车府令、太监赵高急忙跑到殿门口,见朝鞋已被踢得乱七八糟,先是一怔,转而又满脸堆笑地低声说:“殿下,踢得好,踢得好!”说着,赶紧跑到最上一层台阶的尽头拎起胡亥的皂舄,来到胡亥跟前,单腿跪地,抱起胡亥替他穿好。然后跪伏在地,让胡亥爬上后背,便背起他疾步而去。
坐在殿门口的朝臣望着他们的背影,愤愤地低语道:“幸亏是十八皇子,如是太子,日后嗣君执政,社稷岂能不乱?”
身边的朝臣急忙佯装敬酒,以袖掩住其口。
公元前211年,胡亥年已“弱冠”(二十岁)。
一个深秋的傍晚,胡亥正捧着一卷《韩非子》简书斜靠在香料锦墩上慢慢地阅看着。
这时“吱”的一声响,殿门被人急速推开,胡亥一怔,见是赵高气喘吁吁地跑进来。
赵高本是赵国人,其父通晓法律,善刀笔诉讼,沾着是赵王五服外宗亲的光,任过地方典狱吏,后因敲诈勒索遭人告发,被处宫刑,其母罚作官奴,兄弟三人也被净身入宫当了太监。公元前222年,秦国灭赵,赵高被掳往咸阳送入内宫。一个偶然的机遇,秦始皇发现他长得身高体壮,谈吐流畅,且善解人意,经盘问,又得知赵高师承其父,谙通法律,一时高兴,便任命他为中车府令,负责掌管皇帝的车马。
赵高少年时就表现出工于心计、好猜度、善筹谋、不甘人后的性格。家世坎坷、自身遭戕并未使他自甘沉沦。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的教诲,令他的心底涌动着强烈的改变命运的愿望。命运者何?机遇也。机遇之善者可使人平步青云,富甲天下;机遇之恶者可使人身陷苦海,命归黄泉;而机遇平平者则令人终身碌碌无为,不过芸芸众生。机遇可从天而降,不期而遇,亦可匠心独运,事在人为;机遇可旷日持久,亦会瞬间即逝。
赵高要努力创造、不失时机地把握、利用能改变命运的一切机遇。
工于心计、好猜度、善筹谋的性格增强了他实现愿望的自信。
初入秦宫,赵高被分配清扫宫廷茅厕等苦役。他却时时事事小心谨慎,一丝不苟。一天,他正在宫内清扫御道,忽然始皇出巡的车队驶过来,他急忙跪伏路旁回避。当御驾前一辆副车从他身前驶过时,一匹边马突然翘起尾巴要拉屎,赵高发现后不假思索地一个箭步冲上去,撩起袍襟,紧跟马后,将粪便全部接住,然后跪伏原处。这个举动被坐在车里的秦始皇看在眼里,便赏了他个中车府令(掌管皇帝的车马)。
赵高在转变命运的路程上,成功地迈出了第一步。当了中车府令后,有了接近皇帝的机会,在长期观察中,他发现秦始皇十分宠爱幼子胡亥。他决心投其所好,把改变命运的赌注压在胡亥身上。从此,赵高千方百计接近胡亥,讨好胡亥。功夫不负有心人,赵高终于博得了胡亥的欢喜。
一天,赵高从胡亥书房前路过,胡亥正在学写篆字,见赵高路过,忙喊他进屋。原来,胡亥正用毛笔在绢上学写《韩非子·说林》上的一句:“巧诈不如拙诚。”“拙诚”二字他总也写不好,问赵高是否会写。赵高接过笔,潇洒自如地在绢上工工整整地写好,引得胡亥高兴地拍手称赞。这件事被秦始皇知道后,又是吃惊又是高兴,便决定让赵高做胡亥的教师。
从此,赵高与胡亥朝夕相伴,形影不离。十年寒暑,赵高绞尽脑汁在胡亥面前成功地扮演着仆人、教师、谋臣的角色。
胡亥见赵高急匆匆地走进殿来,便直起身问道:“有事吗?”
赵高趋步凑近胡亥身边,弯下腰,颇有几分神秘地低声说:“陛下刚才决定近日出巡东游。”
“噢。”胡亥不以为然地应了一声。
赵高接着说:“陛下决定留下右丞相冯去疾和殿下主持咸阳事务,令左丞相李斯和我等人随侍出巡。”
“噢。”胡亥仍是不以为然地应着。
赵高似乎有些心急,忙问道:“殿下不想随同陛下出巡吗?”
