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败的花,开了一季又一季。杏花开过是丁香花,丁香花开过是芍药,紧接着便是大丽花,水泉镇的大丽花闻名天下,多少人被水泉镇的大丽花而倾倒。就在这个大丽花开的季节,苏菲自己和自己打仗、厮杀、哭喊、绝望,直至精疲力竭,奄奄一息,七天是一个周期。第七天的中午,她爬起来,梳头洗脸,但没有修剪指甲。从她脸上已经看不出挣扎和厮杀的痕迹,16岁的女孩儿,已经初为人母,她看着奶娘怀中的雪景,哽咽着喝下去一碗冰糖燕窝羹。然后,梳洗打扮,她要遗忘已经发生过的一切故事,父亲苏满贵的死亡,将是顾家大院的一个千古之谜。
当顾家的下人们看到他们的少奶奶从她房里出来,已经不再是那个幼稚的苏菲了,她成熟、稳重、俏丽之中透出一点点忧伤。她走下台阶,双脚落在石板上如蜻蜓点水一般轻柔。冤家路窄,偏偏在这个时候,水儿带着继居的奶妈与苏菲走了个顶头,躲是躲不过了,其实也没必要躲藏。苏菲冲着水儿的脸,吐了一口痰。下人们看到了少奶奶由刚才的忧郁变成一个满脸杀气的陌生人,杀气从她每一个毛孔中向外扩散,变成压预的黑云。水儿轻轻拭去脸上的口水,冷笑着说:“你作死吧,老天爷会惩罚你的。”苏菲眼放绿光说:“好狗不挡道,除非你是一泡狗屎。”水儿伸手去扯苏菲的衣裳,苏菲用尖利的手指,直戳水儿的眼睛,水儿发出一声惨叫后脚步踉跄,像喝醉了酒一样奔跑着到翠莲的房中,她用手捂着眼睛,血从手指间蜿蜒流出来,染红了她粉色的滚边新衣裳,人们以为是一只母狼横穿顾家大院,人们甚至听到了狼的嚎叫,水儿站在翠莲的床前,伤心欲绝地发出一声声撕裂般的长嚎,那是野兽才有的嚎叫。下人们听了发着抖,奶妈怀中的继居也吓得差一点昏死过去。顾家大院在发着料,人们说:“顾家的气数尽了”。
翠莲问:“你怎么了?”水儿指着缓缓而来的苏菲说:“娘,儿媳的眼睛瞎了,是被那个小妖精戳瞎的。”翠莲忙命人请医生来为水儿治疗眼睛。苏菲迈进高高的门槛,她轻轻地下拜,冷冷地说:“孙媳妇见过奶奶!”屋里的人们感觉到寒气入骨。翠莲看着苏菲说:“是你戳瞎了你小妈的眼睛?”苏菲说:“是她先动手的。”水儿跳着高地辩解:“不,娘,是她先骂我的。”翠莲说:“我以前管理着几十个女眷,也没有你们恶毒,你们给我滚出去,滚出顾家,永远不要回来。”苏菲缓缓下拜说:“是,孙媳妇现在就走。”说着抬脚走人,翠莲喊:“站住,你倒是脾气不小啊?”苏菲默默无语,站在门口。翠莲说:“我知道你心里有气,和我使性子,可是你想想,你毕竟是顾家的长房媳妇呀!你不受委屈,谁受委屈!”苏菲说:“今后孙媳妇听奶奶的话,即使受了千般委屈,也不喊冤。”说完深深弯腰拜别。水儿也顾不上眼疼,指着苏菲的背影骂着:“这就是丫头出生的少奶奶,她粗野、下流,拿刀子来,我要和她拼命。”骂完了,再看翠莲的脸变得铁青,人往往在争斗中流露出自己的原形。翠莲说:“从明天开始,都到我的屋里吃饭,我两只眼睛看着你们,谁敢挑头闹事,我就剁了谁的手。”
天是异常闷热,可能憋着一场大雨。蛙鸣像不透气的热浪和异兆,席卷着顾家大院。水儿冲进自己的房间,拿着镜子照着脸,一只眼睛已经麻木起来,肿胀得和成熟的李子一样。几天来屋里弥散着悼亡之气,她头缠巾帕躺在床上,犹如垂死之人。她对应采儿说:“你给我预备些毒药,我要毒死这条狐狸。”应采儿说:“姨太太,何苦来着,我们又不是正房,如果您真的毒死人,也连累了我们。”水儿指着她的鼻子喊道:“连你也狗眼看人低,我是顾家的有功之人,要不是我救老太太,老太太早就被二妖婆子折磨死了。”应采儿说:“正因为老太太念着您这份恩情,才没有戳穿苏满贵的死,听叶曼姐姐说,那天夜里苏满贵在您屋里,苏菲带着老太太就站在院里。”水儿不敢说话了,浑身渗出冷汗。她感谢婆婆翠莲,感谢她放了自己一码。
