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角村像所有穷村子一样,也有狗。羊角村的狗像所有富人家的狗和穷人家的狗一样,愿意在夜里吠叫。它们一旦在夜里吠叫起来便非同寻常,“一犬吠影,十犬吠声”,动乱的年代与和平的时期都是如此,它们不愿意人在夜里惊动它们。本世纪九十年代中叶海晏河清,福瑞祥和,羊角村的狗在年底的一个深夜里突然狂吠起来,令人想到许多不安宁的字眼,记起历史上曾经有过的好多夜半狗咬的事情。
年底的深夜里羊角村的这一场狗咬发生得很突然,猝不及防。似乎就是因为有一道手电筒的光柱突然在黑乎乎的街道上胡乱闪射,原本萧索的寂静的村庄一下子就骚乱起来。没有人能够说清是谁家的狗最先发出了第一声吠叫,听上去好像是在村子的东头,然而很快就转到村子的西头去了。它们互相对骂,互相攻讦,言辞激烈,嘈杂混乱,彼此听不清对方究竟说了些什么,它们只是尽力提高自己的嗓门,认为世界上的真理就掌握在声音最大的一方。它们把睡梦中的孩子都吵醒了,孩子惊厥厥的哭叫引不起它们的注意,它们尽管一味地吠咬下去,稍有缓和,只是为了喘口气积攒一下气力,以便把深夜的吠叫推向一个新的高潮。
羊角村村委主任王有田、会计家庆、电工刘东就走在深夜的一片狗吠里。他们射出的手电筒光柱是这场狗吠的起因,全村的狗无一例外全都加入了这场吠咬以后,他们也没有熄灭手电筒光柱。他们把光柱投射到一家大门上,一只手就去打门,担心门栓击打门板的声响不能穿越狗吠叫醒主人,家庆就一边打门一边大叫:
“杨菊香,杨菊香,开门!”
杨菊香的声音随着屋里的灯亮传出来,她打开门就问:“买什么?”
家庆说:“买个好觉。”
杨菊香明确告诉他:“买好觉找你老婆。”她接着就看见了旁边的王有田和刘东,刘东的肩膀上还扛着一架梯子。杨菊香大惑不解了。她问:“半夜三更的,扛着个梯子干什么?”
家庆说:“进家说,进家说。”
杨菊香没有领着引起狗咬的三个人进家,她把他们领进了她的小卖部里。小卖部安在南屋,有安了铁条的玻璃窗。通过玻璃窗,街上的人能看见杨菊香的货架子上摆了糖果和点心,烧纸和香摆在同样显眼的地方。白天里不必进家,大家可以经由窗口跟杨菊香发生贸易往来,她从窗口递出货物,人家从窗口把钱给她。到了夜里,玻璃窗的外面镶严了木板防盗,要买货需要跟着杨菊香进屋里。杨菊香胆大,坚定,不害怕有人会在夜里跟她买小百货之外的其他东西,男人不在家她也自信有能力守住,千金不卖。她以为深夜里在一片狗咬声中叫门的三个人也是正常的顾客,尽管有个人扛着梯子令人费解,一进门她仍然这样问:
“买烟还是买酒?”
家庆说:“不买烟也不买酒。”
杨菊香说:“那么买什么?快过年了,买烧纸给祖宗啊?”
王有田简捷地告诉她:“别罗嗦了,拿钱吧。”
杨菊香惊异地问:“拿什么钱?”
王有田:“提留款。”
杨菊香恍然大悟了:“噢,半夜三更的,人家都睡下了,你们当干部的又敲门又砸窗的,是来收钱哪!”
家庆的嘴角挑起一丝不知道是狡黠还是自嘲的笑,说:“对啦,这时候往被窝里一堵,可一个也跑不掉。”他拿出账本,撒下一张写好的条子给杨菊香。
杨菊香接过条子一看叫起来:“三百多呀!我没有!”
家庆嘴角含义不明的笑没有消失,他说:“算了吧,别人说没有钱我信,你老头子在外面挣钱,你还开着这么个大商店,你说没有钱谁信?”
