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秉烛迎接蝉妈进来,光晕下蝉妈的脸如一坨冰一样寒冷。
伊人已去,相聚遥遥无期。日后将要面对的又是蝉妈的一张老脸。我正如脱下戏衫的优伶,从飘渺的世界坠到铁一般坚硬的现实之中,“砰”的一声把自己惊醒了。
蝉妈身后一群大大小小的女人,都有着喜上眉梢般的快乐。女人就是女人,永远没有君子的嘴脸,哪怕是做个虚假的样子,也不至于露骨得那么彻底。仿佛在把狭隘的饥肠揪出肚皮,抖撸抖撸,让世人明白自己的浅白与无知。正因为这样的小女人做派,她们才会在短暂的一生中,把自己一次又一次推向绝境。
我只是感觉到她们活得特别可笑,但我又一点也恨不起来,反倒觉得她们十分可怜。可怜的女人生活在可悲的环境中,形成一种独特的悲凉氛围。我的目光越来越敏锐,穿透力的强度可以达到随心所欲的境地。我只用眼轻轻一瞟,视线之内所有女人的雕虫小技,就会一目了然。在现实生活中只有女人才能透视女人。
同样都是女人,我却觉得比她们都活得有价值。因为我比她们幸运,比她们富有。
我幸运与富有的所在,那就是我有一线揪心的牵挂,每时每刻在折磨着我。这种又甜又酸的牵挂,是用金钱难以买到的稀物珍品;这种折磨,淋漓爽快痛心疾首,而又丝丝拉拉纠扯不清,几乎让我发疯——这种皮开肉绽般疼痛折磨,是一种永无休止的思念。这种思念我以前和现在一直拥有着,并且彼此形影不离。
蝉妈说:“为何到现在还没睡,是不是和土八路共度良宵那刻激情飞荡的情意,仍在让你回味无穷?还是为落了个孔雀东南飞生死两茫茫的结果而叹惋呢?”
我说:“蝉妈,您这说哪里话呀。婵妈对我恩情盖日,我怎么会做对不起婵妈的事情。大清早何苦气势汹汹过来说一些使人摸不着脑门子的话,冰姬实在不甚明白。可归根结底我也搞不清自己错在哪里,惹怒了您老人家?”
婵妈说:“哼,少来这儿装神弄鬼。昨夜你房内藏奸,打量我不知道吗?我把你视如珍宝,可惜我的一片苦心算白费了,万万没想到你这聪明绝顶的小人精竞会干出这种偷鸡摸狗的事情。”
我的心乱如麻,一时半会儿也理不出个头绪。如果我承认了实情,等于把自己逼上死路。现在谁还能惹得起日本鬼子呢!如果拒不承认,也无非是掩耳盗铃,落人口舌,今后在婵娟阁抬不起头来……两条路哪条是活路?哪条是死路?我的内心十分慌乱。可我面前的情势容不得我有太多的考虑。瞬间,我一锤定音,与其承认了等死,不如来个嘻嘻哈哈死不认帐。以蝉妈见钱眼开的下作性格,她还真的能把我交给日本人?就是真交到日本人手中我也有自己的主张。人常说男人是动物,可女人在绝望的时候,可以迅速地从动物升级到妖魔,妖魔的法力可是变幻无穷的。
蝉妈见我不说话了,以为我理亏,声音故意又放高了一些说:“这个土八路今日逮住了或打死也就好了。如果他不死明日小日本来和我要人,我万金蝉有几个脑袋够他们砍的。你说吧,这个土八路到底是谁?”
我说:“您让我说什么?我知道,这个时候我掏出自己的心肝,以死来证明,你也不信。”
婵妈说:“别人养猫逮耗子,我养猫却咬鸡。你也别拿死来吓我,就这样惹是生非倒不如死了干净。”
我说:“我死了,您这些天的心血不是白费了。等些日子,我给您捞回本儿来再让我死,您也不亏了,我也不欠了,死也心安理得了。免得死了还落个欠帐鬼。”
蝉妈噗嗤地笑了,说:“我算拿你没办法了。”
我说:“婵妈,我昨夜闹肚子,是起了几次夜,可也没见一个土八路。我来问婵妈,如果真有土八路,难道你还真将他绑了送给日本鬼子不成?大家都是中国人,国难当头,即便不能共赴国难,也不能帮狼吃食,卖国求荣,去当汉奸哪!”
