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月华挂了孟想的电话,就开始把桌子上扣着的盆盆碗碗往厨房收拾。家里就三口人,老孟是个有什么吃什么的人,不挑剔;孟想爱吃鱼,夏天的时候想喝两口啤酒。王月华今天特地做了两条黄花鱼,知道孟想下班没点儿,老两口六点来钟就先吃完了,特地给儿子留了一条,结果,孟想一个电话,不回家吃饭了。王月华嘟囔着:“都放凉了,还不回来吃,早先也不说,搁一宿明天还怎么吃!”
孟凡树正给乌龟换水,听见老伴嘟嘟囔囔就回了一句:“拿盘子扣上放冰箱里,明早上我吃!”
王月华白了他一眼,说:“孟想还没吃着呢!”
老孟说:“那就明儿早上给他吃!好东西还能没人吃。放一宿怕什么,不是有冰箱吗?又坏不了。再说了,剩鱼才好吃哪。”
王月华一听这个,放下手里的盘子碗就直奔茶几,下面是一叠报纸。王月华翻出一张给孟凡树念:“吃隔夜菜有害健康,亚硝酸盐严重超标可致癌!”
孟凡树呵呵一笑,接过来报纸就擦手。手刚从鱼缸里拿出来,湿的,还腥气。一边擦一边笑话老伴:“你就是迷信!人家说什么你都信!你小时候不是天天吃剩饭?那会儿有剩饭吃还不赖呢!有的吃就比没的吃强!啥癌不癌的,要我说就算真致癌,咱们身子骨也能扛了,就跟那感冒疫苗似的,叫什么‘抗体’?咱们中国人,尤其是咱这岁数,都是吃过苦的,早练出一堆抗体了。你怕啥?”
王月华刚要反驳谬论,家里电话就响了。老孟本来就离着近,又巴不得有个什么事让王月华闭嘴,就顺手拿起话筒。老孟还没说话,电话那边的声音就跟爆炸似的出来了:“王姐在吗?我这是养老院!您家老爷子发脾气正闹呢,我们好多人都劝不住,您家赶紧来个人吧!”
孟凡树和王月华顾不上自己的拌嘴,抓上外衣钥匙就跑出门。洋春的城市都繁华在白天,每每夜色降临,只有食街是热闹的,广场上还有些跳舞的老人,上班上学的都像候鸟一样回到属于自己的窝去了。王月华和老孟来不及再去公交车站等公车,只好狠下心伸手拦出租。本来一个洋春市就没多少车,这个钟点正是交接班的时候,的哥们回家的回家吃饭的吃饭,站了十多分钟,只有一辆遮着车牌子的车停下了,司机探出头问:“去哪儿?坐车不?”
孟凡树想都没想就拉着王月华上了车,没等坐稳,就说:“第二养老院。”
司机也不打磕巴:“三十!”
王月华刚要挣巴着说话,老孟一把按住:“得!您快点儿!”
王月华固然心疼那三十块钱,但是一想到养老院那边的老爷子,又觉得顾不上了。
黑车司机业务还算不错,没怎么耽搁就到了地方。老孟提前把三十块钱攥在手里,车一停稳就扔到了副驾驶上,拉开车门就跑。王月华一看,也知道老伴这是急着了,往日里那天塌下来都无所谓的一个慢性子,如今也知道着急冒火了。王月华在后面也一路小跑跟着,三步两步跑进楼道,就看见好多房间的门都开着,连平日里那些不能动的老太太老头都坐在床上往外头看,好几个护工三五成群地站在楼道里议论。等到了老爷子的房间门口,就听见里面一片嘈杂。王月华认识的几个养老院的主任基本上全来了,乌泱泱堆在门口。王月华忍不住问了一句:“这是怎么了?”
张主任正在里面一筹莫展呢,听见王月华的声音,跟见了救星似的赶紧嚷嚷:“家属来了,外头的都闪开!”
门口聚集的各路人等纷纷往外面退,老孟两口子这才有路从门外进来。王月华一路上做好了各种思想准备,可是眼前的景象还是让她和老孟结结实实地吓着了。老爷子趴在地上,张主任一边劝一边指挥着四个男护工,看样子是想把他弄回到床上。可是老爷子的双手死死拽住床腿儿,怎么劝都不松手。张主任满头大汗,央求王月华:“王姐您赶紧劝劝您家老爷子吧,我这也不敢掰他手啊,再给伤着……”
王月华傻愣愣地不知道该如何是好。老孟倒是稳当,问张主任:“我爸他这是怎么弄的?”
张主任赶紧叫护工,王月华这才发现,护工小刘一直站在角落里,脸上平淡如常,仿佛屋里发生的这一切都和她无关。看见张主任叫她,这才走到老孟和王月华跟前,慢悠悠地说:“下午给他洗澡,他不肯;就给他擦身子,他说我骚扰他。我擦完了出去倒水,再回来就这样了。弄不动他,叫人来,他又不肯上去。”
王月华越听越堵心,门口已经有围观的护工偷偷在笑了,还有人在私底下嘀咕:“这老头子,一把年纪都瘫成这样了,还惦记有人骚扰他!”
还有人笑着说:“估计是盼着人家骚扰呢,人家不理他,恼了!”
