钰报道:读《红楼梦》不可不读脂批,然而真正懂得脂批含义的又有几人,读懂脂批的人又有多少批语是真正读出正确内涵的呢!譬如这句脂批,又有谁人读正确了呢?
先生道:读懂脂批其实很简单,关键是方法必须正确。当下真正读懂脂批,真正把每一句批语读懂的人太少了。先生文题所言批语就是这样一句即好读又难以准确把握的批语。在此我就用这条批语“解剖麻雀”,告诉大家理解脂砚斋批语的方法。
这条批语来自于第一回甄士隐梦幻识通灵、贾雨村风尘怀闺秀,“那僧便念咒书符,大展幻术,将一块大石登时变成一块鲜明莹洁的美玉,且又缩成扇坠大小的可佩可拿”一句之后。脂砚斋批到“奇诡险怪之文,有如髯苏《石钟》《赤壁》用幻处”。大家想一想这句批语,说那僧大展幻术,把巨石变成五彩玉是“奇诡险怪之文”应该是很好理解的;说这种文法“有如髯苏《石钟》《赤壁》用幻处”,你理解了吗?怎么理解呢?你的理解正确吗?这就很有学道了。在此我就把我用此批的原因和目的告诉大家,希望大家可以从这一条批语里边掌握正确的方法。
首先,我们要解析髯苏《石鼓》和《赤壁》二文用何“幻”笔。
为了简洁,原文不再引述,读者可以自去查询。
先看《石钟山记》一文,分三段,开始部分提出郦道元和李渤对于石钟山得名的由来,并对其提出疑问。第二部分记述自己探险求证的切身经历。第三部分属于议论部分。纵观全篇,第一、第二部分,都是真实的记述,整个过程似乎看不出“幻笔”成分;唯有第三部分有些许泛泛的成分。难道所谓的幻笔会是在第三部分吗?这是为什么?难道脂批错了吗?还是脂批属于伪批呢?
我们把第三部分详细的解读看看吧!“事不目见耳闻,而臆断其有无,可乎?郦元之所见闻,殆与余同,而言之不详;士大夫终不肯以小舟夜泊绝壁之下,故莫能知;而渔工水师虽知而不能言。此世所以不传也。而陋者乃以斧斤考击而求之,自以为得其实。余是以记之,盖叹郦元之简,而笑李渤之陋也。”这一节的大意是说,对待事理不亲眼所见、亲耳所闻,仅凭主观臆断,怎么可以获得正确的结论呢?郦道元和我的做法以及看法一致,但是他没说清楚;士大夫不想到危险的实地去考察,所以不能知道真相;渔工虽然见过但是说不出来。见识浅陋的人竟然用斧子敲打石壁,自以为得到了真理,其实那是得不到正确的结论的。到这儿你也许会有所感悟。苏轼的三段文字,原来是一个三段论的结构。中间细密的景物描写,都是为了最后结论进行的演绎。特别是,最后的结论明确宣布,“事不目见耳闻,而臆断其有无,可乎?”
联想苏轼发此感慨的背景,那是反对变法被贬的特殊时期;显然他的目的不仅仅是求证石钟山名字准确的由来,而是提醒变法者和盲目的拥护者,要到实地“目见耳闻”。他的笔法是借“石钟山名字的考证”映射“事不目见耳闻”者的浅陋。这是髯苏的“幻笔”之法,也正是我要提示的髯苏的“幻笔”之处。
《赤壁赋》有前后二篇,方法大体与《石钟山记》一般;都是记景以喻理的笔法。北宋神宗元丰五年(公元一零八二年),苏轼因“乌台诗案”谪为黄州团练副使,其间,他纵情山水,两赋赤壁。世人称夏历七月十六所作为《前赤壁赋》,十月十五所作为《后赤壁赋》。《前赤壁赋》笔意盎然,喻理深邃;但是明确清晰,极易理解。历来称《前赤壁赋》有《庄》《骚》文法,所谓潇洒神奇,出尘绝俗。然而《后赤壁赋》不仅更似《庄》《骚》文法,寓意则更为玄妙深邃呢!大家要注意一点:历来称《赤壁赋》有《庄》《骚》文法。这些读者的看法是正确的,这是髯苏的文法的本质,不是自然主义的简单写景。这正如上文所言,是髯苏的“幻”处。
文中的“客”是一个伤心之客,开篇时便在急行的小舟上面对江水明月狂歌。面对自己的“客”和皎洁的月光、清亮的江水,此时此刻的髯苏与“客”,奏起心曲。
髯苏说:“桂木船棹啊香兰船桨,迎击月光下的清波,逆流而上地泛光。我的心怀悠远,展望美好的理想,却在天的另一方。”会吹洞箫的客人,依着节奏为歌声伴和,洞箫“呜呜”作声:有如哀怨有如思慕,既像啜泣也像倾诉,余音在江上回荡,像细丝一样连续不断。能使深谷中的蚊龙为之起舞,能使孤舟上的寡妇为之饮泣。箫,素来是忧伤的代言人;酒,一向是苦闷的牺牲品。二人面对秋月江水,共同发出人生苦短的慨叹!