翠莲绝望之中把公公的小妾一只眼叫到跟前说:“姨,苏菲和水儿斗得昏天黑地,苏菲着丫头越来越恶唑了,竟然戳坏了水丫头的眼睛。”一只眼说:“八成是苏菲中邪了,她老子的阴魂不散,才使苏菲变得这样凶残。”翠莲听了觉得有些滑稽,但还是找来了阴阳先生,阴阳先生拿出罗盘像测量地下的宝藏一样,来回走动。顾家女眷们带着各自的丫头们也来回走动。就像“狼叼鸡”的游戏一样。最后阴阳先生对翠莲说:“这个院子缺少树木,所以阳气冲破了阴气,阴气又服不住阳气,就成了现在人丁稀少的过度。”听着阴阳先生饶舌的话,顾家女人们如悟出天机一样频频点头,不管是阴气也好阳气也罢,翠莲命人把林子中的参天大树梛进院里,树荫连片,草丛横生,蛇游出草丛,上千只蝙蝠黑压压飞舞。人敛声静气,只有树叶的摇摆声。大家希望这样的声音让苏满贵的冤魂逃之夭夭,可人们似乎明白了,庭院深深的树底下到处悬挂着埋伏和死亡。翠莲带着全家女眷烧纸送祟。黄昏时二门外的下人们听到顾家女主子们凄厉的喊叫。一个老妈子拿着苏菲的一件绣花滚边红绸小袄在朴园的每一棵树间追逐着苏满贵的灵魂。可她厚重肥胖的身体怎么可能追上那么轻灵飘渺的东西?她追得气喘吁吁,一路喊着苏满贵的名字。后来下起了雨。大雨突然而至。大家一无所获抱着琳湿的衣服回到房里的时候,苏菲搂着雪景早已沉沉人睡。梦中她看到父亲苏满贵薄如蝉翼的灵魂淋得精湿,最后坠落在顾家大院的树下,看上去像一只巨大的垂死挣扎的蝴蝶。“好了。”翠莲对大家说,“不妨事了,你看她睡得多安稳?明天我得去奶奶庙。”
第二天清早翠莲就带着佣人去城外的奶奶庙烧香许愿。翠莲在菩萨面前点起一盏五斤油的长明灯。从此象征着苏满贵的灵魂被灯盏不分昼夜地燃烧,直到燃烧成焦炭为止,可想而知灵魂是一件多么脆弱的东西,风吹得猛一点就熄灭了。翠莲心满意足坐车回家,以为她给了苏菲和雪景一生的平安。水儿的眼睛上深深的指痕红肿着,宛若三春之桃。
苏菲感到太婆婆的聪明是虚假的,她和顾家所有女人没有什么区别,都是同样愚蠢的女人,大风早已吹熄了灯盏。长明灯救不了任何一个人。那一朵灼热的灯焰救不了水儿,它和水儿漆黑的生命一起沉沦的时候,苏菲看到到水儿像成熟的果实一徉悬挂在了屋梁。
水儿很骄傲地做了一回顾家的当家人,可自从被苏菲划伤眼睛之后,变得异常可怕起来,她有意无意地发火,把瘦弱的继居摁到地上,收拾个半死,奶妈抢夺过来时,继居已经伤痕累累。忽然有一天,她竟然走了苏菲走过的旧路,跟着一个长工私奔了,那个长工比她整整小了18岁。等她回到顾家,带着一个两岁的男孩子,据她说那个小长工因为砍樵,掉下悬崖摔死了。翠莲宽容地接纳了她,没想到她得步进尺,越发变得尖酸异常。
水儿整整做了15 年的寡妇。她做寡妇的岁月远远超过了她做小妾的岁月。水儿走时夸张地穿了一身红衣服,这和她寡妇的身份很不相称。很久以前那红衣服曾是她的嫁衣,艳光四射的一匹软缎上面绣满了五色的蝴蝶,它们在牡丹丛中飞来飞去,据说曾经引来过真的蝴蝶。直到解放以后,翠莲还没有忘记苏菲的那件嫁衣,她告诉苏菲那是苏绣大师甄秀云的佳作,是苏绣中的极品。翠莲没有忘记甄秀云大师的名字,可多么庆幸它和儿媳妇的这份相知之情,这份全始全终的恩义。后来翠莲梦中的水儿就总是这样身穿大红绣衣走来,悲悯地望着她。翠莲想水儿一定是奇怪自己怎么把日子过得这样惨淡这样糟不可言。追求欢乐是翠莲的人生信条,她生来喜欢热闹,喜欢浓墨重彩。她的日子是戏台上大红大绿的“媒婆子”,锣鼓家伙感天动地才能压住生活的丝弦。翠莲嫁到顾家的日子就是永远的开锣戏,大镜大擦,唱的是千年不散的人间盛宴。
大饶大擦自有它的动魄惊心之处。也许那是一个永远的疑问。翠莲的生活就是大饶大擦,歌也是它,哭也是它。翠莲做寡妇也是热热闹闹地做,顾家大院里长流不息的客人,大多都是她的座上宾。他们的欢笑是顾家大院的繁花,盛开着,如火如茶,摧枯拉朽。这是多大的一个错觉,它欺骗了找差不多80多年。苏菲以为翠莲无知无觉,乐天认命。却不料在唱了如此漫长整整一辈子的开锣戏之后,她来了一个如此默默无言的结尾,她以瞬间的悲剧压轴,向世间谢幕。
