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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孙天成老婆放下电话,扭扭地走到大街上,向着一所房子喊叫:“刘东,刘东,电话!”

电工刘东应声走出来,问:“哪儿的电话?”

孙天成老婆说:“不知道。”

刘东快步越过孙天成老婆,走进孙天成家里。等到孙天成老婆走到门口,刘东已经出来了。孙天成老婆问他:“打完啦?”刘东说:“打完啦。”两个人分头而去,都有一种心满意足的样子。

自从村里的电话从村委办公室挪到孙天成家里,接电话传电话便成了孙天成老婆的一项业余爱好,像有些人爱好打麻将有些人爱好钓鱼一样,倾心倾意,乐此不疲。她高大健壮,脸上不是太光洁像有几颗浅浅的麻子,冬天穿臃肿的衣服夏天穿肥大的衣服,走在街上总是把脸仰着好像目空一切的样子,其实她把什么东西都看在眼里。她用这样的姿态走到人家的门口或者房后喊叫着人去接电话,她的嗓门大得让没有电话的人生气,觉得她实在没有必要用这么大的嗓门喊叫。她接了电话以后把电话机放好,能传过话来的窟窿眼眼朝上,能送过话去的窟窿眼眼也朝上,边上用笤帚挡住,免得它一旦躺倒把声音跌回去,像人害了中风的病症一样一跤跌倒就不会说话了。她在电话里说话用最大的声音,担心两个人隔了电话线说话离得太远对方听不到;对方要是大声说话,她就说“你不能小点声啊,震碎耳朵了”。她兴致勃勃尽心尽力接电话为人传电话,只是遇上特殊的人家她才朝着电话一面这样大声地嚷着:

“谁呀?他呀?俺两家不说话俺不给你找。”毫不容情扣死电话。对方把电话再要过来,她仍然如此对待,直到对方死了心不再拨打这个电话。

春节过后,李春林的电话就被孙天成的老婆如此对待了。

问题的症结还不就是大年五更孙天成黑漆大门上贴了黄裱纸。虽然孙胜曾经猜测那两张黄裱纸是李春林贴的,但是孙天成不同意孙胜的看法,孙天成老婆也认为李春林大约不会干那种伤天害理的事,他就是想着回来当书记,也用不着咒人家死呀。事实也确乎如此,孙天成没有死,李春林也取代了他的位置,当了羊角村的书记。他一当了羊角村的党支部书记,孙天成老婆就不给他传电话了,无论公事还是私事。,电话上的信息一律被孙天成老婆无情地拒绝了。只有孙天成在家的时候,孙天成还会接了电话,打发孙胜去叫李春林。

李春林以绝对多数当选羊角村的党支部书记,全村二十二名党员只有两票投给了孙天成。主持选举的牛镇长不看孙天成的脸比选票还红,当场宣布李春林当选,并不习惯用鼓掌表示心愿的庄稼人竟然鼓起掌来。孙天成起身走了,牛镇长大声喊他也没有把他喊回来。

李春林果然如林芳说的那样干起了金矿。王宝山、三龙等人成了第一批金矿矿工。他们在状元岭安下井口打炮眼放炮,三龙想叫王宝山师傅,王宝山让他好好学艺仍叫大哥就行了。井口的旁边有松树也有荆棘,王宝山和三龙他们把荆棘刨掉松树留着,打炮眼的时候把衣服脱下来搭在松树上。离新的井口不远,有老井口黑洞洞的看不见底。状元岭淘金有悠久的历史,地底深处的老矿洞纵横交错,从老井口丢下石子,许久之后才能听见击出的水声古老阵旧,是年深日久不被搅动的样子。李春林心系矿井,过两天就跟王宝山三龙他们下到井底,取一块好像矿石模样的石头,用炮锤在铁锨头上碾细,把碾细的石粉倒进碗里,注入清水,慢慢地晃动淘洗,清走石粉,碗底只剩黑色的粉面——没有金子。三龙比所有人都着急地问:

“还没有?”

李春林安抚他:“别着急。”

从状元岭下来,走进村委办公室,家庆像三龙一样问他:“还没有?”

李春林说:“还没有。”

家庆把算盘拨得哗啦啦乱响,毫无章法。他停止拨算盘在桌子上拍一下手,说:“要是有看金子的眼就好了,一眼看透大山,朝着金子开炮。”

“异想天开,痴人说梦。”

“真的,现在的特异功能这么多,有用耳朵识字的,有用鼻子吃饭的。黄县就有人会看水。他说在哪儿打井,你往下打就是了,保险出水。”

“那个好理解,水有水线。”

“金子也有金线嘛。”

银行营业员崔月走进来说:“有钱啦?”

家庆说:“又来逼债。”

崔月话带怨气说:“不来要,永远不会给我送去。”

家庆说:“冤有头债有主,去找老书记,款是他贷的。”

崔月说:“父债子还,接过家业也得接过债务。”

家庆拍一下算盘说:“什么家业?三间破房子,两张破桌子,还有一把破算盘。”

李春林满脸歉意对崔月说:“叫你跑一趟又一趟,真不好意思。”

崔月说:“今天倒真不打算跑了,要电话要不通,老书记老婆不给传电话,说你们两家不说话。”

李春林苦笑说:“她算把我恨死了,我回来夺了她男人的权。”

崔月说:“你们怎么把村委的电话安到私人家里?太不方便了。”

家庆说:“原来安在办公室,后来挪到他家里去了。”

李春林正色说:“叫他交出来,村委的电话就是村委的电话。”

家庆说:“还有枪,要不要他交?”

