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子翻地回来,把马和骡子卸下来,栓到圈里喂了草料。然后,站在二门口拍打着满身的黄土。一群鸡咕咕地叫着,在他的身边觅食。珍子大声吆喝美莲,美莲从正屋出来,手里拿着鞋帮子做针线。珍子问,今天你喂鸡了没有?娘不在了,你该想的都得想到。美莲叫,二哥,抓两把篦谷子出来喂鸡。珠子从正屋里出来,跑到东厢房的窗户下,从一个泥瓮中抓了两把篦谷子,咕咕咕咕用他的粗嗓子难听地叫唤着鸡,鸡群欢天喜地地从外面跑了进来,他把篦谷子纷纷扬扬地撒开,鸡群立时拥挤成了个旋涡。珍子看着鸡群对美莲说,好几只鸡都红脸了,说不定腊月的时候能下几个腊八蛋。珍子说完就去推南屋的门,美莲着急地和珍子说,大哥,大嫂去娘家了,我去给你烧水,你洗洗头吧。珍子一愣,缓了一下问美莲,谁让她去的?是大大吗?美莲说,大大从早晨就和二大到南庄要木工帐去了,他也不知道。珍子说,什么玩意儿,说走就抬腿走了,走了今后就别回来了。美莲说,你这个人就是霸道,我们总不能不让人家回娘家吧,就是买个使唤丫头也有告假的时候。珍子很生气地推开南屋的门,进去以后发现这屋里超常的干净,被子叠的整整齐齐,柜子擦得尘纤不染。珍子觉得这是一个恶兆,女人往往在诀别的时候,才怎么认真地打扫自己住过的房屋。珍子横躺在炕上,掀开席子拿卷烟纸的时候,看到翠莲留下的钥匙。珍子懵了,尽管他恨这个女人,可现在她不声不响地走了,他的心里是空捞捞的难受。正当他心烦意乱的时候,只听院子里的母鸡呱天呱地大叫的声音,他还以为珠子在撵鸡玩。他爬起来刚要出去喝骂珠子,二美莲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进来说,大哥,你快去看看,二娘和三娘杀鸡呢。珍子说,这不过年不过节的,杀鸡做甚,平日里细米白面的吃腻了,想起鸡肉好吃了。珍子开门出院,只见二婶娘手里提着菜刀,三婶娘双手攥着鸡的两只翅膀,那只将要被杀的母鸡没命地嚎叫着,凄凉万分。珍子问,干吗要杀鸡,是不是来戚人了?二婶娘说,还不是为了这个家?你媳妇今天走的时候穿了一身红衣裳,你娘刚下葬,还没过七,多不吉利,杀只鸡,去去邪气。美莲说,你只管杀鸡,与我大嫂穿红衣裳有什么关系,刚才三娘家的文子弟弟和我说,今天二娘到街上去,听人们传言说喝了生鸡血就能让老女人变年轻,于是二娘和三娘就在西厢房商议着杀鸡喝血。珍子苦笑了一下说,完了,完了,这个院子里的女人都成精了。二婶娘见美莲揭穿了她,便恼羞成怒,破口谩骂起美莲来,你这个丫头,越发没大没小了,我就打开天窗说亮话吧,我们就想杀鸡玩玩,你还怎么了?你娘刚死,你就管起事来了?真是什么鸡下什么蛋,什么娘生什么女,一色货。珍子本来是要走开的,一听这话,马上气劲上来,脸上的肌肉嘣嘣直跳,他走到二婶娘的面前咬着牙关说,你给我听着,你可以骂任何人,但是不能说我娘半个不字,小心我揍死你。二婶娘一下愣了神,等珍子扭头进了家,才大声嚷着,你想揍人,你长了几个脑袋?你二大没舍得动过我一根手指头呢。一旁的三婶娘提醒她说,算了,你杀你的鸡,少说些吹牛的话吧,昨天晚上吃饭的时候二哥没打你?你挨了打就忘了,别人都记着呢。二婶娘由于气愤,杀鸡的时候用的力气特别大,手起刀落,鸡头扑棱棱掉在一边,她仿佛砍的不是鸡头而是珍子的头。三婶娘端着一个大碗专心接血,无头鸡颤抖着身躯,淌出了最后一腔热血,完了,一滴也流不出来了,三婶娘和二婶娘欣喜若狂端着温热的鸡血进屋了。美莲气得边哭边收拾惨局。二美莲高兴地和美莲说,姐姐,咱们今天晚上是不是就能吃煮鸡肉了?我就爱吃鸡屁股,可肥呢。
亭铛和亭锝晚上才回来,兄弟两人帐没讨回倒是累了个半死。亭铛进了家,屁股还没坐热,美莲进来就把翠莲回娘家和两个婶娘杀鸡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别的事情倒是稀松,这翠莲穿着红衣裳回娘家的事,听了他的心都碎了。媳妇拿了一个大包袱,说明该拿走的都拿走了,最主要的是还穿了一身红,这超常的举动分明表示她和这个家没关系了。他问美莲,你嫂子临走还和你说啥话了?美莲说,她让我日后别太劳累了,多照顾大大和妹妹。亭铛听了,热泪横流,看来这个翠莲早就做好了一去不回头的打算了。他和美莲说,把你大哥叫来。