杨菊香诉一下苦说:“你以为我开这个小卖部能挣多少钱哪,咱这个穷疃,什么也卖不动。”
家庆不跟杨菊香说穷疃这样的话题,他只是催着:“快拿钱吧,不拿钱就搬东西啦。”
杨菊香没好气地说:“搬吧,反正我没有钱!”
王有田比家庆严肃,他一直不露一丝笑意,他说:“别罗嗦了,快拿钱,不拿钱就掐电!”
杨菊香看着刘东,说:“噢,怪不得跟着个电工扛着梯子呢,你们可真能想出绝法子!”
电工刘东好像与收提留没有多少关系,他进了门就像个真的顾客似的一直在浏览商品,他看着垛成一垛的黄裱纸问杨菊香:“烧纸多少钱一墩子?”
杨菊香说:“五块。”
刘东感叹:“要是人民币有这么一墩子就好了。他娘的活人不如死人富。”
家庆有一些神往还有一些疑问:“也不知道死人那儿过年的时候收不收提留。”
杨菊香肯定地说:“保险没有!死人那儿没有丧尽良心的干部!你们简直就是地主的狗腿子,快过年了上门逼租逼债!”
家庆不再向往死人的世界面对现实,说:“杨菊香,你别骂人哪,我们是狗腿子,谁是地主啊?”
杨菊香直言不讳告诉他:“孙天成,孙天成就是狗地主。他个当书记的在家里睡大觉,打发主任会计出来收钱,他不是狗地主是什么?”
王有田说:“别罗嗦了,拿不拿钱?”不等杨菊香回答,他就开始发布一道具有威胁意味的命令,不像狗腿子,像狗地主本人一样威严,“刘东,掐!”
刘东迟疑不动,好像还要征求杨菊香同意似的,他看着杨菊香说:“掐吧?真掐啦?”
杨菊香恨不能砸一点什么东西解气,她说:“掐吧!掐吧!这个穷疃,光知道收钱,快过年了还掐电,掐了电黑乎乎的过什么年?”她从抽屉里拿出钱,点数着,“给你,给你们,地主的狗腿子!”
家庆接过钱来说:“杨菊香,别骂人哪!收上钱来也不是下了我们自己的腰包。”
杨菊香不信:“不下你们自己的腰包?我知道你们的工资还没有发,收上钱去就有工资啦!你们这些当干部的可真有功啊,领导的这个穷疃,老百姓穷死,你们还有脸拿工资……”
王有田不等杨菊香再说出什么难听的话来,对家庆和刘东说:“走,不跟她罗嗦!”
狗也有叫累了的时候,在王有田一干人走进杨菊香家里以后,它们暂时停止了吠叫,休息了一会儿。手电筒的光柱从杨菊香的家门口射出来一投向黑乎乎的街道,它们又开咬了。短暂的休息为它们补充了体力,恢复了元气,重新开始的吠咬充溢着丹田之气,而且有一种不顾一切的拼命劲头。狗似乎愤怒了,它们不明白到了年底的人为什么不在夜里安安静静地睡觉,却要拿着一只手电筒胡乱照射,把夜晚揽扰得不像个夜晚。
党支部书记孙天成是这场狗吠真正的发动者。进入冬季以后,他让村委主任王有田把嘴对到村委办公室那只话筒跟前,早晨讲一遍话,傍晚再讲一遍话。架在村子上空的大喇叭放大了王有田讲话的声音,听上去好像不是真的,但人人都明白了他讲话的内容,就是要钱。有各种名目的收费,各种名目的集资,大家只用最流行的两个字概括:“提留”。近年来“提留”像一种会吸血的虫子,紧紧地叮在大家的身上,拂之不去,赶之不走。看起来它就是会计家庆的那个账本,其实谁都明白家庆是纯粹的账房先生,地地道道的掌柜却是党支部书记孙天成。孙天成站在家庆身后,不动声色就规定了家庆账本上的数码,他的嘴一张一合就引发了年底深夜里这场无与伦比的狗吠。
