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夫人说:这个丫头咱们是不能要了,不服管教不说,今天竟然动手打我,老夫人您看我的脸都被她抓得破相了。
刘地保说:就让老夫人留在身边,明天再给你买个好的用。
老夫人长叹一声说:我也经常听说夫人打兰雪的事了,但我从来没有过问夫人,兰雪的父亲为了给我治病落下残疾,被你们赶出去死在店中,按理说做人要知恩图报,可是你们竟对一个孤苦伶仃的小丫头往死里作践,作孽呀!
刘地保说:老夫人的病刚有好转,切不可伤心过度,兰雪以后要听老夫人的话,不能乱闹了。兰雪点了点头。刘地保和刘夫人告退了。
老夫人放下帐子躺在被子中,对兰雪说:我活一时,你平安一时,万一我一蹬腿去了,你又掉进狼窝里了,夫人放不过你。
兰雪说:老夫人不要替我操心了,大不过还有一个死。
老夫人看着兰雪说:像你这样天仙一般的美人儿,死了太可惜了。兰雪睡在老太太床边的踏板上。她突然感到自己仿佛成一个乞丐,这个刘府上上下下的人都有靠山,而自己却是孤身一人。舅舅的死去让她懂得了生存的艰辛,她的背后好像突然没有了可以依赖的东西,而成了一个巨大的空洞。老夫人虽好,毕竟还是和刘夫人一家人。舅舅,为了自己弃家舍业,也为了自己不分昼夜、不分阴晴雨雪、不分春夏秋冬的关爱,一切都消失了。那份关爱、那份温馨、那份眷恋、那份生死相依,随着舅舅的去世一同被埋在地下......
鸡叫了,声音在坚硬的黑夜里扩散。兰雪翻了个身,听到老夫人嗓子里刺啦啦的喘气声。后堂的内室空空荡荡的,兰雪无意识的仰望了一下,突然感到一阵虚空和寒冷。这刚刚是生活的开始,原以为这些年来随着舅舅四处流离,自己脆弱的心已经变得麻木、多皱,但今天的事情还是让她感到岁月的荆棘。
第二天,兰雪早早起来,收拾屋子。然后伺候老夫人穿衣洗漱。老夫人坐在镜子前,看着兰雪捏着梳子娴熟地往自己花白的头发上抹着蛋清,然后用梳子背推了几个手摆波纹。最后在发髻上插了一支玫瑰色堆纱花。
老夫人看着兰雪说:全府上下的主子或丫头,没有一个人能梳出你这一手好头来的,你家以前一定是官宦人家,不然是学不会这样的梳头技巧。
兰雪说:不过是在我母亲在世的时候学了些皮毛,也难得老夫人这样欢心,以后,我每天给老夫人梳头。老夫人看着兰雪手臂上的伤口问:夫人一向还好,谁知道竟然对你下这样的黑手,万一真的用簪子戳到你的眉眼上,那可不是毁人前程吗。
兰雪长叹了一声说:像我这样的穷丫头,哪里能谈到什么前程。老夫人亲自拿来西洋药膏,为兰雪的伤口抹了几下,没过几天,兰雪的伤口结了个新疤。
自从兰雪来到老夫人屋里,后堂内不时地传出笑声。几个老妈子对刘夫人说:兰雪这个小蹄子不知道怎么哄老夫人的,近日老夫人屋里常有笑声。刘夫人打发了一个婆子去偷偷看看,到底是什么喜事把老夫人乐成这个样子。婆子爬在湘帘外,悄悄地探出半个脑袋,只见老太太和兰雪在作画。兰雪画花朵,老夫人描绿叶,二人嘻嘻哈哈笑成一团。
兰雪说:老夫人花叶下画一只蚂蚱吧?
