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人们听见族长一声吼叫,似乎明白了什么,那个先前试图钻进人群的大个子“女人”,疯了一般奔向荷花塘,扒开扶着楼梯的男子,双手抓住楼梯两根梢,用力往上扯。头上流着鲜血的杨雪梅招呼同来的几个女人,说:“快,救彩莲!”那四个男子恍然大悟,帮着往上扯楼梯,说:“我们都是桂公的后人,六百年前是一家……”
溯时间河流而上,六百六十九年前,白马寨的的确确是一家,家长便是建村始祖杨桂。
话说吉安府吉水县有个村子叫泮塘。这是个经常出故事的地方,今天又有一桩稀奇古怪之事。
南宋咸淳九年,用世界通用的纪年法便是公元1273年。这天,天刚蒙蒙亮,村东一栋青砖灰瓦的房子里,突然从东边前间传出惊恐的尖叫声:“哇——跌死我,跌死我,你们不能这样对我啊!”
正在厨房生火做饭的三十来岁女子袁秀花,听见丈夫惊叫,匆忙跑进间,结结巴巴地问道:“老爷,老爷,怎么啦,怎么啦?”
被唤作“老爷”的男子三十出头,姓杨名桂,乃写过“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的南宋诗人杨万里第七代侄孙。杨桂进士出身,当过八年县丞,因不善于官场迎来送往,逢场作戏,看不惯官场尔虞我诈,钩心斗角,竟然学习陶潜,愤然挂印回家。妻子原来叫惯了老爷,所以,对于隐居在家种田的丈夫,仍然称呼“老爷”。杨桂说自己已是农民,只需直呼其名;妻子说,你不是县丞还是进士呀,进士也可以称老爷啊!杨桂也就顺其自然。
杨桂坐起来,满脸惊恐,喘着粗气,说:“哎呀,吓死我也!我刚才做了一个梦,真是稀奇古怪,不知何意。”说完,仰起头,眯着眼,呼哧呼哧直喘气,仿佛回到了梦境中……
杨桂手握锹柄,“嚓,嚓,嚓”,正铲着田塍路上的草,一块块薄薄的草皮犹如削面片一般,随着铲锹的寒光而纷纷跌入田中。杨桂正铲得有点腰酸,想站起歇息片刻,忽听一阵“嘚嘚”的马蹄声。挂了铁掌的马蹄敲打着硬邦邦的黄泥路,响声三分沉闷七分清脆。声音越来越响,越来越近,跑到他的田头时戛然而止。杨桂猛抬头,三个身穿白袍、银须飘飘的老者,各骑一匹高头大马,那马浑身没有一根杂毛,白得耀眼。三老者,一圆脸,一方脸,一尖脸。他们同时勒住马,目光炯炯地看着他,好像看着一个怪物。白发白须,白袍白马,浑然一体,要说有一点杂色,那就是马的眼睛和老人脸上的红润了。
方脸老者对另外两个老者一哂,说:“哈哈,你们说怪不怪,世上竟有这等傻子,放着好好的县丞不当,做起泥腿子!”
圆脸老者道:“‘邦有道,则知;邦无道,则愚。’无可厚非也。”
“即便如此,也该‘良鸟择木而栖’,选个好去处,待在这鬼地方干什么?”方脸老者揶揄道。
尖脸老者对呆呆站着的杨桂说:“小伙子,丢下铁锹,别铲了,跟我们走,我们带你去一个好地方。那地方风水极佳,将来大有发展。你这里虽说风水也不错,可是,气数已尽,该出的大人物已出,短期内不会有大发展。走吧!”说完,也不管杨桂同意不同意,将手中的马鞭一扬,银白色的鞭梢即刻蟒蛇一般紧紧地缠住了杨桂的腰身;然后一拽,杨桂便腾云驾雾,倏地坐到了他的马上。三老者哈哈大笑,抖动着手中马鞭,叫一声“驾”,三匹白马腾空而起,像三朵白云徐徐往北飘去。杨桂双目紧闭,双手紧紧抱住尖脸老者细细的腰身,任凭耳旁风声呼呼,身子飘飘,一颗惊骇的心涌到了喉咙口。
不知过了多久,杨桂麻着胆子,试着微微开启一道眼缝,隐隐看见地上一条江河浩浩汤汤,由西向东滚滚而去。江河两边一望无际的平原,西边耸立着五六个高高的烟囱,吐着袅袅的白烟,好像几根竹笋尖上挂着一丝雾气;东边紧贴着河岸是一大片密密麻麻的房屋,犹如一个个鸟笼子摆在地上,鸟笼子之间偶尔走过几匹马,好似几只小老鼠在街上溜达。远处,四周大山逶迤,起起伏伏,如大海波涛,翻卷着暗绿色浪花。
尖脸老者对两个同伴说:“大哥,二哥,这里便是江南西路隆兴府丰城县,我们就放他到这里吧,能否找到那地方就看其造化了。”
“三弟所言极是,放他下去,我们走。师父领进门,修行靠个人,是龙是虫就看其造化了。”圆脸老者点头称道。
方脸老者附和道:“这小子当过县丞,脑子灵着呢,没问题。”