孙天成其实比人们想象的更加从容,他不必动用深谋远虑,凭直感就决定了深夜上门收提留的办法。很简单嘛,人在深夜里睡觉,此时上门要钱正好堵在被窝里。两种选择摆在你面前,你要是恋着热被窝还想安安稳稳睡觉,那就趁早交出钱来;你要是不打算交钱,像对待王有田在大喇叭里讲话那样置之不理,深夜上门的人就不走了,你要是还打算回到热被窝里睡觉,你得有一铺大炕躺得下村委主任和会计。对此家庆稍有疑虑,他提出,要是有的人家就是不交钱,咱还能真的跑到他炕上睡觉?他龇牙一笑表示一点担心:
“女人让了,就怕男人不让。”
孙天成不在男女问题上兜圈子,他说:“叫刘东跟着。”
家庆不明白一个电工跟着会解决什么问题,王有田也大惑不解。
孙天成黑起脸来说:“不交钱就掐电。”
王有田一下子明白过来就说:“那得扛着梯子。”
孙天成没有理他。
深夜的狗吠把年底搅得不像个年底的时候,孙天成的家里一直亮着灯光,他的儿子孙胜看电视似乎听不见街上的狗咬,其实就是人脑子咬出了狗脑子他也不在乎,电视上的狗咬比人世间真的狗咬更让他迷恋,甘之如饴。孙天成历经沧桑,比儿子更具有现实感,他知道羊角村的狗咬才与他息息相关。他躺在炕上,其实一点儿也没有睡着。第一声狗吠从村子东头爆发起来,他清清楚楚地辨明了方向没有出错。此后,他一直凭狗吠推断着王有田一干人的行踪,估量着他们收获的成果。他真的一点儿也不困,眼皮子发滑,就是一心想睡觉,眼皮也不涩不紧。他索性爬起来,披衣下炕。老婆朦朦胧胧地问他:
“干什么?”
他说:“撒泡尿。”
老婆并没有完全醒来,咕哝着:“才躺下就尿。”
孙天成真的走到院子里撒了一泡尿。街上狗吠乱成了一片,他没有听见自己在尿桶里击出的咕噜噜的声响,他浑身一抖打了一个突如其来的寒噤,他才发觉已经尿完了。他走回家里准备上炕把冻透的身子暖过来,看看儿子,说:
“还看哪?都几点了?”
孙胜没有说话,也没有动,两眼紧紧地盯着电视。电视上此时没有狗伶牙利齿地狂吠,只有人和人在打斗,穿黑衣的人口吐鲜血死去,一转眼,此人换穿了白衣又上场了,手中拿了砍不出血来的古怪武器,像两只铜钹,能在唱戏的舞台上砸出响来,看上去无论如何也不适合于拿了打仗,尽管它金光闪闪能把人的眼睛晃花……
手电筒的光柱晃动着投射到一个破败的院子里,一只猫嗖地一声从破砖乱瓦堆中窜出,孤独凄惊地叫了一声。手电筒光柱晃一晃窜出猫来的地方,梁杆和椽子一半埋在瓦砾堆里,一半裸露在年底的夜空底下,荒凉的样子令人要忍不住抽一口冷气,家庆不由得大叫:
“三龙,三龙!”
没有倒的正屋里一片死一样的沉寂。
家庆继续大叫:“三龙,死啦?”
三龙的声音从屋里传出来:“死啦!等着你来收尸呢!”
家庆说:“打开灯!”
屋子里没有亮灯。家庆,王有田和刘东走进去。手电筒的光柱照照墙边。墙边垂了电灯开关的线绳,刘东拉了一下,灯没有亮,手电筒光柱照照吊着的灯泡,灯泡黑乎乎的蒙了灰尘。
三龙歪在炕头上说:“早坏了八辈子了。”
家庆说:“有没有蜡?点个蜡。”
三龙说:“点蜡更贵。”
家庆用手电筒照照外面倒塌的厢屋,说:“房子倒了你也不管,哪像个过日子的样儿!”
三龙说:“你给我钱吧,再给我个老婆,有钱有老婆我就过好日子了。”
家庆说:“你个懒蛋,想要钱赶大集去捡吧,大集上有的是钱……”
王有田打断家庆的话,对三龙说:“别罗嗦了,拿钱吧!”
三龙歪在炕头上不起来,说:“有钱我就点灯了。”
王有田说:“真的没有?”