老夫人说:应该画一只癞蛤蟆,让她躲在下面,偷听别人。
婆子知道老夫人是在说自己不得不掀帘进来问老夫人的好。老夫人一看是刘夫人的陪房,很不高兴地说:不在你们那边好好服侍夫人,你过来干什么?
婆子说:夫人说了,怕老夫人和兰雪玩累了,该歇着就得歇一会儿。
老夫人说:你看我们这是在玩吗?我们是在作画,明天让老爷送到糊裱坊里,裱出来送给亲戚朋友的,总比买来的体面。
婆子看了一会子,无聊地回去禀报刘夫人去了。刘夫人听了婆子说的话,气得哼了一声。心想:兰雪着条狐狸真的要成精了,揪心的就是眼睁睁看着她作妖作怪,而没办法。
婆子问刘夫人:她们画的画夫人说该不该送到糊裱坊里去?
刘夫人咬牙切齿地回答:该,只要是老夫人说的就应该。婆子答应一声,急急地去找刘地保去了。
兰雪的诗画挂满了刘府的各个房间,有亲戚来走动的时候,老夫人还用锦缎裹了赠送客人。兰雪成了刘府的头脸人物了,盛泽镇的人都知道刘地保家有一个能诗会画的丫鬟。
快过年了,兰雪来刘府已经9个月了。时间在悄然飞逝,也只有时间才具有梳理一切、收割一切的力量。刚到腊月,许多人都涌进刘府,求兰雪写春联。进进出出的人,让刘夫人烦恼到了极限,无数次她虔诚地爬到祠堂的青砖地下,磕头求拜祖宗灭了这个兴风作浪的祸害妖精。她在刘地保的面前说兰雪如此的不好、如此的歹毒,但是都无济于事。刘地保看兰雪的眼光已经变了,变得红中透绿、变得羞涩而迷离、变得如狂似傻…….刘夫人无法力挽狂澜,她惟一的企盼就是兰雪得个急病快快死去。
过完年后,刘夫人从自己的房子里走出来,吐出几口堆积在胸口的恶气,然后在院子中毫无目的地走着。当她走到窄窄的回廊拐弯处,与兰雪碰了个面对面,两个仇人狭路相遇了。刘夫人披着一件湖蓝色的斗篷,手腕上套着一个狗皮袖筒,显得张扬而俗艳。兰雪只穿了一身家常旧衣裳,腰间系着一条贵妃色的带子。二人相比倒是显得兰雪俏丽而大气。
刘夫人没等兰雪开口便问:你过了年十三岁了吧?
兰雪回答:对了,夫人的记性就是好,连我自己都差一点忘了我有多大岁数了。
刘夫人说:按你的岁数卖到依红阁能撑门面了,哎!真是一个上等的做****材料。
兰雪眯眼一笑说:人的屈辱沉浮,如同月亮的阴晴圆缺,如果我以后真的当了****,那也是一流的****!卖艺不卖身的****!假如刘家败了,夫人要当****的话,只能是二流三流的****!是让赶马车的车夫和打更的更夫去睡的****。
刘夫人冷冷一笑说:我看老夫人能活几天,在刘府你能得意几日。
兰雪说:夫人,您高高在上,何必和我一个小丫头一般见识,你咬牙切齿的样子难看极了,不要随便破坏你夫人的尊贵形象。
刘夫人说:你死了,我就安宁了,也恢复了夫人尊贵形象了。
兰雪冷笑着说:没到最后的时候,我俩说不定谁先死。俩人擦肩而过,兰雪没有让刘夫人半步,走得昂首挺胸,刘夫人却是气喘吁吁。二人走过去以后同时转身看着对方,刘夫人满面堆积着怨气,而兰雪却灿然一笑。