婵妈冷笑着说:“哼,我可没有你想得那么多。我是个生意人,只知道赚钱,不知道救国不救国。明天我饿得头昏眼黑,没谁会给我一个窝头。你难道是个瞎子吗?你看看每日清早大街上垃圾车往外运多少尸体,他们是怎么死的?饿死的、冻死的、被被……打死的……如果你昨夜屋里真藏了人,那我今后可不敢留你了,就算我姓万的倒了血霉,认亏了。留着你这棵摇钱树,恐怕日后摇下来的不是银子,而是砒霜。”
我说:“婵妈,我没有留任何人,也没见过任何人,我说了你也不信。如果您想赐我一死,还不如把我交给日本人。交出去,我勾引几个日本宪兵回来,阉了给你做太监使唤,也让您老人家过一回皇后瘾。”
婵妈噗哧一笑,说:“好了别胡扯了。你说你昨夜没留土八路,谁为你作证?别人的屋里都搜过了,连厕所都没放过,就你的屋里没查。一大早就从后院跳出去一个人,你说不在你屋又在哪里?有个老妈子说你夜里还要了一大盘子糕点,你屋里不藏人谁信?”
我说:“您老人家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谁没事找事把屎盆子往自己脑袋上扣?你把我说成私通八路的罪人,那你为何一直抬举我,你又是什么人?要证人当然我没有,这儿谁又能为我作证?成心想灭我,那你就看着办吧。”
淳妤说:“婵妈,我可以做证。冰姬小姐昨夜就是闹肚子哩,刚才我还陪她大解了一次。婵妈不要听一些人说三道四错怪了她。冰姬若真的倒了霉,您老人家的损失可就大了。现在冰姬小姐的势头很足,一些姑娘们免不了妒嫉她、排挤她。您如果惩罚冰姬小姐,正中了她们的下怀。这不是聪明人办糊涂事吗?昨夜的那个老妈子也是个不成器的东西,依仗着自己以前服侍过紫媚小姐,能耐大得快搁不下她了。如果谁得罪了她,她就和紫媚小姐说有人想欺侮小姐,紫媚小姐出面一闹谁还担得起。我看这事婵妈也不要着急,事怕隔三日,等几日也许这事就会水落石出。” 婵妈说:“这种事倒不是没有的。可你们都该明白,在这个世上,就是遇上天王老子我连眼都不会眨一下,可小日本子的心肠太狠毒了,你们又不是不知道。如果不是紫媚丫头白白去受野原一郎的揉搓,咱这园子也难保得住。”
说着又假里假气地伤起心来。
看得出,婵妈也未必有意把这件事硬追究下去。我亲手倒了一杯茶送到婵妈手中。婵妈毕竟是女人,女人要比男人心软得多。
我说:“婵妈,您的教导冰姬永生不忘,日后我冰姬坊就是婵妈后半生的依靠。我也要像许多姐妹一样,一生不嫁,跟随着您。决不像紫媚姐姐一样使小性子。不管是野原一郎,还是城里的豪门官员,我决不挑肥拣瘦,百依百顺地去应付他们。”我望着淳妤,把话头一转说:“事无中人不成圆,要不是有淳妤为我作证,我跳到黄河也洗不清了。”
婵妈“噗嗤”一下又笑了,说:“刚才我说的也是一堆气话,姑娘可不要记在心上。我想你也不是一个顾前不顾后的人,私通八路这种险事儿,你不会轻易去做。再说,你个玲珑剔透、才思敏捷的小人精,怎么会犯这个傻。我这份家业虽不算大,可在这城里也算是数一数二的了,将来我去了之后,这还不都是你们的吗?”