苏菲也有深入过翠莲的内心的时候。她一直以为能够伤害翠莲的只有外力,就像传说中的太公公顾镇长所遭遇的那样。翠莲的内心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苏菲从没有走进去过。如果她是那样一种娇柔的女人,终日以泪洗面,也许苏菲还能了解她的孤寂和绝望。可她不是。60岁时她依旧丰饶、健康、明艳、牙齿洁白,喜欢大说大笑和大吵大闹。这一切都是题外话,苏菲最终还是战败了水儿,她以16岁年轻的少奶奶身份掌管起了顾家的一切,翠莲想把她培育成第二个自己,她知道很难,但难也得这样做。这也是水儿开始憎恶朴园的理由。因为顾家大院里到处是树,她讨厌树下站着的每一个女人,就是在炎热的夏天,她也不独自来到树下,因为那使她恐惧。就连她的贴身丫头应采儿也开始躲避她,说她越来越变得僵硬、古怪了。
苏菲问过翠莲:“奶奶,小妈是怎么嫁给我公公的?”她听到的是那些俗不可耐的陈年旧事。翠莲说:“那时候你小妈很水灵,人又聪明,为了能让你公公俊盘多回几次家,我就把她填到你公公的房里。”后来人们向苏菲细细描述那婚礼的种种铺排,几里长的红毡、辉煌的金器银器、礼炮、列队的士兵、甚至还动用了八抬大轿。种种细节充分显示了一个母亲对儿子的牵绊,她希望只有女人能拴住儿子的心。妻不如妾的屁话把翠莲的陈旧观念牢牢套住。苏菲又问翠莲:“奶奶,我公公和小妈相差几岁?”翠莲说:“你公公是属鸡的,水丫头是属虎的。”然后再盘算一阵子说:“5岁或者7岁。”一只眼眨着蓝色眼睛摇晃着银盆大脸看我,说:“我知道,有个20大几吧?”翠莲反驳:“胡说,好似9岁。”苏菲明白,翠莲并不是忘记了公公俊盘,是害怕提到他,他是翠莲永远的伤疤。
冬天的长夜,翠莲把家中的女眷聚集在一起,牌局不散,厨房里熬着红枣莲子梗米粥、灌汤包以及种种小菜,这真是讲故事的好时候。大家围着火炉,炉火慢慢舔着红铜的汤罐子。几个老年奶妈的叙述极尽热闹和铺张,她们说:“老太太年轻的时候,可是出了名的美人,顾镇长听说自己娶的是李家千金,逢人便问李家千金所有的消息,个子有多高、走路快还是慢。”翠莲说:“我带着弟弟走进作坊,看到当时的三婶娘,后来听说和顾家订了亲,我心想就我这头揽蒜,哪能配得上顾家那口好缸。没想到就是我这头烂蒜,占了顾家整整40多年,剩下的日子就由苏菲来打点了,苏菲呀,奶奶希望你比奶奶还能干。”大家都笑,苏菲说:“我还有一件正经事和奶奶商量,父亲死后,继母改嫁,留下弟弟小城,孙媳妇想接过来抚养,不知道奶奶是否愿意?”翠莲说:“那还用我说,当然接过来好,身边配几个丫头你自己猜度着,别委屈了这个苦命的孩子。”女眷们用极其嫉妒的眼光看着苏菲,翠莲说:“你们看什么?她是当家的当然应该开这个先例,不过也不是先例了,那时候二老太太有一个侄子,接进顾家,没有起一点好作用,最后还和我们顾家结了仇。”大家又七口八舌地咒骂着那个二老太太的侄子。苏菲后来想这也许是在追忆盛时的好时光,她一度沉浸在那回顾中不可自拔,使儿子雪景从小记住了“盛宴必散”这一最简单的道理。
一个朗朗晴日,苏菲把苏小城接进顾家。在饭桌上,翠莲紧紧握着小城的手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以后好好对待这孩子,如果我有孙女,一定许给这个孩子,那么大气、养眼。”荀子女人说:“嫂子,不如把我的女儿许给这个孩子,你就当一次媒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