在此共鸣之中,苏子愀然,正襟危坐,而问客曰:“何为其然也?”客回答说“月明星稀,乌雀南飞”此非曹孟德之诗乎?客人的思路也是因“月”而开,进而联想到赤壁之役,想到曹孟德。于是我们可以知道:客人是在伤古惜今。下文提及一代枭雄的英姿,但最后却说:“而今安在哉?”他哀叹人生之短暂,自己之渺小,感叹人生不比江河,做人不似“飞仙”,可望能与江水同存,与明月长终,惋惜人生得到的太少,留给后世的只是空空一番倾诉,使人感到人世的悲观与苍凉。
髯苏说道:“你可也知道这水与月?时间流逝就像这水,其实并没有真正逝去;时圆时缺的就像这月,终究没有增减。可见,从事物易变的一面看来,那么天地间万事万物时刻在变动,连一眨眼的工夫都不停止;而从事物不变的一面看来,万物同我们来说都是永恒的,又有什么可羡慕的呢?何况天地之间,万物各有主宰者,若不是自己应该拥有的,即使一分一毫也不能求取。只有江上的清风,以及山间的明月,听到便成了声音,进人眼帘便绘出形色,取得这些不会有人禁止,感受这些也不会有竭尽的忧虑。这是大自然恩赐的没有穷尽的宝藏,我和你可以共同享受。”
经过苏轼的解答,客好像是恍然大悟。“客喜而笑,洗盏更酌”。这篇文章写于苏轼被贬谪不久。作为古代文人的政治理想与人生苦短(“秋月”和“江水”皆为人生苦短之叹)的矛盾心态必将萦绕苏轼胸怀,显然苏轼笔下的“客”正是慨叹人生苦短的自己的“幻像”,而不是另有其人;而作为文中的苏轼则是对政治信念尚存希望的自己的形象。这其实是苏轼的两个“自我”的问答和争论。这篇文章的“幻笔”是十分明显的《庄子》笔法。今世读者认为作者是以秋江夜月、流逝的英雄为咏叹,文中之“客”为陪衬。那是不懂髯苏之文意和笔法的错误读法。
而《后赤壁赋》的写作背景则是在《前赤壁赋》之后不久,作者的人世心态和功业之志在岁月和无奈之中再次出现动摇的时候。苏轼和客人再次来到了长江边。这次他是和两个客人喝酒游乐而来的,没有看见“长江东逝水”,也没有看见“秋月明”;看到的是“曾日月之几何,而江山不可复识矣”的变迁。感觉到的是那些俗客“不能从”的境界之中,“草木震动,山鸣谷应,风起水涌。予亦悄然而悲,肃然而恐,凛乎其不可留也”。苏轼这是写景吗?是的,但显然又不是。他说的真正的是自己面对仕途险恶的感受和回归隐者的内心活动;是面对世事的无奈和政治仕途的厌倦后出世归隐的明确表达。为此,他突然看到了一种幻象“孤鹤,横江东来。翅如车轮,玄裳缟衣,戛然长鸣,掠予舟而西也”。晚间做了一个梦,梦见一个道士,又仿佛是一只仙鹤。道士是仙鹤啊!昨晚在江边不是见过他吗?可是这个梦中的道士是不是我心中的仙鹤呢?朋友们,道士和仙鹤大家应该明白是什么吧!那就是出世之喻,此处就是髯苏出世之心的明确表达。此景、此鹤、此梦皆幻景也。这是明显的《庄子》笔法——“幻笔”也!把髯苏的《赤壁赋》当成记景叙事的自然主义的文章来读,那是离题万里的。
大家如果看懂了髯苏的三篇文章,再来看看脂批的批注目的,应该是很清楚的。髯苏的笔法就是把自己对于事理的感悟幻化在美丽的景象之中,借景喻理。《红楼梦》作者就是把自我幻化成下世享受富贵的五彩玉,五彩玉到世间经历为官作宦的“太虚幻境”之后,感悟人生,从而切身体验“自我”的两种存在形态。《石钟》之文,就是告诉读者,要真正参透“自我”的存在,就必须亲自体验这个“太虚幻境”;《赤壁赋》就是告诉读者对入世和出世两种人生存在的深层次思考。这种喻理于物的方法,就是《庄子》之法,就是髯苏的“幻笔”所在。
读脂批要读脂批的内涵,要读脂批对于《红楼梦》文本的解读和揭示作用,不是无妄的索隐和汗流浃背的辛苦考证;而是针对脂批找寻脂批的内涵以于《红楼梦》所写的语境语义关切方可以真的读懂脂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