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饭,各房的都回去睡觉了。珍子留在正房和他大大说话。亭铛说,你回屋早早休息去吧,这几天把你们小两口累坏了。珍子问亭铛,大大,我不想看到翠莲,这个女人阴气太重,她刚进家就把我娘克死了。亭铛说,我也细细琢磨了,这个女人外面柔弱,骨子里那可刚强着呢,以后当了家,比你娘会厉害一层的。珍子说,那您为甚还让她当家呢?这样命硬的女人,只配洗锅喂猪。亭铛说,没办法,你我都是大男人,常年累月在庄稼地里干活,总得有个人在家里料理吧,你说让谁当?你二婶娘和你三婶娘那心肠毒得比蝎子尾还厉害,你弟弟妹妹在她们手底下,一个也别想活,眼看珠子就要娶亲了,别人当了家,能给他痛痛快快地花钱娶媳妇吗?你回去先好好地对待翠莲,等珠子娶过媳妇,不行让珠子媳妇当家。珍子长长地叹了口气说,我也不瞒大大说,这几夜我没碰过翠莲一下,这个女人给我的坏感觉,令我对她没有一丝的欲念,和她睡在一盘炕上,好像身边睡了个毒蛇一样的邪恶东西。亭铛说,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我已经是半辈子的人了,我知道你娘的死和她没有半点关系。珍子说,那至少是为了娶她吧?亭铛说,不娶她换了别人,该出事照样出。珍子说,那可不一定。亭铛说,认命吧,男人们来这个世上的使命无非就是吃饱穿暖娶老婆。
珍子回到南屋,翠莲已经睡了。他依旧喝酒啃骨头。翠莲在珍子推门的那一刻,一时睡意全消。她并住呼吸,听到珍子吱吱的喝酒声和牙齿与骨头干燥的摩擦声。这些日子,珍子一直像鬼魂一样,在她睡下后冒出来,在黑暗中喝酒啃骨头,那种又吃又喝的讨厌声音能钻进她的灵魂。每当这个时候翠莲就会怒不可遏地大幅度地翻身,故意把翻身的声音极度夸大来表示反抗。她问自己,我生气了吗?他喝他的酒,自己睡自己的觉,干吗要生气?直到后来她守了寡,想起来都莫名其妙。
珍子把最后一滴酒灌进咽喉,照样砰的一声把空酒瓶摔在地上。他每天夜里不是摔碗就是摔酒坛子来解恨,摔完之后,爬在距离翠莲较远的炕梢上脱衣睡觉。不过有一点挺让翠莲感动的,她每夜都要起来上茅房小解,院内黑咕隆咚,她出去,珍子也出去,他站在当院中等待着她。翠莲明白,他是怕她一个人出去害怕,可每次珍子喝完酒摔酒瓶的巨大响声,都让她从头皮凉到脚后跟。这个男人是不能再要了,命好的话,再找一个瞎子、瘸子、穷光蛋也比跟了他强。翠莲想开了,全身像掉下二十斤泥巴,轻松了许多。这夜,她做了一个梦,梦见她爬在大锅沿子上炒菜,炒着炒着,锅里的菜就变成了臭虫,这些臭虫长着无数的腿,像蜈蚣一样顺着铲子爬到她的手背上,咬她的手背,有的还猖狂地爬到她的胳膊上,吓得她大哭起来,边哭边用铲子往死拍,虫子太多了,前赴后继一批接着一批向她爬来,她慌乱地抓住一条软腻的虫子用劲一捏,虫子的黑血溅了她一脸,臭烘烘的,恶心死了。她扔下铲子边哭边跑,铺天盖地的虫子追了出来。正当她走投无路的时候,她被珍子叫醒了。珍子爬起身,点着油灯,翠莲看到他胸脯上密匝匝的胸毛。他问,你怎么了?睡觉也哭。翠莲说,不怎么,我这个人就这么点出息,扫帚星都爱睡觉哭。珍子不说话了,撩开席子,拿了一张纸条卷了一根拇指粗的旱烟,从煤油灯上点着,嘭嘭地抽了起来。翠莲正要吹灯睡觉,珍子缓缓地吐了一口浓烟说,其实今天晚上大大为你争当家人也不容易,我的心里也挺想让你当的,好好干,别亏对了大大对你的心意。
翠莲冷笑一声说,嗨——既然不容易,谁想当给谁,我不稀罕。珍子瞪了她一眼,再没别的话说了,吹灯睡觉。
早晨,翠莲起来,看到珍子已经不在了,她洗了脸,把拜堂时穿的红衣裳拿出来穿上,然后梳头,她特意又梳了两条辫子。美莲送进一碗稀粥、两块油炸馒头片还有一碟子咸菜。翠莲和她说,你和大大说一声,我走了,嫁过来我一直还没回去呢。美莲说,你不早说,大哥打早套了骡马翻地去了,要不明天让他和你一起过去?翠莲说,不用了,好妹妹,我走了你好好照顾大大和妹妹,别太累了,这个家的女人你最吃苦。美莲说,那我现在让二哥给你备一条毛驴,你骑驴去吧。美莲走后,翠莲坐在桌前吃起了早饭。她吃得很认真,可谓细嚼慢咽,但她发现嚼是嚼了可怎么也咽不下去,嗓子里就像卡上什么东西堵得难受。草率地吃了一口饭后,她开始打扫屋子。她先扫墙壁再扫地,打扫完了,把腰间的钥匙娶下来放到炕边的席子底下。珠子愣头愣脑地走进来问,大嫂要回娘家了?毛驴备好了,我逮了最善良的黑驴,保证一路都听你的话。美莲也进来问,大嫂,你什么时候回来?最晚明天好吗?翠莲向他两人摆了摆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两眼泪水盈盈。她把从娘家带来所有的小东西都放在包袱里,提着包袱出了二门。见大门内的石桩子上栓着一匹黑色的毛驴,毛驴背上的鞍子已经备好,鞍子上还铺了一块鲜艳的红绸褥子。珠子跑过去解开缰绳,递到翠莲手中。二婶娘和三婶娘也跑出来送别,二婶娘一看翠莲穿着一身红衣裳,就精精怪怪地叫嚷起来,吆——你婆婆刚下葬,你就穿红衣裳了?这还得了,最少也得等三年以后再穿。翠莲没听她的话,可以说看都没看她一眼,就牵着毛驴出了大门。二婶娘和三婶娘说,瞧她那个狂样儿,还不理人,当了掌柜就兴头起来了,宁可悔了做,不可做了悔,以后谁高谁低还不见的呢。
翠莲牵着毛驴穿过大街,她感觉双腿像棍子一样僵直,这街道也变得狭长了,总也走不完。街上的人们用诧异的目光看着这个牵驴的红衣女子。忽然,有一个女人说,这是顾家的新媳妇,我和她在顾家厨房里做过饭。接着,身后便是窃窃讨论声。好容易才出了镇子,她找了个石头,站在上面,然后爬上毛驴背。一阵放仰面吹来,她不由地打了个寒噤,这个寒噤打出了她的两眼泪水。她不由地回头看了看,顾家土黄的高院墙如山一样立在水泉镇的中央,她发现自己其实很喜欢高大的黄土院墙,那高大的黄土院墙不仅是顾家的标志,但也很实用的,生活在黄土院墙内的女人是很安逸的,最起码不受风吹雨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