李春林:“什么枪?”

家庆说:“买了枝双筒猎枪。”

李春林说:“准备上山打兔子?”

家庆说:“为了保卫书记的安全,怕坏人谋害。”

李春林说:“那就叫他留着吧。”

家庆说:“你怕不怕?你要是害怕坏人,也去买一枝。”

崔月说:“哟,还有钱买枪啊?”

李春林说:“听他胡扯。”

崔月好像哀求一样说:“真的,要是有钱,就先还两个,先还点利息。”

李春林诚心诚意地说:“钱是真的没有,等金矿见了矿脉,出了金子,什么不干,先还你的贷款。”

崔月长叹一声说:“唉,我算服了这个穷疃了。”

家庆说:“行,咱羊角村还有银行服气,有服气的就行。”

李春林对崔月说:“在这儿吃饭吧。”

崔月推辞,但不是太坚定,说:“拉倒吧,没钱还债,还有钱吃饭哪?”

李春林真心留她,说:“再穷也得吃饭,上我家吃吧。家庆去杨菊香那儿买打啤酒,白酒我家里有,崔月喝白酒还是喝啤酒?”

家庆说:“她是什么酒都能对付。”

家庆从杨菊香小卖部买了啤酒还没有走到村子中间,又遇上了一个赶来讨债的人,他是镇里的电影放映员王玉。去年伏天他来羊角村放过一场电影,秋天来要过一次钱,冬天又来要过一次钱,两次要钱均未果,春天到了,他又来了。他不像崔月那样焦灼哀怨,看见家庆提着啤酒,他倒有些高兴了,说来得早不如来得巧,赶上了啤酒节。家庆担心多个王玉一打啤酒不够了,可是他也无法把王玉撵走,因为王玉也是个债主。他不先邀请王玉留下来吃饭,叫王玉再来放一场电影才叫他喝酒。王玉态度明朗,说刚好来了好片子,《少林小子》《少林妹子》都有,场面宏伟,打斗激烈,不过要来放映得有一个条件,就是这只手交上现钱,那只手开始放映。家庆叫他即刻回去,秋天再来。王玉看见崔月和李春林一起走过来,朝着崔月说:

“银行也来要债?”

崔月说:“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走到一起来了。”

王玉用一只手扶着自行车,一只手伸一根指头打枪一样指着崔月说:“今天中午我先跟你大战一场。”

状元岭上傍晚的炮声响过以后,王宝山走进村子。拐过墙角的时候,他差一点被李俊骑的摩托车撞倒。他张口骂道:“李俊你个王八蛋想撞死我啊?”

李俊在摩托车上跨着说:“没看见,撞上也撞不死。”

王宝山说:“你不用撞死我,撞破一点皮,我就有吃饭的地方了。”

李俊即刻就邀王宝山跟他去吃饭。王宝山说吃饭他用不着跑到别人家里去,李俊龇着黑黄的大牙说,当然得喝酒啦。王宝山看看李俊摩托车上的大包小包,问他都预备了什么好东西,李俊报上一串名字都是现成的菜肴。王宝山叫李俊先回家等着,他回家告诉一声就去。

王宝山在家里遇上的阻力是李俊不会遭遇的。李俊光棍一个独往独来,他就是要到小鬼那里去喝酒也没有人管他,只要他自己有胆量敢闯鬼门关就行。王宝山就不同了。他一说要去李俊家里喝酒,他的妻子林芳就不愿意了。林芳劝他:

“别去吧,跟那号人来往没什么好处。”

王宝山说:“也没什么坏处,喝他酒的人多了。”

林芳说:“别人愿喝就去喝吧,咱不去,你还得下矿井,喝了酒不好。”

王宝山说:“我也不上夜班。”

林芳不耐烦了,说:“真怪了,你就馋他的一顿酒吗?”

王宝山的不耐烦更大,说:“我不光馋酒,我馋的东西多了,你有吗?”

林芳有些火了,说:“你说你馋什么?我上天入地找给你!”

王宝山:“我馋的东西你知道!”

林芳说:“什么?你说出来我给你吃!”

王宝山咬牙切齿说:“给我吃?你早给别人吃了,能轮到我名下吗?”

林芳又气又恼喊一声:“你胡说!”

他们的女儿芳芳在炕上吓得哇地哭起来。

王宝山朝着炕上吼叫:“哭什么?哭丧吗?等我死了你再哭!”他把门一摔走出去。

林芳把芳芳搂在怀里哄她,给孩子擦着眼泪让她别哭,可是她自己的眼泪比孩子的眼泪涌流得更加汹涌,她不出声的饮泣更加伤心,她的泪水从心底流出又回流到心里去,她自己品尝着那份苦涩与酸楚。到后来孩子的眼泪止住了她还在无声地流泪,芳芳的小手擦不干她不断涌出的泪水,她把孩子紧紧地抱住,让泪水把孩子的衣服湿了一片。

暮色像人的哀怨一样重重包裹,浓得化不开。林芳让芳芳在家里吃饭,她自己走到门口。她门口有两棵白杨树。白杨树像人一样忧郁,默默地站着。林芳听见有人说:

“宝山回来啦?”