三龙说:“翻出一个子儿来,我把头揪给你。”
王有田不要三龙的头,对刘东说:“掐吧。”
三龙问:“掐什么?”
王有田说:“掐电,村委决定,不交钱就掐电。”
三龙叫了一声好,说:“好啊,村委英明,掐了电利索。羊角村都不交钱就好了,那就一片黑暗了。”
家庆说:“三龙你好大胆,敢反动。”
三龙说:“我就不怕你扣帽子,把我抓起来才好呢,我有吃饭的地方了。”
王有田说:“别跟他罗嗦,掐。”
刘东迟疑不动,说:“还掐呀?反正他也没有灯泡。”
王有田果决地说:“掐。”
刘东爬上梯子。手电筒的光照里,电线在钳子的虎口里掐断。三龙歪在炕头上,没再叫好。从倒塌的厢房的废墟中窜出的大猫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上了正屋的房顶。它在房顶上无声地走动没有引起人的注意。王有田三人走出三龙家的时候,它在房顶上又叫了一声,没有叫春的那种热切和焦灼,只有孤独和凄凉。它还不是三龙的猫呢。
从三龙家倒塌的厢房的废墟中窜出的猫不走胡同和街道,它从房顶和墙头上行走,轻快如风。它跑到林芳家房顶上又叫了一声。它叫得凄切悠长,像怀了满腹心事。屋子里孩子惊厥厥地哭起来。林芳把孩子紧紧地搂住,拍打着她,安抚着她:“芳芳,芳芳……”
打门声急切地传进来。
王宝山一下子惊起,说:“什么?”
林芳把孩子搂紧埋怨男人:“孩子哭你听不见,打门声你倒听见了。”
外面的打门声更急了一些。
王宝山烦恼地说:“谁他妈的这么讨厌?半夜三更的,报丧啊?”
林芳说:“出去看看吧。”
王宝山披上衣服走出去。
林芳搂着女儿,轻轻晃动着,听着外面的动静。王宝山的吼叫很快从院子里传进来。
“要钱没有,要命有一条!”
林芳听出了家庆的声音:“你这家伙,对付土匪呀?”
王宝山继续吼叫:“你们还不如土匪呢!土匪是明抢,你们还打着共产党的旗号!”
王有田的声音有点发虚:“别罗嗦了,快拿钱吧,不拿钱就掐电。”
王宝山的声音像石头一样坚硬:“谁敢掐我的电我跟他拼了!”
林芳一惊,放下孩子,不顾孩子哭叫,爬起来穿好衣服……
县机械厂工人李春林深夜回村的时候,王宝山的妻子林芳刚刚穿好衣服要去阻止男人可能会有的鲁莽举动。等到林芳洗去脸上夜里睡觉的痕迹跟王宝山坐下吃饭了,李春林已经骑上车子进了镇政府大院。三河县道口镇政府设在一座小楼上,院子里像所有此类机关一样植了常绿的灌木,栽了塔松,冬天里青绿得让人觉得更加清冷。深夜里羊角村狗吠大作时李春林回家,正好赶上了独出新裁的收提留行动。他感到震惊而又愤怒,他一下子想到了“民不聊生”“鸡犬不宁”这样一些与时代格格不入的词语,他还想到电影上鬼子进村这样的场景,不同的只是鬼子进村的时代村里狗少,而今狗多,因为温饱问题已经解决,老百性顾得喂狗了。那么,因为狗多了,人就要忍受狗的骚扰,夜不安寐吗?李春林当然知道这一场年底深夜的狗吠是谁发动起来的,无论发动者是谁,他都不能忍受,他在县城工作村里不收他的提留,可是他回家看望母亲的夜晚发生了这样的事情他也不能听之任之。他到镇里找党委的唐书记。人家告诉他唐书记开会去了。他问牛镇长在不在,人家给了他肯定的答复。他走到牛镇长办公室门口把门敲开,牛镇长伸出手来让他握。牛镇长的手在他的手里并着四根指头不动,他说:
“我是羊角村的,来反映个情况。”
牛镇长用不相信的目光看着他,他的样子不像从庄稼地走出的村民,更不像上访的老百性,他清瘦,干练,忧郁中透着机警。李春林进一步解释,试图让牛镇长记起他来,他说:“我叫李春林,在县机械厂工作,那年退役回来……”
牛镇长说一句假话打断他:“认识认识……”
李春林不事夸张,也不渲染,他连“鸡犬不宁”这样的字眼都不用,更不说“民不聊生”这样的话,他知道他是在向人民的一级政府首脑申诉,他只是如实地反映情况。说到最后,他还是忍不住有些激愤了,他的脸上有了抑制不住的愤慨的胀红,他说:“年关到了,老百性本来就很贫困,却想出半夜三更敲门上门收钱的办法,还扛着梯子,不交钱就掐电,这能叫共产党的干部吗?”