尖脸老者将马鞭一甩,杨桂陀螺一般旋转片刻,便变成一片树叶,飘飘地往地面坠落,好像掉向万丈深渊。可怕的地心引力像一只魔掌,用力地往下扯着他,只觉耳旁风声尖啸,眼前恍惚苍茫大地飞速升腾,天旋地转,吓得惊恐万状,呜哇乱叫,心从喉咙里跳到了口里,大脑万花筒般闪现“完了完了”的字眼。眼看就要掉进那滚滚的江河里,杨桂“哇——”的一声怪叫,全身一激灵,双脚一蹬,彻底睁开了眼睛——原来自己好好地躺在半新旧的观音床上。
杨桂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惊魂未定地说:“我还以为跌死了,还好,没有。人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可我从未想过离开家乡啊,怎么会做如此稀奇古怪之梦?真是百思不得其解。”
“要不,请村里杨老先生解解梦,看看有什么说法?”妻子试探着说。
杨桂想了想,摇摇头,说:“那三个老头鹤发童颜,长相古怪,必定是神仙。这或许是仙人给我指点迷津也未可知,天机不可泄露,不管什么意思,我按照仙人说的去试一试。反正丰城也不是十万八千里,从赣江坐船去,用不了多久。说不定真能找到一个好地方呢。再说,现正阳春三月,临近清明,乃踏青大好时机,趁此机会出去游览游览山水,也是好事。古人云:‘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我虽然算不上读了万卷书,可也读了不少,但是行万里路就差远了。我原来忙于公务,无暇游览;后来忙于农活,又无暇游览。年过而立,还没有出去游历过呢。正好趁机出去游览一番。”
袁秀花夫唱妇随惯了,点点头,顺着丈夫的意思说:“也好,即使没找到神仙指点的地方,游历了一番,开了眼界,看到了世界,也是好事。去吧,早去早回,免得我记挂。穷家富路,多带点盘缠。”说完,起身去准备行装。
杨桂虽说为官时不贪不占,可祖上留下的家业还算殷实,小时候饱读诗书,也跟着私塾先生学过一点花甲和堪舆知识,对于地势山脉、江河湖泊、阴阳八卦也略知一二。他想起仙人之语,虽觉蹊跷,但怀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虔诚,说走就走,背着包袱,夹着雨伞,踏上了探寻之路。
杨桂离开泮塘,独自一人匆匆赶往吉水县城,乘上吉州开往南昌的客船。船上碰见两个熟人,问起杨桂去向,杨桂笑笑说去走亲戚;问他去哪里走亲戚,杨桂翘翘下巴,说前面不远。熟人见他守口如瓶,便知趣地打住,不再打破砂锅问(璺)到底。
三月的江南,已经发过几场春雨,山上的雨水早就饱和,千沟万壑吐出一条条溪流,磕磕碰碰,跌跌撞撞,一头栽进这江那河的。无数条小江小河,又沿着各自的路径,扑进赣江。因此,赣江的水位比平时高出许多,黄色的流水碰上江中的障碍物,激愤地扬起白中泛黄的浪花,发出“哗哗”的呼啸声。客船载着五六十个客人,像个醉汉,摇摇晃晃,在江面上颠簸着。两边青山逶迤,田野茫茫,春意盎然:红的杜鹃花、桃花,蓝的牵牛花,白的梨花、李花、柿子花,黄的油菜花、鸡冠花……还有许许多多杨桂说不准色、叫不出名的花,竞相开放,或藏或露,开遍山野。举目望去,好像一块绿底色的地毯上绣满各色花朵,美不胜收。杨桂深深地吸了口气,一股淡淡的香味扑进鼻孔,钻进喉管,沁入心田,好像喝了一口香甜的山泉水,舒坦极了。杨桂看着眼前的一切,回想着原来成年从田头到灶头,从灶头到床头的生活,觉得真是乏味极了。怪不得那些文人墨客、达官贵人都喜欢游山玩水,原来山水这等有趣!怪不得人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行万里路不如阅人无数,阅人无数不如名师指路,名师指路不如自己去悟”。“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还真有它的局限性啊。
吉州去南昌是顺风顺水,客船轻飘飘地顺流而下,显得毫不费劲。第二天,太阳像个压扁了的大橘子,向赣江抛来一条橘红色的绸带,企图像抛锚一样抛到赣江码头的石柱上,拖住太阳不要掉下去。可是,绸带如橡皮筋,极富弹性,随着太阳下沉而慢慢变长,最后,绸带也断了,随着太阳一同掉进了地平线下面,呕出一片暗红涂在西边天幕上。