林芳看出,是李春林走到了身边。她说:“嗯。”

“也不知道今天井下什么样,我问问他。”

“他不在家。”

“上哪儿了?”

“和李俊喝酒去了。”

“和李俊喝什么酒?”

“李俊贩金子发了,富得难受呢。”

“李俊难受,宝山也难受啊?”

“他更难受,他这些年一直难受。”

李春林不说话了。林芳的话触动了他心底的隐痛,他很想问林芳:“那么你呢?你难受不难受?”但是他没有问。看林芳忧郁的神色,他就知道林芳并不舒心,她的日子过得也许比别人更苦,她的贫苦不仅在于日月生计,还有精神,精神贫困更难救助。李春林看看眼前的白杨树,说:

“这两棵树长得真快。”

林芳不语。

李春林又说:“栽的地方不好,门口有这种树,夏天招虫子。”

林芳仍然不说话,默默地往家里走,走到门口,回过头来说:“他不在家,你就不敢进来啦?”

李春林说:“敢,我为什么不敢?”

李春林跟着林芳走进去。这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家。李春林熟悉中学生的林芳,熟悉林芳在学校里午睡时头枕着胳膊的样子,可是他完全不清楚做了女人的林芳跟一个男人同在一片房檐下的起居习惯。那些习惯常常要服从男人的调度,带了某一个男人特定的风格和习性,包括颇带怪异的癖好和倾向甚至难以适应的身体气味不正常的鼾声粗鲁的睡姿。林芳她适应了王宝山吗?念过书的林芳聪明美丽的林芳,跟年长她八岁的会打炮锤的王宝山是多么格格不入的两个人!林芳忧郁的神情深藏的精神贫困精神饥渴该是由此而来吧?李春林长长地吁出一口气又长长地吸进一口气,吐纳之中,似乎洞悉了两个人全部的隐秘。这种洞悉基于丧偶的成年男人两性的经验,勾起的却是沉埋已久的青春的焦虑和苦痛。芳芳不停下吃饭叫他叔叔,林芳从桌上拿起烟来叫他抽烟,他拍拍芳芳的头叫她好好吃饭,拒绝了林芳的烟,他说:

“你什么时候看见我抽烟啦?”

他看着墙上的相框。城里人使用相册把纪念藏起来留给自己去温习,乡下人使用相框把回忆挂在墙上向人展览,他们醇厚朴实,没有保留,把愁苦欢乐和希望与人一起分享。李春林看着相框里林芳和王宝山的结婚照,两个人都像受了惊吓,脸上的血似乎凝固了。结婚照旁边是集体合影,不用仔细辩认,李春林就看出了中学生的林芳和他本人,他带了些感叹说:

“你还有这张照片。”

“你没有啦?”

“当兵的时候留在家里,再回来就找不着了。”李春林看看照片中的林芳,再看看现实中的林芳,说:“变化真大。”

林芳的语气里包含了无尽的沧桑:“老了……”

李春林看着林芳,像是要安慰她:“倒不是老了……你那时候那么活泼。”

时间就从照片上流回去。想想那个时候,李春林也觉得他们都老了。在三河一中的那个操场上,李春林曾经那样矫健敏捷,他是学校蓝球队的中锋,他大步跨越快速拼抢,每一次带球上篮都要激起叫好和鼓掌。他不分心,他全神贯注于那个带了魔力的皮球,他不看观众席也知道有一双眼睛始终紧盯着他一个人的身影。他的每一次跑跳都会把一颗心牵动得激跳。中学时期的林芳似乎太大胆了一些,也太热烈了一些,她那样站起来鼓掌为李春林的投球命中喝彩,无所顾忌,她竟然不害怕老师会批评她“早恋”。不错,不是凭小说中读来的知识完全是凭本能李春林知道他们是恋爱了。他们还不会预期结果也不推断,他们的知识在波诡云谲的恋爱之河中还不够用,他们只能让两个人乘坐的小船顺风顺水而去,潮起潮落,随波逐流,哪里是彼岸如何抛锚系缆全在未知之数。他们自然有时候也会胆怯羞涩,小心翼翼。他们的小心翼翼还不仅仅是为了守住秘密不被老师批评,他们也为了守住两个人的甜蜜以便在长久的过程中悄悄品味。他们纯洁健康,不作非份之想,连在梦中也没有拉起手来像电影中的恋人那样痴跑。只有到了星期天回家的时候,李春林才用自行车载上林芳,像真正的恋人那样卖力,充好汉,上坡的时候也不下车,身体一耸一耸的,有力的大腿往下压,猛蹬自行车。林芳说:

“下来吧。”

他说:“不用。”

林芳说:“下来吧,怪累的。”

他说:“不累。”