淳妤也说:“婵妈看上的人是不会错的。别说冰姬,凭她是谁,都不肯丢弃眼前的荣华富贵,铤而走险去和土八路勾结。”
婵妈说:“行了,行了,我也琢磨着,这个人不一定是从咱们院子里逃出去的。明天小日本来问话,大不了再去求紫媚一趟,让她和野原好好说说。”
想到了野原,我就想到了父亲的惨死。人好活也是一场,赖活也是一场。现在真是天赐良机,为了根生老爷,为了父亲,为了付之一炬的山林,为了我破碎得几乎千疮百孔一样的灵魂,我必须靠近野原一郎。我已死过一次,懂得生死之隔像一张纸或一帘幽梦般的平淡无奇。
山林中的女人,像草一样的卑贱又像石头一样坚硬。我对婵妈说:“婵妈不要求她,我明天去和野原一郎说明白。”
婵妈、淳妤和所有在场的人都大吃一惊。淳妤说:“不行,这可不行,万一野原一怒之下把你扣下,我们该怎么办?江苏的桂老板已经交了三万两银子,做为定钱,只等你挑灯的好日子呢!”
婵妈说:“你的胆子也忒大了。日本人是什么?是豺狼!是疯狗!那眼睛蛋蛋子比猴腚还要红!比蛇毒还要毒!你去了这不明摆着拿肉包子打狗吗?”
我特别冷静地回答:“你们放心,我会平安地回来,给江苏桂老板一个满意的交代。如果我不去,说明我心虚。在这里没有一位姑娘不嫉恨我,甚至想趁此机会除掉我,不如我先发制人,把自己坦坦荡荡地展示出来,免得以后传到野原一郎的耳朵里再找我后帐”
婵妈说:“这让我心里更加喜欢这丫头了。你们听听,她想得够多周到。我疼爱她,你们背后还怨我,事情明明白白在眼前摆着呢。”
随婵妈一起进来的婆子丫头们,脸上都挂上了一层失望的雾色。她们是婵娟阁中有头有脸的几位大姑娘的心腹。她们的主子原以为让她们来目睹我如何狼狈地满地爬滚,向婵妈磕头谢罪求饶,甚至为了苟活下去还要不顾脸面、伤尽尊严哭嚎着求她们的主子来替我讨情。她们太小看我叶儿了,想看我的戏,简直就是白日做梦。
人散了,我虚虚地出了一身热汗。这一关易过下一关难呢!
这时已是清晨,明媚的阳光,透过窗户射了进来。我拉开纱窗,万里碧空中飘着几朵纸团一样的白云。院子里的花朵开得格外鲜艳,微风吹过,阵阵花香扑鼻而来。我双手合拢对着朝阳默默地许了个愿:希望昨夜离去的人儿平安无恙。
时间过的真快哟。现在的山林已到了百花争艳、绿荫遮天的节令。曾经多少个早春的清晨,我独自冒着春寒去薄冰铺地的林子里散步——为听鸟语,为盼朝阳,为寻泥土里渐渐苏醒的花草,为体会最细微最奇妙的春信。那个时候,我总以为他的灵魂陪伴在我身边。那时新来的画眉在那边的青枝上试它的新声!第一朵小雪球花挣出了半冻的地面!新的潮润沾上了寂寞的柳条……我哭了,对着莽莽荡荡的的山林喊着一个人的名字:“高根生,你为什么不把我与你一起带到另一个世界去——”
往事如烟、如梦、如幻,如昨夜凋落的黄菊,又如一去不返的秋雁,留下的是遥思绵绵。人的感情敏感而繁杂,难以进入无题无念、意守空白的境地。
淳妤打断了我的回忆。她问:“怎么了?呆呆的。”
我嘘了口气回答:“外面的天空一定很蓝,花儿也开得好看。”
淳妤永远领悟不了我言语中所包含的凝重情结。她呆呆地看着我,最后说:“你就爱逞强。本来这件事已经推手了,你却说你自己要去见野原一郎。这不是飞蛾扑火,自毁自灭吗?”
我冲她笑了笑说:“你放心,我自有办法。再说大不了还有一死呢!当了妓女就像出家当了尼姑似的,看花非花,看雾非雾了,还在乎什么。活着也是无望,只不过是一场虚无的等待罢了。”
淳妤说:“我以前也这样想过,可死到临头我放弃了。活着虽是在无望中等待着一丝希望,假如死去了连无望中仅有的希望也毁灭了。为了无望中的希望你不要去见野原一郎。听我这一次行吗?”
