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儿看到苏菲那丫头目光如炬，一夜之内好像脱变了、成精了，尽管衣服上被香草熏过，但是她仍旧能闻到苏菲妖一样的气味，太可怕了，只有水儿懂得她存在的危险。最初那好像是一个游戏。只要苏菲在场水儿就会很难受。那时候苏菲不过是个端茶递水的粗使丫头，在她面前，苏菲手心会出汗，鼻尖会出汗。脸上的颜色不是膨胀得过分饱满就是失血得过分暗淡。水儿偶尔投来一瞥，苏菲惊慌又充满怨忍。水儿感觉到了这个丫头留在顾家不会碍事，小泥鳅翻不起大波浪，没想到、真没想到，自己会和这样一个丫头争斗，这个世界可真有趣！
苏菲带着茜雪，头也没回，她感到只有除去这个小妈，自己才能取得太婆婆翠莲的重用。可怎么除呢？她和自己的父亲苏满贵不是很暖昧吗？父亲不是一直暗恋着这个异类女子吗？太婆婆最恨的就是不尊重的女人，只要自己能在顾家立住脚，宁愿让舍出父亲了，这样想的时候，苏菲觉得其实很残忍。
苏菲来到翠莲房中，丫头叶曼为翠莲捶腿，翠莲仰身闭着眼睛。叶曼正要起身问安，苏菲摆了摆手，让叶曼下去，苏菲跪下身子，亲自为翠莲捶腿。翠莲摸着苏菲的头说：“你来了，终于变成我愿意看到的孙媳妇了。”苏菲说：“孙媳妇不懂规矩，让奶奶一直悬着心，现在，孙媳妇懂了。”翠莲问：“你懂什么了？”苏菲回答：“懂得怎么操持顾家，懂得怎么伺候奶奶和小妈，懂得疼爱我和居然的孩子，懂得怎么使唤下人。”翠莲睁开眼，看到这个一直令自己失望的孙媳妇突然长大了，越发会说话了。翠莲说：“从明天开始，我雇个珠算老师，教你打算盘，你以后到账房学习算盘，你小妈虽然是我的臂膀，但总归没有给顾家开枝散叶，何况又是填到你公公屋里的人，你以后在家事上多帮着她些。”苏菲点点头说：“奶奶放心，儿我懂了。”
水儿根本不看养子继居一眼，继居由他奶娘看管，死活自便。水儿明白继居不过是个摆设，和雪景是没法相比的，雪景才是顾家的正苗。母以子贵，看看苏菲今天的架子，让自己心冷了一半。以后这个家还有自己的容身之地吗？她突然想到一个对自己垂涎已久的男人，他就是苏菲的父亲苏满贵，前些日子老太太还封他做了管理水田内劳动的长工们的头。要是在苏满贵身上下些功夫，抓些把柄，杀父震女，这样苏菲永远在顾家抬不起头来。何况这些日子总见苏满贵往二门里探头探脑地张望。他仿佛故意似的偏在她的眼皮下作晃。想到这些，水儿脸上火辣辣地发烫，她要苏菲发窘，让她夹杂在顾家女人群里，像动物一般畏畏缩缩活一辈子。水儿拿起笔来，她知道苏满贵不识字，只画了一颗心，然后折好，交给心腹丫头应采儿，叮嘱再三。应采儿拿着信走了，水儿一声冷笑自言自语说：“苏菲，我让顾家所有人看看你们父女是什么德行！”
应采儿从二门正要出去，茜雪突然闪在她面前问：“你鬼头鬼脑去干什么？”应采儿回答：“是茜雪姐姐，姨太太让我买东西。”茜雪哼了一声走了，应采儿跑出大门，在镇子上转悠了半日，才来到水田中。苏满贵正哼五喝六地骂着长工，见应采儿过来，脸上换了喜色问：“采儿姑娘来这里做什么？”应采儿偷偷地把水儿交代过的那张纸塞进苏满贵的袖筒内，然后圈起双手小声说：“我们姨太太说了，晚上让你过去，她身子有些不舒服。”应采儿说完，采了几朵野花，一步三跳地走了。苏满贵从袖筒内拿出那张画着心字的纸，全身一震，这颗心使他心神不安起来。这就是一个年青的、娇媚的大家小妾的滚热的芳心。他爱的是她美艳绝伦的外表，还有那股骚狐狸般的媚态。
女人，可以创造世界，也可以改造男人。男人除了爱女人还能打江山。就在那天的夜里，惊雷四起、雨如乱箭，雨声掩盖了苏满贵仓惶的足迹。他发着抖。雨水从他裤管上流下来，在地毯上积成溪流。水儿掩住了嘴，前半夜她看着瓢泼大雨，以为他不会来了，他从夭而降，让水儿由衷感到激动，她想：老天爷，我能陷害一个这样爱我的人吗？满贵一步步靠近水儿，水儿拼命摇头，用手指着房门。他一步一步朝她逼近，在她面前跪下，他把脸埋在她颤栗的膝头上。她把他湿漉漉的的头一把抱进怀里。