等到脚下“咔”的一声,车链子断了,李春林才跳下车子,往前走,到路旁的车子铺修车。

他们在固定的地点分手,就是有棵两白杨树的路口,相会也在同一个地点。李春林先到,就把自行车支在白杨树下,看北面的村头,直到林芳从灰盘洁白的那所房子东面的胡同走出来。林芳要是先到了,就背倚着白杨树的树干站定,没有不安也不发慌,像倚了一个人坚实的臂膀。高中毕业,李春林应征入伍,林芳送给了李春林一双鞋垫,绣了农家的女儿没有见过的水禽,就是鸳鸯。李春林兴奋和惊讶同时生起,他没有想到念书很好的林芳竟然还会绣花。

军营和庄稼院是用书信串联起来的。庄稼地的时令有青有黄,有芳草萋萋也有衰草连天,军营里却永远是绿色。岛子上拍岸的涛声就是李春林不绝的情话,他真的学会了像海涛一样的抒情。他不告诉林芳岛子上的烈日晒焦了他的皮肤,他只把立功的喜报寄给林芳,让林芳看过以后再送到羊角村让他的父母看看。他这样做不由想起了“山鸦鹊尾巴长娶了媳妇忘了娘”的童谣,嘲笑自己没有娶媳妇就把未婚妻排到了父母之前。他嘲笑自己却不反悔,此后他仍做同类事情。他有时候会把信写得很长像诗人写不押韵的长诗一样,可是他比诗人有更加充实的内容,因为他有真实的爱情充溢在胸,他不这样写他就涨得受不了。有一回排长方军发现了他在写长信,就感叹了一声:

“写这么长的信哪!”

他感到了一丝羞臊,默不作声。

方军一看就知道不会是给别人写信,就直言不讳问他:“姑娘在家里干什么?”

他说:“高中毕业以后,当了农民。刚刚调到镇里的小招待所当服务员了。”

方军说:“长得很漂亮吧?”

李春林微笑,不承认也不否认。

方军说:“当服务员肯定长得很漂亮。”又郑重其事正告他,“你得好好抓住。”

李春林到底没有抓住林芳。林芳像在梦中的人来了又走了,李春林想抓却没有实体,他只看见了一个飘然而逝的影子。原因也不在于关山阻隔鞭长莫及,李春林请假回家想就近触摸到林芳这个实实在在的人,问清她久不来信的真实动机,看到的情景不仅令他彻底绝望,也让他大惑不解惊诧莫名了:林芳自然有一千种理由不做李春林的恋人进而成为妻子,可是她实在没有任何理由跟王宝山结婚给比她大了八岁的男人做老婆,而且王宝山也不会打篮球,肯定也不会写出令排长惊叹的长信,面对面的说话他也不能说到那么长。李春林走进王宝山家里的时候,林芳的头和王宝山的头正在往前凑,准备同时咬住丢荡在两个人中间的那个红红的小点心,李春林不等林芳的嘴跟王宝山靠近得能够闻到对方的气息就转身走开了。他没把假期过完提前归队,离村的早晨看见林芳从王宝山门口的小厕所出来,身影一闪走进了家里,穿红色的衣服,没有梳头……

“我怎么也不明白……”如在梦中的李春林喃喃地说。

“喝点水吧。”林芳倒杯水端给李春林。

李春林没有接林芳的水,他看着林芳,仍然像在梦中,说:“我不明白……”

芳芳仰着小脸问:“叔叔,你不明白什么?”

李春林说:“芳芳,叔叔不明白的事情很多……”

“妈妈明白吗?”

“她明白,只有她一个人明白。”

芳芳还要说什么,林芳阻住她,说:“芳芳别缠叔叔,叔叔累。”

李春林长叹一声,说:“要说累,真也是累了。”

林芳说:“公家的饭碗丢了,回来当这个遭罪的书记,不后悔吗?”

“后悔倒不后悔,就是着急。”

“着急也没用,还是别上火,慢慢干,这个穷疃底子太空了……”她看着李春林的脸,说,“你瘦了。”

李春林也看着她的脸,说:“你也不胖……”

芳芳又插进话来说:“妈妈睡不好觉,老喘粗气,这样……”她学着叹气,“唉,唉……”

李春林看看芳芳,要笑却笑不出来,又长叹一声,说:“走吧……我走啦……”

林芳独自看电视直到什么节目再也没有的时候。12英寸的黑白电视机的屏幕像一方灰蒙蒙的手绢,港台的青年男女在上面追逐,嬉笑,绕着几棵柳树转圈,看柳树叶的样子看不出是夏天还是秋天,看看被年青男子抱住的女人穿得很单薄没有怕冷的样子,估计天气还热,否则,她就不该露出那么多肉来。林芳合衣半卧,为电视上的女人穿的衣服太少而生气。电视上的女人被男人抱得喘不过气来,她觉得胸口憋闷得难受,想把衣服脱掉畅快畅快,想一想王宝山去李俊那里喝酒快要回来了,她才没有解衣扣。王宝山喝酒回来的时候,电视上港台的男女结束了第一轮的抱吻开始了第二轮的挑逗与追逐。王宝山酒气熏天不尚浪漫,他咕咕哝哝地骂着“什么乱七八糟的玩艺儿”就把电视关了。他要求实实在在的快活,手脚笨拙要撕开林芳的衣扣,林芳烦烦地把胳膊一轮就甩开了王宝山醉熏熏的纠缠。王宝山倒在炕上揪着芳芳的耳朵问她“谁来过”,他没有听清芳芳说的是哪个叔叔就睡过去了。林芳重新打开电视,此后,王宝山雷鸣似的鼾声一直伴随着港台男女蜻蜓点水一样不切实际的爱情,直到电视屏幕上闪动起一片雪花。林芳默默垂泪,不脱衣服到天明。