孙天成恰在此时推门而入,进门就说:“谁不是共产党的干部啊?”
李春林到镇政府来,就没有过害怕孙天成的想法。可是孙天成突然出现在他的眼前,他还是有一刻噤声不语了,他的头微微一垂。
孙天成逼向李春林又问一声:“说谁呢?”
李春林抬起头来,双目定定地迎向孙天成,镇静地告诉他:“说你。”
孙天成厚重的嘴唇一咧,嘴显得有一点歪,歪着说:“告状啊?”
李春林说:“不是告状,是向政府反映民情。”
孙天成紧逼上来:“什么民情?你退投回来没进村就进了工厂,你知道村里的什么情况?”
李春林又一次激愤了,他从椅子上腾地站起来,大声说:“我当然知道。我的母亲兄弟妹妹都是羊角村的村民,我知道他们一年到头都在辛辛苦苦地干活,要是在好村,他们早该富起来了。我还知道,羊角村的老百姓卖花生米的钱一分也没有拿回来,在粮所就被一块拿走了。”
孙天成说:“那是交了镇里的集资。”
牛镇长帮孙天成解释:“这个不假,你们村的集资拖了大半年。”
李春林说:“拖有拖的理由,今天集资明天集资,老白姓还用不用活了?到年底又一下子收这么多提留,还掐电,谁规定的叫你们这样收提留?”
孙天成把他的发明权往外推,说:“这是党支部村委会研究的。要是叫你当书记,钱收不上来,你怎么办?这也是逼出来的办法……”
牛镇长止住孙天成说:“你别嚷嚷了,无论如何,掐电不是好办法。回去把掐断的电都接上,让老百性亮亮堂堂的过个祥和的春节。”
李春林哼一声,说出忍了半天不想说的话:“鸡犬不宁,还祥和呢……”
年底的集日比年底的夜晚安宁,真的有一些祥和气氛缭绕在鞭炮的爆炸声里,回绕在嘈杂喧闹的人声里。离镇政府的那座小楼不远就是新辟的市场,修了水泥的台面摆放货物。蔬菜和活鱼货真价实,看模样就知道摊主不准备骗人。牛肉和羊肉新鲜得可疑,谁都知道是用大号的针头针管注进了生水,明知有假也硬着头皮买下,因为你想找到不注水的牛羊肉绝不可能。书摊与卖香炉烧纸的摊位毗邻。烧纸是黄的香炉是银灰的表皮,一律是传统的色彩和式样,根基于博大深厚的民族文化。书摊上名著和非名著摆在一起,凭印刷质量难分高下,因为全是盗印的,来源于数不尽的地下印刷厂。衣服摊大都是女人经营,她们的脸远远不如衣服亮丽,年底的寒风把她们的手和脸吹成一个颜色,就是黑里透紫,类似于相距不远的熟肉摊上的货色。但是她们热情,爽快,不惜用最甜蜜的话把人缠住,你只要把她的衣服买下她就再也不认得你了。深夜狗吠时家里的灯泡亮不起来的三龙就被这样的一个女人缠住了。
三龙笑嘻嘻的。他还没有一个自己的女人这样甜甜蜜蜜地跟他说话,兄弟长兄弟短的叫着他,夸他身材长得好穿这件衣服可体穿那件衣服也可体。要是大集没白没黑一年三百六十五日黑夜接着白天赶下去,他就什么也不做了,就这样在一个衣服摊上试穿衣服,让一个热情的女人仰着笑脸跟他说话,给他整整衣领啦,拽拽袄襟啦,擎起一只手来给他系上脖了底下的钮扣啦,他下巴底下的脖子一热是让女人的手背碰着了,要是一凉,那就是女人手上的金戒指捎了他一下,女人戴的戒指可真大……
三龙没有在这样的幻想里沉迷太久,他面对现实当机立断,脱下刚刚试穿的衣服往女人手上一塞,拔腿就走,他说:“不好,不买了。”
女人顿时收起笑脸,露出最凶恶的女人相貌,说:“试了半天不要啦?”
