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爷一下子出现在我的眼前,太出乎我的意料了,有些让我措手不及。我以为老爷今生只能活在我的幻想之中,没想到这么快就又相遇了。
从我刚刚进山时起,他就永久地溶入了我的生命之中。曾有过几许黯淡岁月,历经诸多变故、苦难,我对他的爱恋从没动摇,从没妥协。今日真是天赐良缘,他竟从天而降一般跑到我的房中。他的出现如春日的和风吹开了花蕾,如四月的酥雨润泽了干渴的大地。对于他,我所怀有的爱是贞忠不渝的,至高弥深的。年复一年,我爱他爱的越深……我怀着感恩的心情,思及那些我们共聚的时日。感谢命运的仁慈、宽厚,容许我爱他。
在我的直觉中,他也是爱我的。我们的爱是那么深厚那么坚强那么隐蔽,但仅有爱无法排除摆在我们之间巨大的阻碍。他给予我最可珍视的昨天。他的爱如一枚伤心的刺果棒,捶干了我所有的泪水。是的,懂得爱的人必须懂得泪水。
老爷也认出了我,他脸上的肌肉微微地抽动了几下,略显得茫然而惊奇:“叶儿?你怎么会在这里?山林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逼你走了这条路?”
我没有回答他的任何问题,跳下床,一头栽在他的怀里。多少年的梦想今日终于实现了,是幸福与满足的交融,是甜蜜与愉悦的惠顾,是思念与痛苦的报偿。我快晕死过去了。这决不是幻觉,也不是做梦,我们彼此贴得那么紧,几乎听得到对方的心跳。我说:“老爷,我是爱你的,爱你的,你永远不要离开我……”我的情感原来还是那么厚重而且脆弱,还以为经历了那么多的风风雨雨自己早已变成一具行尸走肉。我的眼泪如大颗大颗的珍珠揉碎在老爷的怀里。这些泪珠响彻了一个女人的欢笑与悲哀。
许久,老爷小声说:“好了,叶儿,别难过了,小心有人进来。现在不是感情用事的时候,你要多多保重,我一定尽快来救你。”
老爷推开我正要出去,只听得有人敲门,紧接着一个老妈子问:“姑娘还不睡折腾什么呢?蝉妈今夜又多派了两帮守夜的,说一定要保护好姑娘。如姑娘有个闪失我们一个都别想活。”
老爷铁青着脸一声没吭。我冲着门外说:“我正学戏呢,刚要睡又饿了,你拿几盘子点心来。”老妈子应了一声离去了。
老爷小声说:“这不是没事找事嘛!你让她取什么点心。”我指了指帐子。老爷刚刚钻进去藏好,老妈子就敲门了。
我开门放她进来,老妈子把点心放到桌上盯着我的脸问:“姑娘遇到什么伤心事了。”
我说:“没有呀?你什么意思?”
她说:“那姑娘的眼睛红红的,像哭过一样。”
我说:“刚才唱了段《牡丹亭》,倒伤心起来。不哭了。”老妈子说:“你还替古人担忧呢,大厅里日本人还在等着哪,硬说有土八路跑到我们院子里来了。这可冤枉死了,蝉妈命人正摆酒席,让日本人喝死算了。”
我说:“好了,你先下去吧,我可要休息了。”
老妈子说:“姑娘先吃着,我给姑娘把被褥焐好。”我吓了一跳,赶紧说:“不用了,你们这些老妈子给鼻子就上脸,我一见你们就犯怵,快下去吧。罗罗索索麻烦死人了。”
老妈子一边往出走一边说:“我是为姑娘好,姑娘不要误解了我的好意。”
老妈子下去后,我很投入地出了一口长气,赶紧上了门闩,吹灭了灯,端着点心坐在床上。老爷也挨着我坐了下来。我依偎在他的肩头说:“你先吃着,可能早饿了。看来这一时半会儿你是走不了了,吃完后你先说说,为什么要用假死来骗我们。”
黑暗中老爷开始吃点心,看来他是真的饿了。他边吃边说:“叶儿,着火那天多亏游击队来炸了石桥,保住那片林子。崖北那片,鬼子们先钻进去了,游击队长决定四面放火,把鬼子们烧死在里面。林子不烧毁也会被鬼子弄去造枪、修铁路。我借着打火的混乱劲儿,把金镯套在一个烧得没模样的汉奸的手腕上,来了个金蚕脱壳,参加了游击队。前些日子在山东和一个叫范泻恕的八路军配合完成一项除奸任务。刚刚回到河北,就让小鬼子给盯上了。”
我问:“你为啥不好好地看守山林,偏偏要参加游击队?”