“让我看见你，”他说，“只要让我看见你。”
“不行，这不行，”她回答，“你走吧，走吧，走吧，我是坏人，原打算坑害你的，没想到你竟然这样在乎我，你走吧，不要让任何人发现你。”但是她却把他越抱越紧，生怕一松手他就真的会像只鸟一样飞掉，像水一样化掉。她开始喘息。她身体中千百条血河忽然流向同一个激情之地。它们烧灼着她，怂恿着她。黑暗深处大朵大朵花瓣发出啪啪的断裂的声响。她抖动成一条河，一波一波荡漾开去。她嘴里发出呻吟，她说：“天爷，让我死，让乱箭射穿我肮脏的躯体。”满贵和俊盘不一样，俊盘那种唯唯诺诺的样子，好像应付母差一般，而满贵生猛得像一只老虎。
这个雨夜多么凶险多么绝望又多么快乐，这是他们关系中生死的一个误打误撞的盟约。他们都哭了。事后他们听到了窗外的雨声。声声穿心人肺。他抱着她。他的肩胛骨他的肋骨他所有的骨头都清晰而脆弱。这使她格外伤心。她说：“满贵，我不能害你。”话没说完她就硬咽了。她说：“真的，你真的走吧，以后不要再来了，永远不要再来了。”她说：“我不能再见你了。我若是再见你，让龙来抓我，让雷来轰我，让我碎尸万段永世不得超生”
窗外苏菲带着翠莲和一只眼，还有荀子家的等顾家地位重要的女人站在油布大伞下。苏菲的脸上露出满足的快意，是报复了继母的一箭之仇，还是将水儿彻底推翻，那种多重的、复杂的笑意，让人了悟这个小寡妇不一般。苏菲对翠莲说：“奶奶，我们这样的大族人家，出了这样的丑事，简直就是辱没天地。” 翠莲看着苏菲问：“你忍心把你父亲让我乱棍打死吗？”苏菲说：“我的心里只有顾家，顾家才是我真正的家，我没有父亲，在我6岁的时候，他把我和奶奶一起卖进顾家，就割断了父女之情。”翠莲说：“你这是舍父除敌吗？别忘了你是水儿从皮毛贩子手中赎回来的。”苏菲说：“奶奶，如果因她玷污了我们顾家女眷的名节，孙儿愿意再死几次。”翠莲说：“哦，你以后一定能成大器，不过这次饶过水儿吧，我不想失去她。”苏菲徐徐吐了口气说：“奶奶做主，孙儿不敢多言了。”翠莲转身走了，叶曼打着伞追过去，扶住翠莲。苏菲也跟过去，翠莲说：“你回去吧，照顾好雪景是头等大事。”
苏满贵没想到多年的心愿在这一夜间了却了。他似乎看透天下所有的寡妇，再正经的女人也经不住男人的诱惑。他也懂了这是惟一一夜，也是最后一夜。他坐起来。他身体像雪一祥透明寒澈。他说：“姨太太，我走。”他说：“但我会回来，你要等我，总有一天我会回来接你。”他许诺。但水儿一直摇头。水儿说：“晚了，我已经发过誓了。你走吧，忘记我。我不值得你牵记。你和你的女人好好过日子去吧。”“姨太太，不，水儿，水儿。”他喊她。
“你走吧，你走吧。”水儿说，却把他楼得更紧。二门外传来了打更的梆声。四更天了。水儿一下推开了满贵。她赤脚跳下地，去拿她柜子里的首饰匣。她抱来了那只沉甸甸的匣子。她摸黑打开了它，哗地把它兜底倒在床上。她说：“你看，你看，这玉镯、这翡翠、这宝石、这钻，你都拿去，都拿去，给你做盘缠，永远不要再回来了，走得越远越好。”满贵侧着坐起身，他说：“水儿，你这是做什么？我不要你的钱”。水儿说：“我孤身一人，要钱没用，你拿着走吧，你卖了女儿又卖了母亲，不就图几个钱吗？”但苏满贵表面说：“不要。”其实他上了水儿的当了，水儿拿出的是“试金石”，苏满贵哪里知道大院女子的深不可测的心机。临别时，苏满贵偷偷地往自己的衣袋里塞进了好几件值钱的东西。她推开他，她说：“满贵呀，天就要亮了，你一路走好”。