胡亥将手中的竹简放在杌案上,站起身伸了一个懒腰说:“既然父皇有令,儿臣遵命就是了。”
赵高见胡亥对出巡的事不动心,赶紧走到殿门口,伸头向外张望一阵,转身回到胡亥身边,神秘地说:“殿下,您知道陛下何以突然决定出巡东游吗?”
胡亥先是晃晃头,然后问:“为何?”
赵高忙趋前一步,躬下身,压低声音说:“最近朝廷一位使者从关东返回咸阳,途经华阴,于舒道(今华阴县附近)遇一位白发老者立在路中说,‘今年祖龙死’,言毕,遁身而去。使者惶恐不已,百思不解。进京后,将此事如实禀报陛下。陛下听后先是一震,继而情绪恍惚,思索一阵,忙请方士卜卦。方士答曰,‘陛下今年是白虎克泰斗,犯了灾星,唯有出游方可化灾避难’。”
“噢?”胡亥惊奇地望着赵高。
赵高接着说:“殿下,您知道‘祖龙’二字作何解吗?”
“何解?”胡亥忙问。
“祖者始也,龙者帝也。祖龙,始皇也。”
“啊?”胡亥一惊,自语道,“今年祖龙死,则是今年始皇……”胡亥正要说出那个犯忌的“死”字,赵高忙用手制止,接过话茬说:“方士之言,可信其有,亦可信其无。”少顷,赵高弦外有音地说:“陛下已进天命之年,这些年十分避讳那个字。已有几个朝臣为此死于非命,同时,近几年又四处派人访求长生不老之术,这次突然决定出巡东游,可见,陛下已是十分担心……”
赵高欲言又止,喉头一动,咽下了话的后半截。
胡亥望着赵高,眨巴两下眼睛说:“你劝我随父皇出巡,是为了不失尽孝道的机会吗?”
赵高感到失望,停顿片刻,意味深长地说:“殿下,您就未往更深一层,比如以后的前途、您的命运去想吗?”
赵高望着胡亥怔怔的样子,又气又急,索性点破话题:“殿下,如果陛下当真遂了天意,至今可还未立太子啊……”
10月中旬,秦始皇出巡东游的车驾仪仗浩浩荡荡出了咸阳城,直奔南行的驰道。
胡亥也一同随驾出巡。
一路上,虽是鞍马困顿,千里迢迢,然而各地风光旖旎,景色宜人,加之胡亥鞍前马后,形影不离,可谓体贴入微,关怀备至,秦始皇倒也心旷神怡,超然自乐,似乎早已把那句令人沮丧的话忘得一干二净。
天有阴晴。当秦始皇的车驾来到济北郡的平原津(今山东德州市南)时,突然偶感风寒,病势日渐沉重。当车驾来到沙丘(今河北广宗西北大平台)时,已是翌年7月,时值酷暑盛夏,一路之上,千方百计投药问医,不但无效,反成沉疴。
秦始皇已处弥留之际。大队人马只好停止前进。
这天傍晚,秦始皇把李斯、赵高叫到身旁,眼睛微微睁开一条缝隙,喃喃地说:“替我草拟遗诏吧……”
“祖龙”死了。
夜暮没有弦月,没有星辰,天空落下淅淅沥沥的雨滴。
胡亥站在窗前,如果不是赵高和李斯的再三劝阻,他真想号啕大哭一场。
父皇驾崩,父子间的血肉亲情使他恸心。可是,父皇的遗诏更使他揪心。
始皇帝爱胡亥如同掌上明珠、心头之肉,然而在遗诏里没有为他留下一句话,没有给他分封一寸土地。而是诏命在北方戍边的长兄扶苏把兵权交给大将蒙恬,火速返回咸阳办理丧事。
显而易见,父皇是立扶苏为太子,让他继承皇位。
胡亥渴望、梦想、为之奋斗的目的,最终要成泡影。他恨父皇假仁假义,残酷无情,恨赵高自作聪明,徒劳心计,更恨自己在诸皇子中名列第十八位。
初看到遗诏时,失望、愤懑、忌妒使他怒火中烧,肝胆欲裂。然而,几个时辰过后,他渐渐感到平静,这一切都是命中注定。此时此刻,他别无所求,只想哭,号啕大哭,让泪水洗掉胸中的不平。
更深夜静,赵高悄悄推开胡亥的房门。
“殿下,您想吞下这只苦果吗?”