美莲推开南屋的门,只见屋里黑洞洞一片,只有炕上躺着的珍子嘴里叼着的烟头一闪一闪。美莲说,大哥,大大叫你过正屋去。珍子坐起来边用火镰点灯边问美莲,大大和二大回来了?美莲说,哦,刚进门。珍子披了外衣,趿拉着鞋来到正屋。亭铛见珍子进来,劈头问了声,翠莲是不是把钥匙也带走了?珍子回答,留下了。亭铛彻底蔫了,他皱着眉头狠狠地说,你干吗能让她走呀?珍子说,我去翻地了,不在家,她得空就走了。亭铛说,明天你给我把她领回来,不管她家提出什么条件,都答应了,只要人回来就行。珍子说,算了,我也考虑过了,该走的想留是留不住的,何况她是一个命硬的女人。亭铛说,糊涂的东西,什么命软命硬,如果她再不回来,这掌柜就落到别人手里了,你二婶娘和你三婶娘是什么人?是专管生事作耗的货,她们当了掌柜,咱几辈人精心积攒下来的家业就一败涂地了。珍子说,让美莲当,也一样,我总看着翠莲不是个善茬子。亭铛说,美莲都十四岁了,过个一头半年就得嫁人了,就算是翠莲不是个善茬子,可用她来对付西厢房的你俩婶娘也绰绰有余。珍子说,我总觉得翠莲回来不回来都是一样的。亭锝说,那可不一样,你我珠子都得下地干活,美莲和二美莲都是小孩,人家撺掇好,这家里什么不是人家的,听大大的话,明天哪怕跪地磕头,也把翠莲请回来。珍子吞吞吐吐地说,我也没碰过她,虽然拜了堂,可毕竟没入过洞房,她也不算我的女人,走与在都和我没关系。亭铛说,你为什么不碰她?这种事难
道还得老子亲手教你吗?如果那几夜,你要了她,她想走也走不了,谁再敢要她,可现在人家是黄花大姑娘,家境又好,想找什么人都可以。为了这个家,为了你的弟弟妹妹们,明天无论如何你也得去。
第二天,珍子背了几包点心,骑马到了翠莲娘家。在门外叫了半天,人家连门都不给开,他等了一顿饭的工夫,仍然不见有人开门,又提着点心牵着马回来了。亭铛一整天都站在大门外,望穿秋水盼望着翠莲回来,二婶娘如一条警觉的老猫,她似乎预料到发生了什么事情,幸灾乐祸地问,大哥,你在门外等谁呀?翠莲是不是还没回来?亭铛不好意思地笑着回答,没等谁,只是想在门外站一会。
天色已近傍晚,一个身穿皮袄的老男人漠然矗立,望着通红的晚霞和归巢的乌鸦,深深地感到景色的苍凉和内心的凄楚。伴着落日的最后一丝余辉,珍子耷拉着蔫头牵着马回来了。亭锝一眼瞅见马背上空荡荡的,心凉了半截。父子俩进了家,珍子长吁短叹一番,对亭铛说,真他娘是一家子牲口,我在街里等了半天,连门也不给开。亭铛一听这话,就更着急了,他想解铃还需系铃人,翠莲是亭锦女人保的媒,现在还得亭锦女人出面才好。
第二天上午,美莲来到三婶娘的房中,三婶娘不在,文子和几个小孩爬在桌子上写毛笔字。美莲出来又到了二婶娘的屋子里,只见二婶娘和三婶娘妯娌俩玩骨牌呢。美莲站在她们身边,等着一把牌出完后,对三婶娘说,我先替三娘玩着,我大大叫三娘过去,有事和您说。二婶娘呼啦一推牌说,不玩了,他三娘人家叫你呢,你还不快过去。三婶娘问美莲,就叫我一个人吗?你不知道叫我有什么事?二婶娘说,你问她,她能说吗?能有什么事,肯定是为了昨天咱俩杀鸡的事。美莲说,可能不是,不过您过去就知道了。
三婶娘随着美莲来到正屋,只见亭铛独自坐在炕上悠闲地喝着茶,看样子不像是查问杀鸡的事。三婶娘问,大哥,您叫我做甚呢?亭铛冲她呵呵地笑了笑说,你坐,你先坐下。三婶娘从来没见过她的大伯子对她这么客气过,便拿捏着坐到地下的椅子上。亭铛说,这个家数你最能干,最会说话了,家里外面什么事没有你办不成的。听到亭铛夸自己,三婶娘一下就明白了,他把她叫过来不是为了夸她,是为了让她到外面办事。三婶娘说,大哥你也别胡夸我,我这个人最明白自己是吃几颗麦子的面长大的人,有什么事,你就直说。亭铛仍旧哈哈一笑,还是拐了个小弯子,对美莲说,美莲,给你三娘沏壶上等的茉莉花茶,你三娘是官宦人家的千金小姐,有喝茶的习惯。美莲沏茶去了,亭锝才说,他三娘,翠莲走了,可能是嫌咱家这几天没对待好她。三婶娘说,怎么没待好?一进门子就当家,还叫没待好?我嫁过十多年了,从来也不敢有过当家的念头。亭铛说,别说那么多的话了,还得麻烦你去一趟,她毕竟是咱家的一口人,总是住娘家,让外人听见也笑话。三婶娘假意推却说,翠莲要是铁了心不回来,我就没办法了。亭铛说,大哥相信你有这个能耐,明天就去吧,不管要什么条件都应下来,这事过后改天去看看文子他姥姥,我们办完喜事还剩下一些酒肉,晚上人静了,让珠子给你送过去,你也别声张,这个家是只能做不能说,大哥也不容易,以后还得靠你多帮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