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一孟想上班,脑袋上的线拆了,可头发因为缝针剃了一块,只好戴了顶棒球帽。周一一大早是选题会,值班主任、制片人、主编要围着桌子坐一圈儿,在最核心的位置,后面一圈是各口的首席记者、组长,像孟想这样的跑热线的年轻记者,很自觉地找个旮旯坐下了。
孟想刚一坐下,肩膀就被人拍了一下,孟想一仰头,赶紧站起身,叫了一声:“师傅!”旁边坐着一老记者,听见孟想这么叫“嘿嘿”直乐,乐过之后对那人说:“行,刘志利,你这徒弟没白带。出师都快二年了,还叫师傅呢!是个有良心的。”
刘志利大大咧咧地往孟想刚刚坐过的椅子里一坐,手上的水杯往前面的桌上一扔,说:“怎么着?一日为师,终身是父。是吧孟想?”
孟想笑着又拽过来一把椅子,说:“是,我就是这么想的。”
刘志利看看孟想,忽然伸手摘了孟想的帽子,头上立即就露出那块光秃秃的疤瘌。刘志利赶紧把帽子又给扣回去,数落孟想:“你跟我实习大半年,我说你都学什么了?前两天听说你让人打了我还不信,怎么着,你还真跑城管前头抄人家摊子去啦?”
孟想赶紧摆手,说:“没有没有!就是偷拍,被卖鱼的看出来
了,跟我们抢机器,这才受伤了。没抄人家摊儿……”
刘志利声音提高了八度,说:“大早上起来去早市偷拍,后面又跟着城管,这不是抄摊儿是什么啊?我怎么教你的?贩夫走卒也得讨生活,当记者的不能欺负弱者……”
离开会还有不到十分钟,办公室里已经陆陆续续坐进来三分之二的人了,主任和制片人没来,主编已经就位了,听见刘志利这么嚷嚷,孟想的汗都下来了,一个劲儿拽师傅的胳膊,小声说:“师傅,我没有。我要是真欺负人家,那能是我挨打吗?”
刘志利一听也觉得是这么回事,又转过头问:“你有记者证吗?”
孟想愣了:“啊?没……没有……”
刘志利大声说:“没有记者证你充什么大个儿的?连个正经记者都不是,就学人家偷拍,你要是现在还跟着我,我早一条腿把你踹出去了!”
孟想跟了刘志利半年,知道他是节目组出了名的刺儿头加杠头,说话从来都不好听。但是,跟着刘志利实习那半年,孟想又很真实地感受到了一个老记者的敬业和能力,实话说,跟着刘志利自己学到了不少东西。孟想从小就在王月华那种语言环境下长大,深刻领悟何为“刀子嘴、豆腐心”,有的时候他觉得刘志利和自己的母亲很像,一边数落你,一边心疼你。所以,当全部门都觉得刘志利是异类的时候,唯有孟想,始终和刘志利保持着一点儿都不见外的师徒情分。今天听刘志利这么说,孟想一点儿都不意外,知道师傅心里是心疼自己。可是在这个场合大声说就不对劲了,这不是说给孟想听的,分明是说给领导听的!孟想偷偷看看别人,大家的目光都齐刷刷地投过来,只有已经坐定的主编,神色淡定,眼皮都不抬。
刘志利一点儿没有收敛的意思,自顾自地跟孟想说:“我教你的‘三不报’还记着不记着?”孟想不打磕巴地说:“解决不了的事儿不报,砸人饭碗的事儿不报,家庭纠纷不报……”
“还有‘俩不得罪’呢?”
“医院和学校不能得罪!”
“知道你还报?交通要道上办早市,这事儿你解决得了吗?偷拍小商小贩,后面跟着城管去抄摊儿,断了人家生计,这不是砸人家饭碗吗?我说你去之前过没过脑子?”
孟想低声说:“师傅,这是主编派的活儿……”
刘志利打断孟想的话:“下次再有这选题,你就客客气气跟主编说:‘我没记者证,真出点什么事,连保险都没给我上,我不去!让正儿八经的记者去。’记住了吗?”
孟想低眉顺眼地苦笑道:“我要那么说了,还能在这儿干吗?师傅,我还想转正呢。”
看着孟想一副“人艰不拆”的样儿,刘志利还想再说点什么,只听见主编咳嗽了一声,制片人和值班主任一边说着话一边走进来,偌大的办公室渐渐安静下来。
会一开始,制片人先说一周的选题落实情况、收视数字,然后是值班主任点评。随后,主编开始说新一期的选题。经济、文教、科技都是跑口的首席记者先报题,然后是组长们说题,最后是热线。这一周孟想没值班,没有说的份儿只有听的份儿。往常开这样的会,刘志利听着听着就走了。他跑了卫生口多年,按说早就应该是首席记者了,可他言行出位,经常对组里派的活不屑一顾,和历任制片人、主编关系都不牢靠,现在口里的大事小事早就有年轻记者接手了,少数几个关系铁磁的单位,平常也出不了什么大新闻。刘志利也乐得赋闲,隔三岔五出现一次,给领导个台阶;领导也懒得理他,只要不冒刺儿,爱咋咋地。
可是今天刘志利没走,就那么一直坐着。圆桌边上坐着的主编在他眼里就是个棒槌,自己跑新闻的时候她还不知道在哪儿呢。主编手里拿着一周热线报上来的题,在刘志利听来,不是哪儿的水管爆了,就是谁家下水道堵了。说一个题,派一个,眼看题目都派得差不多了,里屋编辑室的电话又震耳欲聋地响了起来,这就是热线。刚刚开会的时候没响,不是因为那会儿没电话,是里面的人都出来开会了,准是有人把电话筒摘下来了—这都快成接热线的潜规则了,屋里没人的时候,话筒就摘下来,宁可造成占线也不能让电话没人接。估计这会儿是有人以为会快开完了,就把电话给放回去了,这一放,铃声立即开始大作。
有人小跑着进去接了,然后又兴冲冲地跑出来大声汇报。此时,例会已经收尾,领导们都站起身了,领到活儿的记者们早就按捺不住地往外跑了,主编在混乱中大声喊了一句:“你说什么?”