村委主任王有田把嘴对到一只话筒上讲话,滔滔不绝。他的讲话艺术几年来经由扩音喇叭的加工日渐成熟,大家只要听到那种被放大的声音,就知道王有田又讲话了。他在大喇叭上的讲话声音虽然很大,可是听起来仍然像家常的拉呱,没有多少距离感。他在大喇叭上说:“不罗嗦了,下面主要讲讲耕地的事。反正是各家的地各家耕,爱用拖拉机,自己找大壮联系,不爱用拖拉机,你就用牲口,不用牲口,人拉犁也行,没有人干涉,反正你得抓紧点儿。还有拉粪。我看种地是越种越懒了,连粪也不送了。东头子拐角那堆粪是谁家的?一冬了,还没有送到地里,你以为光喂点化肥就行啦?光喂化肥,越喂地越馋。不行啊,都得送粪。不罗嗦了,都抓紧点儿。对了,刘东掉了一串钥匙,谁捡到了,送给他,交到大队来也行。不罗嗦了……

王有田关掉扩音器真的不再罗哩罗嗦地讲话以后,家庆走进村委办公室告诉他:“电话要不出来。”

王有田问:“孙天成不交?”

家庆说:“他老婆不交。”

王有田说:“一个老婆,要电话干什么?”

家庆哧地一笑,说:“打电话有瘾。”

王有田无法理解一个女人在电话上有什么瘾头。他知道自己只要把嘴对到一只话筒跟前,话就会多起来,其中的道理自然是大喇叭放大了他的声音他自己听着也舒服,可是一个女人把嘴对到电话上,那些比针鼻大不子多少的窟窿眼儿把声音传出去不是放大了而是缩小了,女人凭什么过瘾?

像王有田一样不能理解女人的是前任党支部书记孙天成,他的老婆拒不交出电话,他就不解地说老婆:

“你真的接电话有瘾哪?”

老婆不在有瘾无瘾上辩白,只说:“你当了这么多年书记,挣下个什么?不就是一个电话呀?”

孙天成说:“还有棵枪嘛,枪他们不要。”

老婆毫不客气地讽刺他:“留下棵枪好干什么?你也不敢拿着去杀人。”

孙天成沮丧极了,他真的不敢持了一杆猎枪去杀人,仇恨在胸烈火在心,他也不敢勾动复仇的扳机,他只能眼巴巴地看着敌手在跟前站着,想做什么做什么。做到好处时便笑出快活的声音。他让仇恨变成一颗种子种进心田用心汁浇灌,他不知道他有没有耐心等到仇恨长成的大树结出果子那一天。老婆说他不敢拿了枪去杀人戳到了他的痛处,他简直有些恼羞成怒了,他避开杀人的事还说电话,他说:

“你也真怪了,爱给人家传电话!”

老婆说:“叫你猜对了,我有瘾嘛!”

孙天成说:“我要是不当书记,家里不安这部电话,你没有地方过瘾,你还能瘾死啊?”

老婆的声音也大起来,说:“对啦,我能瘾死!你还有脸提你当书记,你当了这么多年书记,我除了跟着你传了些电话,还跟着你得了什么好处?你给我挣了金子挣了银子?”

孙天成指着老婆的耳朵,让老婆明白她说了昧良心的话:“你别昧良心啊,你耳朵上戴的手上戴的是什么?”

老婆不把这点金子放在眼里:“亏你还有脸说,这么点破金子,男人不当书记,老婆照样戴。”

孙天成让老婆记起别的好处:“那么干活呢,前些年生产队的时候,人家的老婆都下地干活,你下地来没有?”

老婆嚷着:“我没有下地,我上场园啦!”

孙天成嗤着鼻子说:“你还真有脸说上场园。上场园的都是小脚妇女,带孩子的老婆,你呢?大脚扑塌扑塌的……”

老婆瞪着眼睛截断他:“噢,大半辈子了,你这是嫌我脚大啦?那时候不包脚你知道不知道?那时候你看见我的脚大,为什么要我?”

孙天成急得跺脚说:“你说什么不像什么,谁嫌你脚大啦?”

老婆说:“不嫌脚大,你说我大脚扑塌扑塌的!”

孙天成急着辩解:“我是说……”

老婆硬棒棒地打断他:“你不用说。你肚子里那本小九九我知道,叫人家赶下台了,你憋着气!”