根生老爷说:“要想守住山林,就先得把日本侵略者赶出中国。”
我说:“太太知道你没死吗?”他说:“不知道。山林中,除了你任何人都不知道,望你能为我保密。”
我把山林中飞絮大小姐的死和绿柳小姐的失踪丝毫不保留地告诉了他:“老爷,事到如今我已经落入红尘生不如死,能见你一面就算足够了,也不枉我苦恋你一场。”
老爷听完我的话,沉默了许久说:“你不能死,我们应该联起手来一起赶走日寇。叶儿,我要走了,你要等我回来救你。”说着他站起身来。我死死抱住他不放:“你是救不了我的。我是万金蝉的摇钱树,我每一个细微的举动,她都了如指掌。老爷,今日你情急闯到我的房中,也许是天意。虽然叶儿落入红尘,可身子却是干净的。今夜老爷和叶儿作一次真正的夫妻,日后彼此谁有不测,也无憾呀!”
老爷说:“你虽是太太的丫头,可现在都是什么年代了?暑光可望,等到共产党得了天下,人人平等了,我一定为你做媒,找一个好郎君。叶儿,今日谢谢你的真心搭救!我再说一遍,除了你再没有人知道我高根生还活着,望你能够为我守住这个秘密,就只当你做了一个梦。”
短暂的相聚又落得劳燕分飞,我哭得十分伤心。老爷的出现给我的生活投下第二次阴影,我要把今夜的艳遇忘记,那几乎是不可能的,就像一个人身上留下一道伤疤。
老爷真的不了解女人的心思吗——我更加伤心地悲泣起来。这就是我所认为可以寄托终生的男人吗?
黑暗中,根生老爷为我擦泪。我推开了他的手,他又伸了过来,慢慢伏下身吻我的眼睛,吻我的嘴唇。此时此刻我忘记了他对我的回避推托,无论他如何待我,仅仅这一次长吻,其它一切就都可以被宽恕了。
我们平躺在帐内。我说:“老爷,我也要加入你那个游击队,行吗?”
老爷说:“游击队是专门打日本鬼子的。随时都可能牺牲,你能吗?”
我说:“能。我要随侍在你的身边,与你甘苦共享,共同赶走日寇。从今后我就听侯你的指派,就是赴汤蹈火,我也无怨无悔!”
老爷说:“那太好了。只是你处的环境太险恶了,要靠智慧和勇敢去完成任务,还要保全自己。要知道日本鬼子可是一群毫无人性的禽兽,什么坏事都干得出来!”
我说:“为了你,我什么都不怕。”
天已麻麻亮了。
老爷再次提出要走的时候我没有留他。如果再不走就走不了了。这夜,我们之间有了一种了解,一种和谐,是我与任何人所未曾拥有过的。
我先出去探了探风,假意跑了几步,没有任何动静。上夜的老妈子们可能又聚众吃酒赌钱去了。我把梯子搭好,学了两声鸟叫。老爷飞快地从屋中走出来从梯子爬上屋顶。我把梯子放回原处,回到屋里,心突突乱跳。这时,一个男人粗狂的叫声划破宁静的黎明:“有人跳墙了——”我全身不由得筛糠般颤抖起来。随后,响起一阵密集的枪声。
枪声过后,我正准备脱衣躺下,门被哗哗一声撞开,只见蝉妈带着一伙人立在门口,火把把半个天空照得红彤彤的。我正要上前答话,蝉妈冷笑一声说:“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