三龙不理她,头也不回,逃跑似的钻进人群里。
女人忽然惊叫起来:“戒指?他捋了我的戒指?小偷,抓小偷!”
三龙不敢不跑。他要是不跑,在骚乱的人群中故作镇静,也许他会躲过这场灾难。可是女人一喊他就惊慌地跑起来。他在人群中夺路而逃,不管撞到的是什么人他一概看也不看。他穿过人群跑上人较稀少的大道,他背后“抓小偷”的大喊已经不再是一个女人的声音。他还会急中生智施一点掩护自己的小手段,他把手向前指着也喊叫:
“抓小偷!抓小偷!”
可是他的前头没有人惊慌失措地逃跑。他这样大喊只把前头的人喊得回过头来看他了。他拼命逃跑的样子人一看就知道需要抓的不是别人正是他。一个小伙子张开两手好像等待,他一头撞进了小伙子的怀抱。他要挣扎已经晚了,又一条汉子从身后把他抱住。他张开嘴把手一抬填进了戒指,像地下党员吞下秘密情报,可是他吞不下金子去,在他身前抱住他的小伙子伸手卡住他的喉咙,像一把铁钳毫不松动。三龙的脸憋得通红,两只眼睛往外突,嘴一张,吐出了金戒指,黄色的金子带了鲜红的血丝。更多的人围上来。根本不知道是谁首先打出了第一拳,也根本不知道三龙是怎样倒在了地上。众人的拳脚急雨般落在三龙的身上,三龙的身子蜷起来在地上翻滚,他用手抱着头。
三龙没有保护好他的脸,等他身上绑了绳子,被一个人在后面像牵牲口一样牵着绳子游街的时候,他的脸已经青肿得像这个时令的烂地瓜一样了。他打了一面铜锣,敲几下锣,喊一声:“我是羊角村的,我偷金子——”
羊角村党支部书记孙天成接到镇派出所的电话还不到吃晚饭的时候。他不知道派出所说的“王有福”这个人是他的村民,他们又说三龙,他才知道了。派出所叫他去领人。他说他不要了,叫派出所留着。派出所那面的电话不耐烦地挂断了,孙天成知道派出所还不到要三龙的时候。老婆问他三龙出了什么事,孙天成指着老婆耳朵槌上明晃晃的金耳环告诉她:
“他抢人家这个。”
老婆大惊失色:“那不把耳朵槌挣裂啦?”
孙天成叫她放心,说:“他从手上捋。”
老婆不再害怕,说:“这个死三龙,他抢人家的金子,人家不往死里打他呀?”
孙天成说:“打死倒好了,省得快过年了麻烦。”
老婆想叫孙天成吃了饭再去处理这种麻烦事,孙天成说耽误睡觉更烦人,就骑上车子走了。
道口镇派出所是一所独门独院的小楼,门楣和窗边贴了俗艳的瓷砖,如果没有正中间高悬的国徽图案,就可以住一户很好的人家。孙天成还没进院门就看见三龙反绑在树上,没戴帽子,脸上有凝固的血痂。孙天成在院子里支好自行车。一个警察开门看看他,孙天成没跟警察说话。他先走到三龙跟前,抡圆了巴掌,左右开弓,在三龙的脸上击出啪啪的声响让门口的警察听见,让三龙嘴角流出的鲜血漫过血痂滴到地上。孙天成边打边骂:
“你这个王八蛋,羊角村的人叫你丢光了!”