孙天成承认老婆说对了:“他妈的推完磨杀驴吃,我给他们拉了这么多年的犁,说踢开一脚就踢开了……”

骤然而起的怨气压过了羞恼和愤怒,孙天成一下子觉得这个世界上最亲近的人还是自己的老婆,她比所有的人都能够洞悉下台书记的心底,单凭这一点,家里也应该有一部电话,让她想过瘾时就过瘾,尽管此人脸上有浅麻子似的坑凹,嗓门过大,在电话里用完全没有必要的气力说话。孙天成对老婆迷恋电话的癖好给予的同情和理解并没有维持多久,家庆和王有田一起走进来的时候,他还是同意了把电话拆掉交出去。他还说把电话从办公室挪到家里,原本是为了工作方便。现在既然不需要工作了,电话自然也就不需要了。王有田表示一下为难的心情,说:

“就是村里太穷了,要不是太穷,大队再安一部就行了。”

孙天成立刻板起脸来,叫王有田别提“穷”字,他问王有田:“要说穷,是我孙天成自己的责任?”

王有田老老实实地说:“都有责任,都有责任。”

孙天成又问家庆:“家庆你说,羊角村穷是我孙天成的自己责任?”

家庆说:“咱不知道,也许是我家庆自己的责任吧。”

孙天成说:“家庆你也不用说这号风凉话!”

王有田连忙说文件上的话:“往前看,往前看,拆电话吧。”

孙天成老婆嚷起来:“拆吧,拆吧,拆了电话拆房子!”

王有田尚未动手,孙天成的儿子孙胜及时回家,从墙上取下双筒猎枪,赏玩片刻,问王有田要了电话要不要枪。王有田说不要枪光要电话。孙胜哗地拉一下大栓,又哗地推上,双手持枪,一直举到和肩膀一样高,黑洞洞的枪口对准王有田的脑袋,说:

“要也给你。”

王有田举起两只手摆动,不像举手投降像被人搔到了腋下痒处,说:“哎哎,别闹,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孙天成喝一声:“孙胜,把枪放下!”

孙胜把枪口从王有田的脑袋上挪开,一只手提着走出去,说:“我去打兔子。”

桌子上的电话不失时机地响起来。孙天成老婆拼命一般抢过去抓起电话,声音大得让人不敢听:“找谁呀?”

翌日阴天,孙天成骑着自行车去镇政府找牛镇长,牛镇长正要坐进轿车里去,牛镇长不关上打开的车门以便随时坐进去,让孙天成有什么事快说。孙天成委屈得像一个没有吃到糖的孩子,说下了台的干部领导都不肯接见啦。牛镇长关上车门上楼打开办公室的门,还是催着孙天成有什么事快说。孙天成跟着牛镇长进屋坐下说:

“领导得给我条出路。”

牛镇长问孙天成要什么出路。

孙天成就说他在村子里没法呆了。牛镇长不动声色,说在村里没法呆不怕,可以远走高飞嘛,上深圳。孙天成摸摸自己没刮干净的胡子,说我这把年纪了上深圳干什么?也不是大姑娘。牛镇长冷冷地说,不上深圳那就在家里老老实实地呆着。孙天成这才诉起苦来,他说他干了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领导不应该推完磨杀驴吃。牛镇长不为他的诉苦所动,倒反过来问他,你苦什么?还能比过红军两五啊?孙天成不去跟革命前辈相比,他只说比较近的事情,他说:

“我苦不苦你牛镇长知道,那些年没有钱花了,就刨两棵树卖卖。”

牛镇长立刻警觉起来,说:“你不用提卖树,我用了你两根梁杆我记得,我早晚给羊角村钱就是了。”

孙天成向牛镇长摆着一只手,说:“牛镇长你别说这种话,你要是这么说,我就走,你以为我是来跟你牛镇长算账吗?”他真的朝门口走去,牛镇长叫他“老孙”把他叫住,他才重又回到椅子上坐下,咕嘟着嘴半天不吱声,像个真的受了委屈的孩子。

牛镇长换了一种语气跟孙天成说话,像一个朋友像一个老师像一个乡亲,也像一个领导,虽然他的年纪远没有孙天成大。他说老孙哪老孙,我真没想到你的威信这么差,竟然只得了两票,两票啊伙计,我都替你脸红。孙天成咕哝着说我干了这么多年得罪人太多了。牛镇长说,你要是干好了呢?老百姓还舍不得你下呢!孙天成用鼻子冷笑,说老百姓舍不得让他下的支部书记还在他娘肚子里没生下来呢。牛镇长叫孙天成不要说怪话认真说话,孙天成说反正领导得给我条出路,下台书记都安排了,不能扔下我孙天成自己像后娘养的孩子。牛镇长把背靠到很高的椅子背上问孙天成:

“你想上哪儿?”

孙天成说出一个去处:“黄金稽查队,我上黄金稽查队。”

牛镇长不改变在椅子上坐的姿势说孙天成是白日里做梦,黄金稽查队是在公安局列编的,属于工职,孙天成一个农业户口的下台干部根本进不去。

孙天成于是又说出一个部门:“那么我上矿管所,我听说镇里要设矿管所。”

牛镇长说:“你的消息倒真灵通。”

孙天成说:“行吧?”