王月华气得差点一口血喷出来,顾不得场合,直勾勾地转过身去,冲着嘀咕声传来的方向大声嚷:“谁没个生老病死?有你们在这乱嚼舌头根子的吗?”
张主任赶紧呵斥门口的围观护工,说:“你们都没活干是吗?赶紧回岗!哪屋要是出问题,下个月就走人!”
说完那些人,又回过头对王月华说:“王姐!您家老爷子实在是太倔了。先不说刘师傅怎么着,咱们这屋里都是有探头的,我刚让人查了,刘师傅真是什么都没干,就是给他擦身子来着。那大腿根不擦会得褥疮的,这……”
老孟赶紧过来跟张主任说:“给您添麻烦了。张主任您甭管了,你们都回去吧,我们两口子来就行了。刘师傅,让您受累了。”
护工居然一句话没说,转身就出去了。张主任半信半疑地问:“不用给您留俩人弄他?要不您随时叫我?”
老孟坚决地说不用。把众人送出去,关上门,一屁股坐在老爷子身边,慢悠悠地说:“您这是嫌我好长时间没来瞧您是吧?”
这句话一说,王月华都愣了。这是从何说起,不是跟护工怄气吗,怎么成了对儿子了?老孟继续说:“我给您赔不是,这些日子来得少。我寻思,月华不是隔一天就来一趟吗?谁让您儿子找了一个能干的媳妇呢!家里家外全照顾了。上月孟想工作的时候让人打了,脑袋上缝了好几针,月华又要来您这儿,我就偷懒在家帮着做做饭、买买菜、浇个花养个鱼什么的。您要是嗔着我不来,就跟月华说,她一准儿告诉我,跟我说我就来呗。您生我气就跟我说,干吗趴地上不起来?您想栽赃人家护工啊?您这屋里有探头,知道什么是探头不?就是摄像机,您在这屋里干了什么,人家保安那儿全都看得见。您怎么爬下来的?摔着没有啊?我不是吓唬您啊,您这下半身本来就动不了,要是再这么折腾几回,连胳膊膀子可都废了。那时节您甭说想爬下床了,连手都动不了。”
王月华很少听见老伴一下子说出这么多在理的话来。平常的日子,要么嘿嘿一笑,要么三言两语打个岔,谁承想还能说得这么在情在理!
眼见老爷子握住床腿的手指头松动了,老孟赶紧就势把他手拽开,跟王月华说:“老伴,来,我抬上身你抬腿,慢着啊!”
俩奔六十的老人家,抬着一个八十多的老爷子,呼哧带喘,汗流浃背地总算是给弄上床去了。刚折腾好,就听见老爷子身下传来一声闷响,紧接着一股恶臭弥漫开来。王月华立马说一句:“不好!拉了!”
能不拉吗?一个大小伙子趴在凉地板上好几个钟头也扛不住得窜稀,更何况是一八十多老头!王月华知道老爷子身上绑着尿垫子,那也得赶紧换赶紧给洗啊!这会儿护工也不知道去哪了,她赶紧进洗手间拿起盆来接热水,出来指挥老孟把老爷子翻个个儿,给换尿垫子。
翻过身来刚要弄,王月华把老孟推到一边。她知道自己来得勤,护工做这些事的时候她给打过下手,有多恶心她有心理准备。老孟虽说是儿子,可没见过这阵仗,除了小时候给孟想换过褯子,可没干过别的。王月华说:“你笨手笨脚的,起开!”
话音刚落,就听见刘师傅说话:“还是我来吧,你们俩弄不利落。”
俩人诧异:这人什么时候又进来了?刚才又干什么去了?王月华还以为人家一准儿会辞职不干了呢,受这么大委屈,搁谁受得了啊?
刘师傅脸上还是没啥表情,放下手里的饭盒就过来给老爷子收拾。老头脸侧着趴在床上,也分不清楚是几只手在给自己收拾。老孟站在一边,眼看见刘师傅挺麻利地给擦洗,换新垫子,王月华推他:“去!把窗户开开!”
都折腾完了,护工刘师傅独自去洗手间洗了洗手,然后把饭盒递给老孟:“他下午没吃饭,这会儿也没饭了,我刚去宿舍给煮了点速冻馄饨。你喂给他吧。我喂他怕不吃。”
说完,人又出去了。老孟和王月华面面相觑,不知道该对人家说点啥,是先道歉还是先感谢。王月华摸着饭盒还热乎着,就给端到了老爷子跟前,一勺一勺地喂给他吃。王月华这边喂着,孟凡树一边说:“这样的护工真是难得了。就是您亲儿子我天天在这儿伺候您也不灵,我可没那耐心。我们小时候您怎么说来着:‘不吃饭?饿着!饿两顿就吃了。’估计您要再来这么一出,我就得把您说我们的话还给您。哎,老伴儿,你说等咱俩动不了了,咱们有福气能找着这样的护工吗?”
王月华白他一眼,说:“你凑合着过吧,就你那点钱还想找护工呢!”
老爷子瘫的是下半身,脑子和五官可是没毛病。既不耽误听也不耽误说,只是这半天,居然一句话都没声响。吃完了热乎乎的馄饨,孟凡树又打水给他擦脸,王月华把他的假牙给摘下来刷了,泡在杯子里。两个人做这一切的时候,都看见了老爷子脸上带着些狡黠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