三龙默默地看着孙天成,流血不流泪。
孙天成走进小楼,跟警察谈判。
警察叫孙天成拿两千块钱,把人带回去。孙天成不接受这个条件,他说三龙没爹没妈,光杆一条,没有人给他拿两千块钱。警察说你是书记,他是你的村民,你给他下地抠。孙天成说他没有这个章程,叫警察揍三龙,往死里揍他,罚了不打,打了不罚。警察说,那可不行,我们不打人。孙天成笑嘻嘻地指明警察说了假话:
“算了吧,你们不打人就没人敢打人了。”他接着又鼓励警察,“揍吧,狠揍,往死里揍,叫他记住。”
警察正色说:“你愿揍,你领回去揍!”
孙天成说:“非要钱不可?”
警察说嗯。
孙天成语含讥讽说:“好啊,真是商品时代,经济手段啦,派出所也创收啦。”他收起讥讽语气,认真说,“那就叫他在这儿过年吧,我没有钱赎他。”
孙天成起身就走,不管警察说什么。他在院子里骑上自行车,直接骑出了大门,没有再看反绑在树上的三龙,也没有再揍他。
三龙的嘴角被孙天成打出的血也很快地凝冻成痂了。年底的暮色提前降临,有零星的鞭炮在村子的上空炸响,报告着人间正常的时令,年,真的快要到了。派出所的大门向着东西大道开,视野开阔,三龙闭着眼睛,不看门外走过的行人,人家要看他他却没有办法阻止。
幸亏派出所的大门一直敞开着,从县城回来的李春林骑着车子驶过门外的大道,往里一看就看见了绑在树上的三龙。像一阵寒风突然吹透了李春林的胸膛,他的心尖冷得一抖,叫出一声:“三龙?”
三龙的嘴已经冻得发硬了,他低低地叫一声:“大哥。”
李春林走进大门,看着三龙,又着急又惊异地说:“你怎么在这儿?你干什么啦?”
三龙的头深深地垂下去,不敢看李春林的眼睛,说:“我捋人家的戒指。”
“你呀,你真给羊角村丢人。”李春林在地上跺脚,痛苦地摇头,长叹一声,走进小楼里。
派出所的小楼紧闭着玻璃门,铁制的烟囱从玻璃门的上方探出来冒烟,黑烟冒过以后又冒白烟,能听见白烟后面的火炉子烧得呼呼响。三龙的身体快要冻透了,他听不见李春林在小楼里跟警察说了什么话。看小楼的玻璃门一直紧闭着,三龙知道李春林一直在警察说话,那些话与他是不是要绑在这棵树上度过严冬的夜晚紧密相关。与此相关的话孙天成已经说过一通,结果已经让三龙彻底绝望了。三龙仰脸看天,天上的云已经看不见了,整个天空全是黑乎乎的颜色,没有星光。寒风在暮色降落的同时开始啸叫,像无数把刀子切割着三龙的脸,他脸上的伤处已经麻木,觉不出痛了。他想这时候要是用手捂一捂脸也许会好,可是他的手绑在背后,要实现这样的目的需要先把绳子解开才行,能解开绳子的手现在不是警察而是李春林。派出所小楼的门在门顶上的烟囱又冒出黑烟的时候打开,李春林走出来。他走到三龙跟前说:
“我回去凑钱。”
三龙没有说话。
李春林转身走开,走了两步又走回来,摘下头上的帽子,戴到三龙的头上。
三龙急忙说:“大哥,你戴着吧,骑车子冷。”
李春林的手在三龙的头上把帽子捂紧,两手慢慢往下移,往下移,移到三龙的脸上,轻轻地捂了一会儿,一言不发。
三龙颤声叫着:“大哥……”他的眼泪刷地涌出眼眶,缓缓地流过青肿的脸颊。
李春林转过身推上车子,匆匆走去。