牛镇长说:“不行,矿管所是县矿管局条条管辖,人员安排镇里说了不算。”牛镇长为孙天成安排一个闲差,“你上二工办吧,去挂个副主任。”

孙天成说:“不去,我哪儿也不去,就上矿管所。”

牛镇长诧怪孙天成的执意选择:“你真怪了,单单看上跟金子打交道了。”

孙天成笑一下,说:“穷怕了,想管管金子过过瘾。”

“那你得跑上头。”牛镇长为孙天成指路说。

孙天成回家跟老婆商量,觉得要跑上头就得去找王志国。老婆已经记不起王志国这个人了。孙天成讲一些往事引老婆回忆,很多往事与酒有关,不涉女色。王志国不是贪杯的人,但是他不拒绝杯中之物,他用这种办法密切干群关系,跟一些村子里的支部书记搞得火热。他进了支部书记家里就跟支部书记的老婆说“两个菜行了”,支部书记的老婆要想多做两个菜他真的反对,执意阻止。那时候他在道口镇当书记,后来就到县里当副县长了。孙天成讲一件特别有意义的事情让老婆记起王志国这个人来,说,你忘啦,那年正月初九他来,掀着我的大皮袄袄襟说,你这身皮袄不错,咱俩换换吧,他穿的是一件扫脚面的呢子大衣。老婆用在电话里说话那么大的声音说,想起来了,那个人脑袋瓜子亮得像抹了油。她紧接着就问孙天成,王志国家里盖房子用没用羊角村的梁杆。孙天成说他家里没盖房子。老婆立刻有些失望了,说你现上庙现烧香恐怕不好使,孙天成阴沉沉地盯着老婆的耳朵说:

“好使,你把这个摘下来。”又指着老婆的手指说,“还有这个。”

老婆不肯摘下身上的金子,说:“不是有条项链吗?”

孙天成说:“少了不行。”

老婆恶狠狠地骂一声:“这些贪官。”

孙天成说:“没有贪官,我也上不了矿管所。”

老婆说:“上不了咱不上。”

孙天成说:“不上矿管所就得受李春林的气。”

老婆一下子又把电话想起来了。她好像才明白到她家里来拆电话的是王有田和家庆,实际上来要电话的却是李春林。电话挪到村委办公室,对了话筒说话最多的不是别人正是李春林。很自然,羊角村只有这一部电话,李春林在电话里说话了,前任支部书记的老婆就不能在电话里说话了,你能在电话里说出声音再大的话也没有用。孙天成默默等待,看老婆不说话的样子就知道女人的心里在斗争。老婆不说话开始摘耳环,一只摘下又摘另一只,把戒指也从手指上捋下来,一起放到桌上曾经安放电话的地方。孙天成吩咐老婆说:

“洗洗。”

老婆说:“洗什么?金子还有不干净的?”

孙天成说:“你身上有味儿。”

老婆的声音立刻大起来,像在电话里一样让人听了害怕:“我身上有什么味儿?噢,你嫌我身上有味啦?”

孙天成烦烦地说:“别罗嗦了,我没空跟你罗嗦。”

黑夜里,形貌丑陋的李俊和唐永利完成了又一次秘密交易。李俊把大大小小的金块收起包好,装入皮包,把成捆的纸币交给唐永利。唐永利不在指头上蘸了唾液一张张拈数,他唰地打开钢卷尺,量一下纸币的厚度。李俊说:

“够了吧?”

唐永利说:“够了。”又说,“有没有假的?”

李俊说:“大哥的货不假,我的钱就不假。”

唐永利说:“行,大哥相信你,走吧。”

片刻之后,李俊骑着摩托车驶上了沿河而上的公路。这是与中流河隔了近三十里的西流河,像中流河和东流河一样自南向北流,在下游七十里处入海。西流河已经没有了河的模样,看不出水流的轨迹,河床不再平整,上上下下,堆起了连绵不断的沙丘,挖出了一个个池塘。三河县几乎所有的山岭底下都有黄金,那些金子需要人深深地打井下去,挖出矿石再经许多道工序淘出金子。西流河比中流河东流河更加得天独厚,它的河床里就蕴藏了黄金,挖沙淘洗,就能得到,粗啦啦的金片像苞米碴子,玲珑剔透者如米粒,能在阳光下闪亮。西流河因此完全失去了河的形貌与意义,淘金人让它彻底改观,成了露天的矿田,混乱无序。