“不吞亦吐不出。”
“咽下,其苦难熬;吐掉,则苦尽甜来。”
持续的沉默中,赵高把目光从摇曳的烛光转移到地上晃动着的胡亥的身影,他似乎猜度出什么。
“殿下,面南者为君,面北者为臣。为君者治人,为臣者治于人。治人者生,治于人者死。”
赵高发现胡亥的双手慢慢地握成拳,身体也似乎在颤抖。
“殿下,您的双膝可为始皇帝所屈,难道还可为他人而跪吗?”
胡亥猛地转身吼道:“遗诏已经发出,谈这些还有何用?”
赵高忙从怀中取出一块黄绢,展开,递到胡亥面前。
胡亥看罢,惊异地问:“怎么?遗诏尚未发出?”
“奴才对殿下一向忠贞不贰,此等大事怎敢贸然处置。”
胡亥再看遗诏,又道:“木已成舟,成命难回。”
“殿下,始皇遗命出自奴才手笔,皇帝印玺已托我所管。”
“改诏?”
“改诏。”
“如何改?”
“立胡亥为太子。将扶苏、蒙恬二人赐死!”
“赐死?何罪?”
“扶苏与蒙恬戍边十年无足寸之功。扶苏屡次上书诽谤始皇帝,又因未立太子而常暗发怨言,蒙恬知情不举却加恣纵。”
“丞相李斯肯与我们合谋?”
“李斯的才能、功绩、谋略,人心无怨,但与长子扶苏的情分能与蒙恬相比吗?他是一个布衣出身的趋利小人,若扶苏称帝必任蒙恬为相,殿下如允诺保其相位,再加封赏,恩威并施,岂敢不从?”
胡亥点着头,沉思良久:“只是赐死长兄……”
“殿下,机不可失啊!或为人君,或为人臣,改变命运的机遇掌握在你自己手里。”
翌日清晨,一位使者骑着快马,怀揣矫诏向北驰去。
始皇帝的车驾照样启行,一切一如既往。
始皇帝的尸体被秘密安放在一辆封闭的辒(wēn)辌(liáng)车里。始皇帝的金根车里坐着穿戴着始皇帝服饰冠冕的亲信太监,每日有人端茶送饭,赵高、李斯和胡亥照样佯装请安、呈奏。
车驾从井陉入关先往北行,依然保持着原先拟定的巡游路线和气派,然后经九原(今内蒙包头市西)从直道返回咸阳。
车驾载着腐烂的尸体,煞有其事地走完了秦始皇第五次出巡最后的两千余里的路程。
车驾抵达咸阳时,去北方边郡矫诏赐死的使者业已返回。扶苏已自刎,蒙恬已下狱。
胡亥、赵高、李斯见大功告成,便为秦始皇发丧,接着为胡亥举行了隆重的登基典礼。
9月的咸阳,秦宫里旌旗蔽日,锣鼓喧天,笙弦绕梁,香烟熏腾。按胡亥之命,登基大典要比父皇开国称帝时有过之而无不及。
大殿之上秦二世胡亥穿戴着和父皇一样的装束,正襟危坐在龙墩上,虽然心里潜藏着几分虚弱和怯惧,外表却是威风凛凛一国之君的神态。当诸王、公卿、文武百官黑压压一片跪伏在地,山呼“万岁、万岁、万万岁”时,他看到阶下是一个个隆起的土丘,瞬间这些土丘又变成一片土冢,此时,一股暗自庆幸的心情油然而起,这些土冢似隆起的后背中没有始皇帝的十八皇子——胡亥。
胡亥微微露出笑容,他像在做一场甜蜜的梦,本不属于他的一切,如今全部得到了。
此时此刻他恍惚飘然欲仙。
然而,当群臣山呼已毕抬起头时,胡亥惊疑地发现,许多张面孔上流露着怀疑、愤懑和轻蔑。
更深夜静,秦二世在寝宫里双手反背,低着头踱来踱去。已被提升为郎中令(掌管宫殿门户,当然国中要事也由他执掌)的赵高走进殿门,见秦二世满脸忧郁之情,便蹑着手脚来到他的身边,弓着腰说:“陛下,今日初登龙位乃是大喜之日,何以……”
秦二世抢过话头:“有喜更有忧,你没看到跪在阶下那些人的脸吗?特别是诸位皇兄。”
赵高一听,正中下怀,忙说:“陛下,何止是几张脸?”
“还有什么?”秦二世听赵高话中有话,连忙追问。
“据臣所知,有几位皇子今夜聚会钦文殿,以庆贺陛下登基为名,实则怀疑矫诏一事,有人慷慨陈词,有人摩拳擦掌,有人主张将此事公诸天下。”
“噢?”秦二世一阵痉挛,脸上顿时煞白,忙问,“此事当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