客船靠岸。船老大扯着幽幽的嗓子,提醒乘客,丰城到了。杨桂随着十来个乘客,钻出船舱,迈过船帮,踏着被脚板舔得发出幽幽亮光的麻石坡子,拾阶而上,走上了丰城大码头。
这便是丰城?杨桂站在大码头的堤凼上,环视一周:西边低矮的丘陵上耸立着几个冒着白烟的烟囱;北面是宽阔的赣江,江面比自己县城那儿开阔许多;东面、南面是密匝匝的房屋,县城规模似乎也比吉水大许多,街上行人川流不息。杨桂顿觉似曾相识,仔细一想,恍然大悟,这不正是梦中情景吗?怎么这般相似?如此看来,梦境并非虚幻。由是,心中不由涌起一阵波澜。
杨桂随着人流走进县城。城里街道纵横,麻石路面平整光滑,隐隐约约地泛着幽幽冷光;店铺林立,旗幡招展,一个个店铺吐出一团团昏黄的灯光,灯光里吞吐着一个个模糊的人影。南货店,百货店,土杂店,裁缝店,理发店,妓院……百色齐全,应有尽有;骑马的,推车的,挑担的,走路的,各色人等,行色匆匆。好一个繁华所在!杨桂脑海中忽然闪现出王勃《滕王阁序》中的千古名句:“物华天宝,龙光射牛斗之墟;人杰地灵,徐孺下陈蕃之榻”。前半句说的是西晋永平元年(291),丰城上空常有紫气夜彻于天,朝中派雷焕任丰城令,探其究竟。雷焕上任后,果在县治所在地荣塘一监狱墙下掘得干将、莫邪(又名龙泉、太阿)宝剑一双。故丰城又名剑邑。真不愧为千年之邑!怪不得人们常说“金丰城,银鄱阳”。
然而,丰城再好,也是他乡,自己只不过一匆匆过客而已。今晚何处安身?杨桂在心里问着自己。他走走停停,停停走走,来到一家灯火辉煌的店门口。不防一个身着粉红色旗袍、胸脯高耸的女子从店里迎出来,一把扯住杨桂的衣袖,嗲声嗲气道:“客官,进店吧,我们这里的姑娘个个仙女一般,是全丰城最好的。来吧……”说着,不由分说地把杨桂拖进店里。
一个铁塔一般的黑脸汉子打着哈哈,心满意足地从楼上下来,口里说着“老子今天终于扳本了”,大摇大摆地走出店门。
大堂里几个浓妆艳抹的女子见杨桂被拖进来,立即蜂拥而上,团团围住,争相口吐娇声:“大哥,我来陪你吧。”“大哥,妹子好想你吔。”其中一个女子竟然抓住杨桂的手往自己山包般的胸脯上压。杨桂顿时明白了,自己来到了妓院。杨桂一阵酥麻,大惊失色,用力挣脱女子的手,冲出重围,结结巴巴地说:“我不是……我不是……”
“想吃鱼,又怕沾腥!”店里传出一声鄙夷的笑骂声。
“说不定是阉鸡公呢!”随即响起一阵开怀大笑。
杨桂惊魂未定地站在街道上,抬头看一眼妓院门楣,只见“牡丹院”三个大字在灯笼的映照下,好像店里女人红红的嘴唇。真是晦气!杨桂吐了一口唾沫,似乎要把心中的腻味吐干净。心里道:芝兰生于幽林,不以无人而不芳;君子修道立德,不为穷困而改节。我乃读书之人,时刻不忘孔圣人教诲,怎么误入此种污秽之所?惭愧,惭愧也!
杨桂离开“牡丹院”,东张西望,继续前行。走着走着,来到南门口,一块黄底黑字的旗幡赫然在目:“南来北往客栈”。杨桂知道,此乃旅馆,正是自己要找的安身之处。杨桂抬头,只见客栈上下两层,八成新,门口一对大红灯笼,照得店门亮堂堂;灯笼前两棵大樟树,好似两把大伞,灯笼的烛光把樟树朦胧的黑影铺过街面,贴到对面店铺的墙上,给客栈增加了几分幽静和神秘。客栈两边是店面,一家百货店,一家小吃店。落歇此处还算方便。不过,从店面看,住宿费可能不会便宜。能找一家小一点的、旧一点的、便宜一点的更好。不是住不起,而是能省一个是一个,土里刨食,赚钱不容易。
杨桂正盘算着,店里走出一个中年男子,客客气气地哂道:“请问客官可是要住店?”
“是……”
“是就好,客官请进。这是缘分,一切随缘。住我这里最好不过了,干净,安全,便宜,方便。来来来。”中年男子热情地走到杨桂身边,左手拿过杨桂的伞,右手伸过去想取下杨桂的包袱。杨桂忙将包袱抱在怀里,微笑着说:“不麻烦,不麻烦。”中年男子一愣,随即爽朗地大笑道:“客官放心,我绝无歹意!”说着将杨桂领进一楼东头最边上的房间,推开门,说:“客官看看是否满意?”
杨桂缓缓走入,耸耸鼻子,只觉一股淡淡的霉味亲亲热热地迎面而来;拉开窗户挡板,外面是一条幽暗的小巷。杨桂皱皱眉,慢慢地退出,微笑着问:“还有别的房间么?”
中年男子犹豫了一下,说:“二楼还有一个单人间,房价要贵一点,不知客官意下如何?”
“不妨看看。”杨桂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