李俊不淘金。他从事的是最具有传统意义的走私职业,就是贩金子。从事此种职业之初,他曾经向老一代淘金人刘茂庆讨教过贩金子的手段。刘茂庆曾经在状元岭的老洞子里做过黑财神的大工把头,技术精良,可是他没贩过金子。不过他仍然把听来的法子讲给了李俊。旧社会里最有效的贩金子办法还是用屁股夹。就是先屙空肚子,倒出地方,再把金子蘸了尿,往里面塞。塞完以后净手,嚼黄豆粒大小的一块烟土,喝一口凉水送下去,像吃一粒丸药。然后再躺到炕上抽半支烟卷。这时候下面的口儿就收紧了,于是骑上车子赶往目的地。中途觉得下面要松了,就再嚼一口大烟,凉水送下,抽半支烟卷。如此松松紧紧,直达目的地。到了目的地——那时候大都是烟台——屙出金子,用水洗净了,再洒上香水,用扇子使劲扇,洒三遍香水,扇三通扇子。洒过三遍香水的金子拿到集上,买主无论怎样用牙咬着鉴定,也品不出这东西曾经在最不干净的地方夹过。刘茂庆讲的贩金子办法新奇有趣,李俊听了怎么也止不住要笑。他原本以为“屁股里夹金子”是专门骂人镶了金牙,却原来是真的贩金手段挣钱的门路。不过,他开始贩起金子来就根本不用累苦自己的那一段器官了,不光不因为大烟土难讨无法让口儿有效地收紧,实在也是因为现在贩金子比旧社会容易多了,现在的那些警察比旧社会的关卡更容易蒙混过去,也更容易被同样的黄灿灿的货色打倒——别看他们穿着制服大盖帽子上的帽带可以兜在下巴上不被风刮掉。

李俊丑陋,牙齿比眼睛大,鼻子倒很小,像一只朝天长的小个辣椒没有熟透,经常冒出一种将要成熟的红色。他此生的好运气和财富全与他的丑陋有关。他因丑陋无妻室,孤身一人他便无牵无挂,他因此义无返顾最先走上了改革开放的道路,别人刚刚开始想着贩卖点鱼贩卖点菜,他就大胆地贩起金子来了。他跟西流河的唐永利合伙,唐永利的家是他们秘密的交易场所。唐永利把西流河淘金人的金子收拢到手,李俊把它们接过来,卖到南面去,骑摩托车来往于西流河与中流河之间,南下时便乘火车,装金子的皮包当作枕头枕在头下,他睡得很香。

李俊肆无忌惮。李俊畅通无阻。黄昏时李俊骑摩托车驶出羊角村村口遇上的一个阻碍是新任党支部书记李春林,李春林叫他停下,李俊屁股没有离开摩托车皮子的座垫,摩托车屁股后头冒出青烟绕过他的屁股升上去,他说:

“兄弟,有事啊?”

李春林叫他把摩托车熄了火说话。李俊叫李春林大声说他能听见。李春林说:“我先给你保密,别让外人听见。”

李俊略微有一点紧张,说,“什么事?出事啦?”

李春林说:“嗯,我先给你告诉,你小心点儿,不小心,早晚会出事。”

李俊恢复了无所顾忌的样子,说:“出什么事?我犯法的不做有毒的不吃……”

李春林厉声打断他:“拉倒吧你!你做的那些事谁不知道?你那事不犯法,就没有法了。”

李俊嘴硬:“我响应共产党的号召发家致富。”

李春林再一次把他堵回去:“你别给共产党抹黑,共产党号召发家致富,是叫你走正道儿。贩金子自古是死罪,共产党的法律也如此,你应该知道。听我的你早早洗手别干了。你挣下的没人给你拿出来,再干下去,就说不准了。”李春林不再跟李俊多说,骑上车子走了。

李俊在唐永利家里打牌到深夜,李春林的话没有叫他害怕,却让他生气。他贩金子在孙天成执政的时候就开始了,可是孙天成就没有说过什么。他用贩金子的钱买了酒,孙天成还高高兴兴地喝过呢。他心里生气,手气就不好,眼瞅着跟前的钱币堆儿小下去,唐永利和另外两个牌友跟前的纸币堆儿大起来。唐永利忽然跳起来指着李俊的鼻子大喝:

“李俊你捣鬼!”

李俊说:“我捣什么鬼啦?”

唐永利猛踢李俊的脚,叫李俊把狗腿抬起来。李俊把脚挪离原来的地方,唐永利用一只手指着地上的一张牌,说:“这是什么?”

李俊辩解说:“这不是。”

他真的不是有意捣鬼。他用脚把丢下的一张臭牌踩住,不是想就此赢回一些钱,他只是想踩住一块坏运气,像踩住李春林抛给他的那些坏话一样。唐永利他们可不相信他的做法与钱无关。他们三个人全都跳起来说李俊你是讨揍,他们还说李俊你个丑东西少给哥们来这一套,缺钱花你明说话。李俊抹掉自己鼻子上冒出来的汗,像把一个小辣椒擦红了,说:

“兄弟可真不是缺钱花。”

唐永利说:“我知道你缺一样东西。”

李俊等着唐永利明说。

唐永利明确指出:“你缺个女人。”

李俊老老实实说:“对啦,大哥真知道。”

一个牌友叫起来:“有了钱还会缺女人吗?有了钱什么样的女人都能买到,你长得再丑也不怕,你花二十万,我给你找个歌星玩玩。”

李俊说:“不是玩玩,我得有个老婆。”

唐永利给李俊指明方向:“要老婆也不用愁,拿着钱往西走,西面那些穷地方,有了钱就能买到老婆,都是原封没动的大姑娘。”唐永利认真叮嘱,“不过得你自己去,经别人一倒手就不敢保了。”

李俊把一张扑克牌在手中展玩,抚摸,无比神往地说:“我就打算去一趟,我真得有个老婆了,要不,倒弄多少金子也没有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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