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夏天的,一大清早儿,王月华看见老伴拎着两只巴掌大的小王八回家,气儿就不打一处来。
老伴根本看不见王月华拧巴的眼神儿,一路上叨叨咕咕,连说带笑地就进了客厅,一边忙着找家伙一边说着:“我说你们俩小绿豆儿啊,今儿个遇见我,你们可是碰上贵人喽!我这就给你们安个家啊,往后啊你们就享福啦……”
王月华拿着笤帚横在老伴跟前,怒目而视。老伴无视,继续忙活着,一手托着俩王八,一手掀开茶几上盖着的桌布,低头猫腰钻进去找东西。王月华这个气啊,冲着老伴撅起的屁股就是一脚,一边踢一边吼:“孟凡树!你干什么呢?”
孟凡树对这一脚没准备,“扑腾”一下子跪在了地上。毕竟小六十岁的人了,膝盖磕在方砖地上还真挺疼。他一边揉着膝盖,一边把脑袋从茶几里拿出来看着王月华,咧着嘴说:“你轻点儿
啊!我这不是找东西呢嘛!”
王月华指着那俩王八,说:“这是什么?你又往家倒腾什么?”
孟凡树嘿嘿一乐,说:“这个!这是我早上见义勇为救下来的!”
王月华更气了,说:“你对俩王八见义勇为!你别挨骂了!说,哪来的?”
孟凡树保持着慢悠悠的好脾气,乐着说:“早市上救的嘛!要不是碰见我,路口开饭店的小老板儿就给买走,回家炖汤去喽!”
王月华气得一屁股坐在沙发上,说:“那你多少钱给救回来的?”
孟凡树讨好地往老伴身边也是一坐,还是乐着说:“不贵不贵,才二百。开始跟我要五百来着……”
王月华把笤帚一扔,开始嚷嚷:“孟凡树!你大款是吧?这国家好人都死绝了,就等你当雷锋!你老爹八十四了,瘫痪在床,你们家哥儿俩就你一个人管。现在一个护工多少钱你知道吗?养老院一个月交多少钱你知道吗?你一个内退的破工人一个月拿多少钱你知道吗……”
老孟知道,这一嚷嚷就没完了。人家都说女人四五十岁的时候脾气最不好,那是更年期闹的。不过王月华这更年期也确实长了点,从儿子高中到现在工作,每天的绝大部分时间都处在焦虑和烦躁之中。老孟也不怨她,自个儿的老爹在床上瘫痪了小十年,自己两兄弟就是逢年过节去养老院看看,平时连面都不露。每周三天,来回坐三个小时公共汽车去养老院给老头儿洗澡按摩送饭送吃的,全是王月华,风雨无阻。平时所有开销,全靠王月华一点一点精打细算省下来,这才能让老爹住养老院、用护工;让儿子顺顺当当上大学;让自己内退了也没什么挂碍。
“你呀,就是这张嘴不饶人。不就是俩乌龟吗?养在家里添点儿乐不挺好的吗?你看你看,瞧这俩小东西多可人儿。儿子大了天天出去工作,回头再谈个女朋友,咱俩多闷得慌。养猫养狗的你嫌麻烦,它俩没事啊。咱那鱼缸呢?前几天还在茶几下头呢。”孟凡树一边说,一边接着找鱼缸。
王月华还要说话,电视里出现了一组画面,让她不得不把视线从王八转移到屏幕上。正在播出的是《午间新闻》,内容是他们所在的洋春市的一条著名的沿江大道,这条道不仅被称为洋春的“小外滩”,还是贯通东西两城的交通要道。而就在这条沿江大道上,每天早上六七点钟,全城的各路小商贩就齐聚而来,形成了一个天然早市。于是,交通拥堵了、环境脏乱了、城管出动了……这些都不要紧,反正王月华家在老城区,离那条道还远着呢。但是,电视画面上,正和小贩撕扯在一起的分明是王月华与孟凡树的独生儿子孟想!
王月华盯着电视狠狠地看,确认了就是儿子,赶紧叫老伴:“老孟!你看看!儿子!”
孟凡树也从地上爬起来,托着俩王八扭头看电视。果然,孟想被小贩揪扯,摄像机拍摄出来的画面不断晃动,声音嘈杂,有人说:“赶快放手!”有人说:“记者了不起啊!打的就是你!”画面晃动间,电视机前的老两口就那么看着自己的儿子抱头倒地,王月华脱口大喊:“儿子!你怎么了?!”
紧跟着,画面回到正常视野,几个穿着城管制服的人按住了两个人。然后,画面停止,演播室里漂亮的女主持人出现了。
女主播说了什么已经不重要了。王月华就知道儿子一大早就上班去了,作为洋春市电视台的记者,他每天在干什么王月华不知道,反正打开电视机看新闻,只要有声音说“本台记者孟想报道”,就知道这是儿子做的。对于儿子,王月华一直寄予厚望,最想让他做的,是考上公务员,在洋春市的任何一个机关里找一份风吹不着雨打不着的工作。可这孩子从小就野,在办公室里坐不住,大学毕业的时候非要当记者。当就当吧,用他爹孟凡树的话说:“电视台也是机关。”可是王月华怎么也没想到,在机关工作咋还有危险啊?咋还能挨打啊?
啥也甭说了,孟凡树赶紧给儿子打电话,儿子在电话里声音还好,可是背景声乱乱哄哄的。孟凡树就听见儿子说:“我没事!下午就回家了……”王月华这个急啊,抢过电话就问:“孟想,你在哪儿呢?!”
