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月华拎着一保温桶的腔骨刚走进养老院的楼道,就听见207房间里传来含混不清的吵嚷声。不用问,一准儿是老爷子。
王月华三步并作两步走过来,门开着,老爷子躺在床上哆哆嗦嗦地嚷,护工老胡站在窗前叉着手看着,面无表情,既不反驳也不走开。王月华见状赶紧把保温桶放在床头柜上,上来按住老爷子一直试图挥舞的双臂,大声问:“爸,您又怎么了?”
老爷子瘫在床上有些日子了,由于是脑梗后遗症还伴有中风,自从救过来说话就不利索了,下半身基本动不了,走不了路,实在要下地只能坐轮椅。老爷子要强了一辈子,没承想会是现在这个样子。身子瘫了,心里可明白,嘴上又说不清,脾气就越来越大。现在这个护工老胡已经是用过的第三个了,满养老院的护工都知道这老头儿难伺候,老胡更是疲沓了,基本上是你嚷你的,我干我的,任凭老爷子气得七窍生烟他也岿然不动。王月华自知老爷子脾气不好又要求多,年轻时候被老太太伺候惯了,现在看谁都不顺眼,平常也就不责怪护工,只能哄着老头。
老爷子一看见王月华来了,哆哆嗦嗦含含混混地说了几句话,王月华听了半天,明白了。原来是早饭老爷子想吃馄饨,护工给打了一份,养老院里卖的馄饨一份是七个,老爷子吃了五个,吃不下了。护工早上可能没吃饱,趁着老爷子吃完了眯瞪的时候,就把剩下两个馄饨给吃了,老爷子一觉醒来,还想着那俩馄饨,要,可是没了,顿时就气大了。
王月华安慰老爷子:“爸,那俩馄饨剩到现在也不好吃了,老胡吃了就吃了吧,您干吗生那么大气啊!想吃馄饨是吧,明天我给您包,虾仁儿的,一准儿比这儿做得好吃……”
王月华本是在劝慰老爷子,没承想一直没言声的老胡说话了:“谁吃他馄饨了!我挣得再少也不至于吃你剩饭吧!那俩馄饨煮破了,弄得都散架了,他吃完了就睡,我得洗碗吧,洗碗我不得把剩饭倒了啊!什么城里人,住得起养老院吃不起馄饨吗?你把剩饭当好东西,我们可不吃你的剩儿……”
王月华一听也来气了,说:“老胡,我这不是哄老爷子吗!他说你吃了,我哄他两句就完了,你让他为俩馄饨生这么大气,你知道不知道他有脑梗有中风啊!你把他气出个好歹来我们家可跟你没完!”
老胡也是个老江湖,在洋春市里混了十几年,从收废品到炸油条,什么活都干过,什么人都见过,他才不怵呢。听见王月华这么说,老胡慢悠悠地来了一句:“您也别吓唬我,您家这老爷子我也伺候不起。上礼拜我就跟您说了,我儿子让我回家抱孙子享福去呢,您这活我就干到今天。这么着,下午我就不干了。上午的钱我也不要了,算我送您的,从一号到昨天,一共十二天,这个月的钱您给结了吧!”
王月华更来气了,说好了干到月底,容她两天空去找新护工,这么一来,不就是撂挑子吗!话已经说出去了,再往回收是不可能了,王月华心一横,大不了今天自己在这儿打地铺当护工了,明天让老公儿子过来换班。不就是一千块钱吗,吓唬谁啊!
王月华二话没说,跑到养老院门口的取款机跟前,从退休金卡里取出一千块。再跑回来,人家老胡已经把自己的东西都收拾好了—折叠床、衣服、饭盆,折叠床折好了放在门口,饭盆和衣服都摊在桌面上,养老院护理部的主任也过来了,估计是老胡给叫过来的。看见王月华气喘吁吁地一进门,老胡就开腔了:“张主任,您看好了,这都是我自己家的东西,我可什么都没夹带啊,跟您跟王大姐这儿我就算是结清了。”
张主任—说是张主任,其实就是个不到三十岁的姑娘,是养老院院长的外甥女,从外地来的,一听老胡这么说,就瞅着王月华笑了笑,说:“王大姐,您看一眼吧,要是没事了,您二位就在合同上签个字,老胡就可以走了。”
王月华已经懒得再和老胡纠缠了,在家跟老孟嚷嚷两句,声音大,火气小;在这儿,多说一句都搓火。算了,什么也不说了,王月华扫了一眼摊在床上的东西,的确都是老胡自己的。老爷子这里也没什么值钱的物件,王月华接过合同就把字签了。她不再看老胡,老胡也不理她,归置东西就走了。
老胡一出门,张主任就过来问:“您找着新护工了吗?”
王月华一肚子火没处撒,说道:“我进来东西还没放下他就说要走,一大早起把老爷子给气得直嚷嚷,我哪有空找人去?你们养老院就管收钱,这服务怎么一点都跟不上?”