接热线的大声喊:“洋春妇幼医院后门的垃圾桶边上发现了
弃婴!”
主编眼睛都亮了,立刻开始喊:“都别动都别动!”她一边喊一边迅速用眼神找人,卫生口的记者们都散了,就剩下了几个热线组的。主编一眼看见了刘志利,眼神在他脸上停留了片刻,可是刘志利轻视不屑的眼神让主编的眼睛迅速离开了,然后就看见了他身边的孟想。主编马上将脸上的表情调整出了微笑,对着孟想说:“我刚才忘了,今天孟想伤愈归队!大家鼓掌欢迎!”
办公室里各种姿势的人都凝住了,有正在起身的、正在拿包的、正在迈出左右脚的……听见主编这么说,只好配合着给了些稀稀落落的掌声,让孟想瞬间脸就红了。可还没等他说点儿什么,主编就叫:“孟想,来!一星期没开张了,奖励你一个好题!赶紧去!”
刘志利鼻子里往外出凉气,孟想不明所以,只好冲着主编就过去了。刘志利再想叫住他,已经不可能了。坐在旁边的另一个老记者看着刘志利笑,说:“怎么着?心疼徒弟?没事!大小伙子,这脏活累活不干,难不成上来就当首席?”
刘志利瞥了他一眼,说:“这是什么破活?这热线现在都成什么了?”
老记者一拍刘志利肩膀,说:“你再嚷嚷就该你去了!洋春妇幼医院,你们家的口吧。好歹你也是卫生口老记者了,要我说就应该让你去!”
刘志利狠狠地往地上“呸”了一口,说:“我管医院里面,医院外面垃圾桶也归我跑?你怎么不去?你不是跑环卫吗?全洋春市垃圾桶都是你们家口儿吧!”
老记者嘿嘿一笑,拿起茶杯走了,边往外走边唱:“我正在城楼观山景,耳听得人马乱纷纷……”
孟想不知道外面发生的这段小插曲。主编欢欢喜喜地拉着他进了里屋编辑室,把刚刚的热线记录拿给他,叮嘱他赶紧去。爆料人现在正在垃圾桶边上守着,孟想问:“他报警了吗?万一我们去了警察已经把孩子抱走了怎么办?”
主编一笑:“你忘了咱们有现金奖励啦?来,拿上这三百块钱,告诉爆料人这是奖金。刚才接线记者已经跟他说不要报警了,你们去了,采访完了再报警!赶紧啊!”
孟想来不及多想,也来不及出来再跟师傅打个招呼,赶紧叫上摄像扛着机器就跑了。电视台距离妇幼保健院并不太远,在洋春这种二线城市,堵车的现象还不十分突出,和孟想搭档的摄像早就练就了在市区里乾坤挪移的车技,没开多长时间就到了。
孟想还真看见医院后门那儿围着几个闲散人。此时正是上午十一点,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这会儿能在街上溜达的都没什么着急事。连医院的保安都站在门口看着,也不通知医院,也不报警。
孟想带着摄像一下车,人群下意识地就给让开了一条道。说是垃圾桶,其实还挺干净的,是洋春市一个月前新换上的分类垃圾桶,绿色的大塑料桶,还没用得面目全非。垃圾桶旁边有一个纸箱子,里面是一个小襁褓,紫红色的婴儿像个默默蠕动的小动物,闭着眼,微弱地呼吸着。摄像自顾自地拍,孟想赶紧叫医院保安:“你去叫医生来啊!这儿有个孩子!”
保安一脸漠然,再叫,他溜达过来说:“没主儿的孩子,咋整?”
孟想顾不上生气,赶紧报警。电话打通后,孟想过去看孩子,想抱又不敢;想摸摸他,又怕自己不干净。这时候,摄像拉了一个人过来,喊他:“孟想!他就是打热线的!”
孟想赶紧扯过话筒,采访爆料人,什么时间发现的,发现的时候什么样……说得差不多了,警车也到了。孟想刚要转身去采访警察,爆料人突然拉住他:“完了?你们不是说……”
孟想猛然回过味来,赶紧把兜里的三百块钱掏出来递到人家手里,那人才满意地站在了一边,继续看热闹。警察过来也没有抱起孩子,而是连纸箱子一起抬起来,前后左右地看。另一个警察还过来帮着翻襁褓。孟想举着话筒问:“警察同志,你们这是找什么呢?”
警察头也没抬,说:“看看孩子父母有没有留下什么信息。孩子是哪儿的人,有没有什么病?扔在医院后门,估计是有病,没钱治或者治不好的……”
孟想着急地说:“那赶紧送医院检查吧!”
警察摇头:“不行,遗弃的孩子只能去民政部门指定的医院,这儿还不行。我们先联系一下往那儿送吧!”
孟想立马说:“那我们跟您一块儿行吗?我们是洋春电视台的,我们自己有车!”
一辆警车、一辆电视台的采访车,两个警察、两个记者和一个奄奄一息的婴儿,在周一的中午,连大带小五个饥肠辘辘的人穿行市区,往近郊的一家医院奔驰而去。坐在车上的孟想无意中伸手摸了一下衣兜,这才想起,自己因伤看病的那一沓子单据还没交呢,还不知道什么时间能给报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