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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发河水

少年时,真正读懂“惊心动魄”这个词,是在亲眼目睹了发河水的时候。那时,进入伏季后,似乎晴天少,雨天多,老天爷动不动就发脾气,本来刚才还是晴朗朗的天,冷不防空中不知从哪里刮来几片乌云,随着一阵阵电闪雷鸣,暴雨便鞭竿子似的猛烈地抽打下来,眨眼间地上水流成溪,不大工夫河里便涌起了浑涛浊浪,那排排张牙舞爪的浪涛,简直就像一头头狰狞凶恶的野兽,咆哮如雷,横冲直撞......

每次发河水的时候,村人便自发地涌向村北的小河边,大人们手持铁锨等工具,个个神情严肃,脚步匆匆,那是为了赶去防堤护坝,而成群结队的孩子们则是图看热闹,嗷嗷叫着紧随在大人的屁股后面。站在大坝边,只见汹涌澎湃的河水,裹挟着枯枝乱叶顺流而下,声若闷雷,势如奔马,令人心惊肉跳,头晕目眩,浑浊的水面上不时有家禽杂物随波沉浮,有时甚至有碗口粗细的树木和家具也在漩涡中翻滚——每逢这种时候,就有些水性好胆子大的人,便腰系长长的绳子,由岸上的人紧紧拽住一端,一头扎入河水里打捞东西,那惊险的场面令人提心掉胆——而此时,岸上便会有许多人嘁嘁喳喳地议论,大意是“见财眼红”、“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之类,因之说话时的表情也就充满了鄙夷和嘲讽。真的,打捞上来的东西无非是上游人家丢弃或遗忘的破烂,即使是有用的物件,又能值几个钱?倘若为此而白白丢掉性命,那岂不是令人耻笑吗?

曾听父母和村里老人说,“发河水卷不走正经人”,意思是被河里发大水冲走的人,大多为心术不正之人,并举例说某年某村有个贪心的光棍,见河床里飘着一口箱子,箱子里坐着个大闺女,那人认为自己马上要“人财两得”了,就急三火四地跳进河里去捞,结果一个浪头打来,那人、箱子和大闺女顿时没了踪影——原来那大闺女是个“勾死鬼”,专来“勾”那个贪心之人命的;还说,某年某村有群妇女在河里洗衣服,当上游的大水呼啸而来时,大部分人都顺利地逃脱了,唯独一个平日打公骂婆的不孝顺媳妇刚要起身,却被石头绊了一个大跟头,没等她爬起身来就让大水吞没了,结果连尸首都没有找到——原来那场大水是特意来惩罚那个不孝顺媳妇的。——乡间自古就是生长“瞎话”(民间传说)的地方,因了美丑善恶,河里的大水也便有了“灵性”,似乎总与生活中的一些现象具有某种因果联系,所以我每次去看发河水的时候,除了感受惊心动魄之外,还多了一份敬畏和沉思。

家乡的小北河堤坝高大而坚固,在那些饥馑艰难的岁月里,村人为此自然付出了极大的代价,大坝上年年春季栽柳植槐自不必说,单那河床边,每隔一段距离而修筑的结实的大石堰(村人称其为“石勒子”,以此减缓水流对大坝的直接撞击),便花费了大量的工时和钱物,然而确也“物有所值”,因此小北河年年汛期安然无恙,坝外连片的庄稼少了水灾吞噬之害,村人们出门在外谈及此事,也便拥有了一份骄傲和自豪。至今,我依然敬佩当时村人的防范意识。

在离家乡五六里之遥的西边,有一条由南至北奔流而泻入渤海的河,这便是当地最大的一条河流——黄水河,烟潍公路从其上面架桥而过,当时的桥极简陋,仅仅高出河床数尺而已,因此每次发大水,桥面便淹没于深水中,东西来往的车辆和行人也就被阻隔在两岸。那些年黄水河发大水的时候,我有好几次跟着大人穿过紧挨着的三个村庄,来到黄水河东岸的大坝上,观看洪水肆虐张狂的浩大场面,因为黄水河有家乡小北河好几个宽,那洪水滔滔而下的阵势就更加壮阔雄伟,更加撼人心魄。

当洪峰终于渐渐减弱,公路桥上尚有一尺来深的湍急水流而又一时半刻不能消退时,两岸便有了急欲过河办事的人,于是就出现了“背河”这种临时的职业,乡亲们讥讽地将其称之为“发河难财的人”。“背河”之人大多粗犷鲁莽,他们除了一条湿漉漉的裤衩遮羞外,赤裸着身子,对急欲过河的男人讨价钱一律“狮子大开口”,恨不能一下子挣座金山银山来,而对那些大闺女小媳妇“开价”则较低,但一双双狡黠的日光里透出令人作呕的猥亵。为了能够尽快过河,有一些男人和女人含屈蒙辱地低下了头,但也有一些刚烈之人却坚决不买那个“邪”。有一次我亲眼看见一个少妇,她是急着赶回河对岸的娘家,看望即将咽气的老母亲,只见她恼怒地“甩”开一个嘻皮赖脸的“背河人”,愤愤地说:就是让水吐(冲)走喂鱼,也不用你背!”说罢毅然下水,就在这时,看热闹的人群里冲出来一个小伙子,高声叫道:“大嫂,你要是信得过俺,俺送你过去,一分钱不要!”说着小伙子跳下水,牢牢扯住少妇的左臂,一步一步艰难地朝对岸走去......人群里顿时响起一片片啧啧称赞声,而对于那些粗蛮狂妄的“背河”人,乡亲们给予的不仅仅是冷嘲热讽,而且有了切齿的无情的诅咒:“老天爷瞎了眼,怎么不把这些混账家伙卷进水里喂王八!”——那个场面,给我的印象极深,至今历历在目。

少年时代看河里发大水,不仅使我读懂了“惊心动魄”,更使我知道了正直与善良、贪婪与邪恶的真正含义,从此,我也明白了自己究竟应该怎样做人,到底应该如何做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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