此时此刻,孟想正在医院的急诊室里打破伤风针。脑袋上挨了一下,破了,见了血,缝了三针,还有轻微脑震荡。摄像胳膊上被抓了几道子,那是小贩老婆干的。一大早去拍早市扰民、堵塞交通,本来计划好了跟城管一块儿去,谁知道新官上任的主编非要记者先去暗访。那早市天天在,地球人都知道,整个洋春市无人不晓。暗访这种活儿老记者们都不干,拿着偷拍机和小商小贩套话,搞不好就会被发现。遇见胆儿小的,转身就跑;遇见胆儿大的,肯定跟你耍浑!很不幸,今天孟想和摄像遇上的就是胆儿大的,不仅大,还不要命!也是该着孟想倒霉,大早上的,俩大小伙子携手逛早市本来就会很怪异,摄像手里的偷拍包又是个手包造型,哪个二十多岁的青年男子会在早上六点多端着手包逛早市啊!再加上太阳刚出来,光线在镜头上一个劲儿地反光,得,穿帮了!卖鱼的小贩反应也快,迅速就上来抢包。这年头,微博微信满天飞,大街上十个人里九个都拍过视频。别看是贩夫走卒,看了镜头一眼立马就知道孟想是干什么的了!正撕扯着,后面城管来了。孟想本以为救兵到了,谁想一看见这帮穿制服的,本来只是想抢下镜头的小贩立刻改成攻击。小贩老婆上来抓着摄像胳膊连撕带咬,小贩和一心要护着摄像机的孟想扭打在一起……
王月华和孟凡树呼哧带喘地跑到医院,孟想的脑袋已经做完了包扎。王月华在急诊室里一看见脑袋上缠着纱布的儿子,眼泪立马就下来了。孟想赶紧上来拉着老妈说:“没事了没事了,就是破了个口,什么都不影响……”
孟凡树捋开孟想的袖子,仔细看了一遍,又低下头去拉儿子裤腿。孟想在人来人往的急诊室里被老爸的动作弄得很不自在,赶紧拽起老爸说:“爸,你别看了,身上没事。”
王月华带着哭腔说:“什么没事啊!电视上都演了,你抱着脑袋摔地上的!这要是碰坏了脑袋可怎么好!你刚二十五,连对象都没有,要是落下毛病可怎么办?打你的人呢?警察怎么不抓他?必须得判他十年八年的!你们这是什么工作啊?怎么还有人敢打记者啊?你们领导怎么也不来啊?”
孟想刚才没觉得晕,被老爸老妈这么一折腾,头还真有点晕乎乎的了。他刚要说话,就看见昨天刚上任的主编带着编务小刘一路小跑地冲他们跑过来。孟想跟他们打招呼,主编的脸上喜笑颜开,上来就拍孟想的肩膀,说:“孟想!咱们节目刚把你们的新闻播发了,效果特好!辛苦了啊!”
孟想含混客气着,王月华这个气啊,张口就问:“我儿子都被人打了,这是辛苦的事儿吗?”
孟想赶紧拽老妈的手,主编跟才看见老两口似的,赶紧笑着说:“呦!这是叔叔阿姨哈!孟想这次是为工作出的意外,组里不会不管。一会儿我们同事就送你们回家,孟想你好好休息,打你的小贩已经拘留了,我找别的同事跟进这事!你放心,咱们肯定要个说法!你这几天好好休息,有选题我再打给你。那什么,刚才你们俩的医药费单子呢?先给我,回头我找主任签字给你们报销……”
王月华听了这一顿连珠炮似的话,又急又气。急的是孟想这伤,也不知道要紧不要紧;气的是眼前这人,说的这都是什么话!孟想看出来老妈脸色不对,拽着老两口就往外走。编务小刘一溜小跑着去开车,孟想跟老妈悄悄说:“妈,一会儿上车您可别说话啊。刚才那个是我领导,你说什么回头让我们同事听见再传给她,我可没法混了啊!”
王月华忍着怒气说道:“就短头发那女的?满脸褶子眼睛画得跟熊猫似的!她还领导?这么半天了,问过你一句吗?上班干活被人打了,你们领导连个慰问的话都没有。一句‘辛苦’就完了?还报销医药费,你就应该跟她要工伤赔偿!”
孟想息事宁人地说:“得得得!妈,您这法制节目真没白看,比我还懂!咱先回家,回家再说!您放心,我们单位不会不管我的!再说我这也没什么事!”
王月华说:“什么没事啊!脑袋都缝针了还说没事!怎么说也是个手术,你们单位都不派个人陪着你!我要不是看新闻我还不知道呢!”
孟想小声说:“刚才来人了。不来人您能看见新闻吗?我让同事把带子先送回台里,等着播出呢。我让人家先走的……”
孟凡树半天没说话,听见儿子这么说,就慢悠悠地劝老伴:“年轻人,一心都在工作上,你也别着急了。儿子福大命大造化大,这不是好好的吗?你想想咱们年轻那会儿,不是也整天学习向秀丽吗?工作第一,身体第二。儿子刚工作没两年,他这会儿不表现,什么时候表现?”
王月华被噎了回去,半晌,说:“我让你考公务员你非不去!要是当初听我的,你这会儿哪有这么一出?不听老人言,记者有什么好当的?风里来雨里去,天天觉都不够睡。吃饭没点儿、睡觉没点儿,你等着老了以后身体给你找后账!急死我算了!”
孟想看见小刘已经把车开来了,赶紧拉着老妈就开车门。车门上贴着“午间新闻”的大贴纸,隔着百十米都能看见。王月华迈进车门就听了儿子的话,闭上了嘴,可是脸上还是掩饰不住焦虑。孟想心里不落忍,知道自己说什么都没办法消除父母的担心,只好也闭上了嘴。孟想心想:“出个意外就急成这样,要是知道我干了两年了还是临时工,这还不得闹翻了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