我说:“我早听说野原一郎的恶名了,现在找机会去见见这只豺狼也未尝不可。今天你站出来为我做证,我可得要谢谢你了。但怎么谢呢?钱现在我还没有,箱子里的衣裳,你看着好就拿两件子,或都拿了去也可以。”
淳妤笑了笑说:“快算了,别说这种话了,姑娘平安就是我的福气。今后我还指望享姑娘的福,让姑娘养老呢。”
我说:“我可承受不起。苦苦伺候了我一场,不让我给拖累了,就算是是你的造化。”
两人正说着,一个老妈子进来说:“赵大爷来了。”
话音刚落赵豺迈着大步就进来了。看上去他好像很懊恼,歪声歪气地说:“日本宪兵又来问起昨夜的事,说咱们婵娟阁有内线把土八路给放跑了。婵妈也没办法,姑娘有什么主意,到前厅看一看好歹拿个说法。”
淳妤说:“还真有你们的,土八路又不是我们姑娘放走的,犯得着你耷拉个驴脸来找我们姑娘吗?婵娟阁的这伙王八蛋,真不愧是娼妓老鸨骚窝子里调教出来的一路货,都他娘×贱骨头。骨头贱了也就贱了,还来欺负我们姑娘是新来的……”
我连忙劝止淳妤,对赵豺说:“赵总管,我梳了头就过去,你先过去稳住他们。”
赵豺被淳妤骂得有些生气,阳光照得他满脸通红,一根根青筋凸露出来,占去了脸上不小的面积,扭头变脸地想打淳妤。
我命婆子们拉扯住赵豺,又说了些好话:“赵总管,快消消气儿,回头我来教训她。在我跟前她还总是夸您,今天又不知哪根筋搭错了,惹的你恼火。再说你这样明头正派的君子犯不着和个奴才一般见识。”
赵豺皱着眉头呼呼地喘着粗气,一步三回头,咬牙切齿地悻悻离去。
梳了头,洗了脸,我来到前厅。果然几个日本兵和婵妈叽里呱啦地乱叫,一旁的姑娘们幸灾乐祸地窃笑着。她们身体的肮脏与心里的阴暗,与秋后从里到外烂透了的苹果相差无二。
我说:“你们不要这样大声吵嚷,如果不是在我们婵娟阁,还有人以为闯入野驴群了,这就是你们皇军的独特风采。至于土八路有没有来,或逃没逃走,我可以说,但不告诉你们,我要告诉你们的大太君。”
我被搜了身以后上汽车出了婵娟阁,由他们带着来到距城三十里外的日军指挥部。指挥部设在一座高大崭新的木质建筑里,窗户很宽大,糊着白麻纸。宪兵住的营房也是木结构的。整座指挥部被浓浓的异国风情包围着。一阵阵锣鼓敲打乐,伴着日军的狂笑从屋里飘荡出来……罪恶的制造者们,在这歌舞升平的仙境中逍遥享乐,没有一丝的愧疚或自责的意识,不知羞耻的心理和禽兽不如的劣迹,令人厌恶发指。
日军指挥部里魔鬼的狂叫,让我感到彻骨的寒冷。我想:这浩大的日军指挥部和兵营的建筑所用木材,也许全是从我们饮马川山林里抢来的。恍然之间,我仿佛又看到了灰暗的天空下,尘土飞扬的道路上:一辆接着一辆载着木料的汽车飞驰着,一只又一只龇牙咧嘴的恶犬狂吠着,一排罪恶的子弹射入父亲的前胸,父亲应声倒下……父亲的身体与地面的接触如山崩地裂般地震荡,如疾水飞溅般晕旋。父亲胸脯的鲜血如崖下淌不尽的溪水,染红了野草山花,染红了母亲柔和的嘴唇,染红了我雪白的手指……
野原一郎——你这个畜性!我,我要报仇!要报仇!你不在你们日本国的国土上生老病死,却穷凶极恶地带领一群强盗来到中国的土地上,烧杀抢掠,制造罪孽,种植仇恨……我要你死在我手里——这是铁一样的承诺,不能改变,不能放弃,不惜一切代价!
我终于被带到了他的面前。野原一郎瘦高的个子,刀条子脸,脸上有几条深深浅浅的皱纹,留着一撮仁丹胡子。他依然一脸的凶相,和几年前一个鬼样子,只是目光比以前更阴暗了许多。
我的出现使他感到万分惊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