雨没有停，雨雾掩护他出逃，苏满贵以为自己能逃出顾家大院，带着价值连城珠宝去过花天酒地的生活，但是他为他的贪念付出了生命的代价。就在苏满贵带着满心的欢喜走出大门时候，应采儿大声呼喊：“抓贼呀，有人偷姨太太的东西了。”男仆们纷纷赶来，水儿指着苏满贵说：“这个淫棍，给我打死他。”十几个男仆一拥而上，棍棒如雨点一样敲打着苏满贵。苏满贵连滚带爬地哭喊着：“我是少奶奶的父亲，住手，是姨太太让我来的。”水儿说：“只管打死，看看他偷盗了我什么东西？”不到半个时辰，苏满贵鼻口出血，死在地上。苏菲的奶奶匆匆赶来，哭倒在地上，昏死过去。
顾家大院又出现一个死于非命的男人。苏菲不知道事情是怎样掩盖和了结，但她知道水儿不会草率地掩盖和了结了此事。顾家大院开始盛传苏满贵平日里依仗着女儿横行乡里的故事，说得有鼻子有眼。甚至有人去堡子里喊冤叫屈，状告苏满贵欺男霸女，声称在水泉镇的某个街区见到了苏满贵逼着一个长工吃猪屎、外面还买了一套可可风格的带红木家具的四合院，那钱都是克扣长工们的血汗钱，他过得富裕而快活，四合院金屋藏娇养着一个染着头发的女人，这个女人是京城的头牌妓女，她把她华人的黑发染成了成熟麦穗的颜色。
这灿烂响亮的色彩叫人多么容易轻信，至少顾家的女人们相信了这个，她们除了相信这个金色麦浪般的童话之外还能有什么其它拯救自己的办法来击垮苏菲呢？这灿烂的一抹金色就是她们救命的稻草，她们在翠莲的面前不厌其烦地讲述着苏满贵的罪恶累累。苏菲没有见到父亲的尸体，她希望他还活着，她跪在神完前流下了热泪，她说菩萨保佑幸亏父亲苏满贵和那个金发妓女平安无事，就像她曾诅咒他们一样，现在她只企求神佑他们平安。只相信他们平安，相信他们平安地生活在一块她不了解也永不可能到达的四合大院。就让他们快乐吧。就让他们长相随吧。就让那个京城来的头牌妓女的头发染成金色吧！就让她肥美淫荡的胭体去照耀那座可可风格的四合院吧！只要他们平安！平安。
直到奶奶带着身穿重孝的小弟弟小成出现在她屋里的时候，苏菲才明白，父亲真的死了，死于水儿的毒手！第一个回合，苏菲惨败了，她觉得自己受了愚弄。水儿狡猾的很，就像一条泥鳅一样地在水里游，连一朵细浪也不曾掀起。顾家的女人们包围着她，她不厌其烦地讲述着做贼的过程，连每个细节都不放过。她似乎壮硕无比，巾帼英雄一般。这错觉对苏菲来自某种压迫感，她们朗声大笑的时候就像成熟的果实啪啪撰裂，汁液横流。她们多么鲜艳呀。她们的鲜艳咄咄逼人，侵袭着顾家大院的每一寸空地，也侵略着水儿所有身边的人和物。那是洋洋得意的讲述，残忍又霸气。
苏菲在床上躺了7天，这7天来她考虑了很多，最难过的一道坎就是无颜面对顾家的所有人。翠莲为苏菲请的珠算老师也没有来。一个穿戴整齐的小男孩送来一份他的辞呈。辞呈送到了门房，门房送进来，交给了大丫头叶曼，叶曼又转交给了翠莲，翠莲看都没看一眼说：“送给少奶奶吧！”叶曼打发小丫头送给苏菲，苏菲跟着居然也学了不少字，读那封辞呈时，脸越来越自。她深深咬住嘴唇。辞呈上写着：听说贵府少奶奶年少轻狂，出身寒微，故不敢上门任教。
苏菲把辞呈撕碎，抛洒了一床，这也许是水儿有意羞辱她，本来是捉奸在床的机会。这时是她们互换了角色，水儿变成了丛林中的狩猎者。一只沙漠上的非洲猎豹。她藏起爪子，敛着鼻息，坚韧地等待着苏菲。水儿知道苏菲会进攻的，她以得胜的心态回到自己的视线中来，回到自己的世界。水儿像相信绝对真理一般相信着这个事实，她绝对地相信着自己的智商在苏菲之上。苏菲对茜雪说：“奶奶不向着我们，如果那天踹开门子，最起码水儿会是我父亲的陪葬品。”茜雪说：“过去的就不要再想了，少奶奶总不能一年闭门不出吧，该面对的终究要面对。”苏菲也想到翠莲的房中请安，刚出屋门，竟然像高原缺氧一样感到了从未有过的眩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