过了二月,老夫人的病越来越重了,兰雪守在病榻前寸步不离地伺候着。她用金线在老夫人的帐子上绣了一百个“寿”字,企图让老夫人活到一百岁。
老夫人端详着金灿灿的帐子,对兰雪说:没想到我老来得福,能遇上你这样才艺俱佳的丫头,有了你,我多活了一年。兰雪听了老夫人的话,哽咽地说:老夫人不必多想了,人常说春日百病生,熬过这些日子,老夫人就好了,老爷昨日又让小子们买来一卷宣纸,说等老夫人病好了以后,让我和您一同作画呢。
老夫人说:有了你,我就成了小孩了,见啥都想干,如果你早几年进来就好了。
兰雪说:老夫人喘得很厉害,不如半坐起来歪在软榻上。老夫人由兰雪扶着,半坐在病榻上。老夫人说:这些郎中的药,都没你父亲的药管用,我知道我活不了多久了,你也因该为自己的后路做打算,千万不能落到夫人手中,我现在也后悔不该把这个夜叉娶进门来。
兰雪说:老夫人,夫人是善良的人,她恨我无非是怕我将她取而代之,让她日后在刘府无立锥之地,燕雀安知鸿鹄之志,我的心里除了老太太,还有很多的事没办,我的希望不是在刘府就能实现了的。
老太太说:我平日也能看出你是一个有心计的丫头,可光有心计能有什么用?天下的女人都一样,最终是给人做妻做妾吗?既然老天爷给了你一张人皮,你就安分守己好好作女人吧
兰雪调皮地抿嘴一笑说:我宁肯和天下的女人逆道而行,做一个有骨气的女人,我看到的是整个尘世,夫人看到的不过是刘府的一片天空。
老夫人说:你就不是一般的丫头,要不怎么敢打夫人,你聪明伶俐,长得又好看,我死前先把你安顿好了,也就放了心。
没几日,老太太打发了一个粗使婆子把刘夫人叫到面前说:我这些年总是病病歪歪的,一日不如一日,你从库里拿出几匹缎子,让兰雪把我的装裹做了。
刘夫人站在一旁说:老太太胡思乱想了,这不过小病小灾的,我做儿媳还希望您老人家活到九十岁、一百岁呢。
老夫人说:我也不想活那么大的岁数,越老越觉得活着没意思了,自从你进了刘家的门,我们婆媳之间连个脸也没红过一次,你就依我一次吧,我要亲眼看着兰雪丫头把我的绣衣做好。
刘夫人说:做装裹本来就是我们份内的事,兰雪不过端茶倒水罢了。老夫人闭起了眼,有些不高兴了,夫人放下帐子正要出去,老夫人倏地睁开眼睛说:就按我说的去办,现在就去。刘夫人吓了一跳,连忙点头答应着退了出去。
晚上,刘夫人果然亲自带着几个下人抱来几匹绸缎,让老夫人挑选颜色。老夫人说:这事你和兰雪说吧,我由兰雪做主了。夫人及不情愿地问兰雪:姑娘看看那个颜色适合老夫人?
兰雪冷笑着说:这些布匹的花色都太艳,老夫人应该穿银灰色绸缎的长裙。
刘夫人同样还了兰雪一个冷笑说:姑娘说得极对,我亲自吩咐下人现在去买,家里就这几样了。
刘夫人退出来的时候,兰雪把她送出后堂门外。刘夫人猛然转过身,冷冷地对兰雪说:老夫人的情景你都看见了,她是快死的人了,我奉劝你少刁难我,为自己的来日留一条后路吧。
兰雪说;多谢夫人提醒,您还是想想自己的后路吧,进门快二十年了吧?连一男半女都没有生下,你欠刘家太多了。
刘夫人浑身一颤问:你果真要和我争个高低,情愿做老爷的二房吗?