住在养老院的老人一般分两种,条件好的和条件差的。条件好的一般身体都好,大部分都是主动来养老院养老的。这样的老人大多因为孩子不在跟前,自己又不差钱,觉得与其在家里找保姆还不如到这儿来,还能找别的老人聊聊天。这样的老人,心态都还好,养老也是养心,找乐、舒服最重要。
条件差的就不好说了。这样的老人也分两种,一种是身体还凑合、能基本自理的。这样的一般都是八九十岁,能走能动,就是做饭打扫卫生是问题,在家里住房不宽敞,跟着儿女不方便,只好到这儿来。这样的,一般不用请护工,到点去食堂吃饭,不吃饭的时候就睡觉看电视打麻将,除了给饭菜、服务提提意见,一般也没大事。最怕的就是像王月华家这样的,家里条件一般,老爷子又不能自理;怕花钱又少不了花钱的,负担大脾气也大,稍不如意就嚷嚷,点火就着。张主任在养老院里干了几年,接触的老人家属就属这样的人最多,早就练就了一副好脾气。养老院也是开买卖,都是和气生财;再说,老人身上都是七灾八痛,万一因为起争执有个好歹,养老院还得陪着打官司赔钱,不划算。
张主任赔笑着对王月华说:“大姐,您别着急,我这也是才知
道。老胡确实有点过分。不过他也真是家里有事,早就想走。您家老爷子也是病拿的,火气大,我昨天刚从劳务市场上新招了几个人,要不您去挑挑?我知道您家里住得远,您五十多了,乍一没人,您自己受累也不是长法儿。”
王月华看看病床上的老爷子,自打嚷嚷完,心气儿就顺了,闭着眼眯瞪呢。王月华看看表,又快中午饭了,本来自己放下腔骨,盯着老爷子吃完午饭就能往回走了。真是如张主任说的,身边没护工,自己就是什么都不管了,一猛子扎在这儿也干不过来。王月华也没别的辙,只好说:“我也不是冲您,实在是现在这护工,都跟大爷似的,干不了几天就要涨钱,不给涨就不干,一点缓儿都没有……”
张主任拉着她往外走,笑着说:“都是农民进城,都是为挣钱,可不就一心想着多挣嘛!走走走,您跟我去会议室,他们几个这会儿都在呢,上午是培训,趁着刚下课没吃饭,您看看去。看上谁,我帮您说说,头俩月先试试工,可以给少点,您用着好再说。”
穿过住宿区,来到办公区。推开会议室的门,王月华就闻见了一股子酸臭味。这个味道王月华并不陌生,每次换护工,头两天屋里都有这个味儿。都是刚下火车没多久,大包小包扛着、坐着闷罐车来的,到了洋春又没准地方住,甭说洗澡换衣服,连脸都没得洗。王月华看着屋子里零零星星几个人,都是一副没睡醒的样子,头发奓奓着,坐得离门口最近的一个男的,那头发都擀毡了,眼睛不大,透出来的可都是贼光。张主任和王月华一推门,屋里的几个人想必是上课上累了,百无聊赖的,齐刷刷地都瞧着她们俩。王月华打量他们,他们也打量王月华。
王月华大概数了数,屋里一共七个人,只有仨男的。坐在门口那个,王月华一眼就给否了。看着就鸡贼,眼珠子看人都不老实,四处打转转,心思难捉摸。里面还有两个,看面相长得有几分相像,张主任看着这俩人,给王月华小声介绍:“那俩是堂兄弟,刚从老家过来,听说在老家还做过小买卖……”王月华一个劲儿摇头,都没再往下看,小声说:“这可不行。都在一个养老院干,互相攀比着涨钱,再互相给打掩护,不行不行。我可没长后眼,还得看着他们!”
张主任犹豫了一下,心里也知道门口这男的王月华指定是看不上的,就小声说:“要不,您考虑考虑女的?其实您家老爷子这么大岁数了,用女的也行。”
这个方案王月华从来没想过。老爷子再老也是男的,平常翻身洗澡换衣服,用女护工终归是不便利。还甭说自己这里嫌弃不嫌弃,人家女的一般也不干这活。王月华正思忖着,张主任用下巴一指,低声对王月华说:“大姐,您看尽里头那个女的怎么样?四十五,儿子在洋春干装修,估计在哪个工地打工呢。听说刚把家里老公公给伺候走,就来这儿当护工来了。要不您试试?”
王月华看着这一屋子人,觉得自己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只好问:“她愿意干吗?”
张主任走过去跟那女的耳语了几句,就把人带出来了。走近了,王月华细细端详她,短发,脸上褶子不少,眉眼半垂着,说不上高兴也说不上不高兴。眼睛里的光发暗,眼神倒是挺淡定的,但是也不怯生。头发梳得挺整齐,衣服也干净。难得的是,走近了,没有屋里那股酸臭味。
张主任说:“刘姐,这是王大姐,给老公公找护工。八十多了,得过脑梗,现在瘫痪在床上。洗澡翻身喂饭,一个月休息两天。试用期工资都是两千,过了试用期是两千五。您看看,干不干?这王姐人特别好,家里也没那么多事儿!隔一天人家就来一次,来了你就能歇会儿。怎么样?”
姓刘的女的还没说话,王月华先开口了:“我们家那老爷子可不瘦,您行吗?”
这女的抬眼皮看了看王月华,问:“得了脑梗?得几年了?”
王月华一愣,说:“两年多了……”
女的一叹气,说:“我老公公也是这个病,以前生龙活虎的一个人,晌午还下地插秧呢,没插两行就栽泥水里了。在炕上躺了一年多,脾气古怪得很,一家子都闹得鸡飞狗跳……”
王月华越听心越凉,心说这位真是撞枪口上了,什么都门儿清,瞅着这架势,要么是不想干,要么就得多加钱。王月华都打算扭头走了,忽然又听见这女的叹了口气,说:“您也真是不容易,看着老爷儿们也是指不上,跟我们家一样。张主任,我现在就过去还是下午上完课去?”
王月华差点儿没反应过来,看见张主任推她,这才说:“您这就跟我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