兰雪笑了笑说:那是你自己想的,我是什么人,要做就做正头夫人,什么二房小妾我不干。说完扭身进了门。刘夫人像当头挨了一棒,心想:这个丫头果然成精了,自己简直无法招架。
老夫人的装裹整整做了一个多月,兰雪几乎不分昼夜。一个花蕾一片叶子都绣得让老夫人合心合意,老夫人每日都要拿出来摆弄一番,然后再折叠好放起来。每日她都让兰雪打开窗子,放在阳光下,越看越爱,她对兰雪说:我穿了这衣裳去见老太爷也安心了。
一日,老夫人刚要看她的寿衣,刘夫人气喘吁吁地带着几个婆子进来说:回老夫人,周老夫人上门来看老夫人来了,大队车马马上就到了,周家的小厮送帖子来了。老夫人一听,便让兰雪把寿衣放好,自己也来了精神说:你和老爷都快穿上大衣裳出外面迎接,这可是贵客呀,天王老子都请不来的。
刘夫人带着婆子们换了衣裳,跟着刘地保一起迎接周老夫人。
这个周老夫人不是别人,正是老夫人的俩姨姊妹。周老夫人的儿子周道登这些年运气不错,崇祯帝朱由检在位时候,周道登由礼部尚书提拔为太保,也就是太子的老师。不久,又晋升为文渊阁大学士,帮助皇帝起草诏令、批答奏章,实质上掌握了宰相才具有的大权。他的母亲周老夫人早听说姨妹病得很重,只是一直没来探视,今日乘了一辆花顶马车带着一帮佣人和丫头来到刘府。
马车停下,几个蓬盖马车上下来十几多个丫头,去掀帘子,一个叫水燕的大丫头亲自扶着周老夫人下了车。刘地保带着刘夫人以及全家的下人给周老夫人下跪磕头。周老夫人说:起来吧,多年的亲戚不走动显得生疏了,我上次见你们的时候是在你们的婚宴上。刘地保和刘夫人各自上前一边挽着周老夫人的两只手进了刘府。周家的和刘家的仆人丫头如尘埃一样默默无闻地跟随在后面一直进了后堂。
周老夫人进了刘老夫人的内屋,只见刘老夫人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不由地流下眼泪。刘老夫人也泪流满面地说:姐姐比我年长好几岁,却这样好的身子,我倒是成了一个药罐子了,没得出去迎接姐姐。刘夫人亲自奉上茶,周老夫人一直擦泪。
周老夫人对身后待立的丫鬟们说:只留下水燕伺候就好了,你们先退出去吧,我和妹妹说几句知心话,下次见面,不知道还在什么时候。说着又哭了起来。众丫头婆子退下以后。刘老夫人对刘地保夫妇说:你们俩口子上厨房安顿宴席,万不可慢殆客人,就是你周姨娘家的一个小丫头也得上席。
刘地保和刘夫人退下以后,周老夫人掀起帐子,和刘老夫人十指相扣,又哭了一回。周老夫人说:不是我这个当姐姐的咒你,你的病到了这个份上,不过挨一日是一日了,你的棺椁和寿衣都要随时准备在身边。刘老夫人点点头,冲着屋外说:传兰雪丫头进屋。兰雪进去之后,先叩拜一品诰命夫人周老夫人,再问刘老夫人:老夫人传奴婢有何事吩咐?
刘老夫人对兰雪说:把你做好了的寿衣拿出来,让我姐姐看看。兰雪拿了寿衣,一抖开周老夫人眼都看直了。寿衣下摆是百花争艳,上身侧背是蝴蝶双舞。周老夫人说:天下竟然有这样才艺绝卓的绣工,这千针万线没有一丝乱的,真让我开眼界了。刘老夫人半躺在病榻上说:绣着花草蝴蝶的不是别人,正是这个兰雪丫头。
周老夫人有些惊诧,对兰雪说:抬起头来,让我看看你的脸面。兰雪慢慢把头抬起,双眼看着周老夫人,只见周老夫人鹤发童颜,虽上了年纪但唇红齿白,一看就是善良人。同时,周老夫人也看着兰雪说:天啊!这是人吗?简直有天仙一样的容貌、狐仙一般的身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