李春林没有钱。他像羊角村穷困的村民一样贫穷。他的妻子要是健康地活着,不得绝症撒手而去,凭他的工资他还可以过一种比羊角村村民稍稍宽裕一点的日子。不幸去世的妻子留给他的不仅是思念和凄苦,还有一笔沉重的债务。重病时的妻子曾经哀告他“咱不治了咱不治了”,可是他坚持给妻子治疗,像用手捧了沙去堵决堤的大河,明知无望他也要尽力挽回妻子多活一分钟,他不是为了良心安宁,他是为了不绝希望,他知道人的心头总应该存着希望像一点星光。当兵的生活教给他坚毅和顽强,也教他信念和追求。丧妻的悲痛他深埋心底,他还要用一副男人的肩膀继续背复着这个家的生计。他上有白发母亲,下有未嫁的妹妹上学的弟弟,他是儿子兄长还是一户人家的户主。他还要解救绑在派出所树上的三龙,三龙不是他的本家,他不知道在解救三龙的过程中,他是以什么样的身份出现。这一切当然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赶紧凑起钱来,把三龙身上绑的绳子解开,要不,他真的要在派出所的院子里冻死了。
李春林最先想到了杨菊香。
李春林到杨菊香家里借钱说:“我老婆病,死,花空了,就能拿出这个月的工资,实在凑不起来了。”
杨菊香说:“一下子我也拿不出这么多来呀。”
李春林说:“原来叫拿两千呢,我好说歹说,这才省下五百,再少一分也不行了。”
杨菊香说:“这个死三龙,他是穷疯啦,去捋人家的戒指?不用管他!”
李春林说:“快过年了,还能叫他在派出所过年哪?”
杨菊香说:“那么孙天成呢?叫孙天成去赎他。”
李春林说:“孙天成去过了,他不管。”
杨菊香像男人一样骂一句粗话,说:“他当书记的光知道半夜三更的要钱哪?出了事就不管啦?他不管你也不用管,你也不是书记。”
李春林说:“一疃一庄的,都不管就没有人管了。三龙没爹没娘的,也怪可怜的。”
杨菊香说:“春林哪,就是看着你的面子,要不,我可不出这份钱。我一下子不能给你凑够,没有那么多现钱。”
李春林说:“能凑多少算多少,我再跑个门吧。”
杨菊香边拿钱边说:“你再去问问家庆,他们当干部的才发了工资……”
镇政府所在地道口村的大街上消失了最后的一缕饭香,李春林推着自行车,三龙走在他的旁边,他们的脚步没有惊动已经睡觉的狗,大街上一片寂静。他们说话不用大声,彼此能听见对方说话时的心跳,此时的心跳沉实而又匀衡,尽管李春林的话语中仍然有指责的意味:
“你真好样的,给人家捋戒指。真应该给你把手指头剁去,你还往嘴里填,金子好吃啊?你也不怕把肠了坠断了,你不知道金子能坠死人?”
三龙不好意思地说:“我一急,就填嘴里去了。”
“你要是那么死了也好了,羊角村也不用跟着你丢这份人。”
“幸亏大哥救我。”
“我也不用你说好听的,三龙,你不能寻思着找个门路挣点钱?”
“找什么门路?也没有个活干。我也不能做买卖,没有心眼,我倒不怕干活出力,什么活也行。”
李春林叹口气:“唉,都没有活干。回来看看,这么多小伙子没有活干……”他站下,说,“上来吧,我载着你。”
三龙不上车子,说:“你自己骑着走吧,我慢慢走。”
“上来吧。”
“天黑了,不好骑。”
“叫你上来你就上来。”
三龙上了车子,说:“大哥,给你帽子。”
李春林骑上车子,说:“你戴着吧。”
三龙说:“给你,你在前边骑着,冷。”他摘下帽子,戴到李春林头上。
自行车轮碾着路沙,沙沙的,声音很轻,很柔和。
上午八点整,李春林在镇政府牛镇长的办公桌上摆开几枚军功章和一张优秀共产党员证书,表明态度:“我这是第一次把这些东西摆出来让人看,我这样做,就是为了证明一个东西,我有资格回村当书记。”
李春林的态度令牛镇长吃惊,他的做法也不合常规。牛镇长从政多年,经验丰富,见过好多想当支部书记的人,他们可不用李春林这样的方式。他们往往心里极想干,嘴里却说不想干,只是想办法向主管的领导靠拢,让领导猜透他们真实的想法,你真的不让他干,他才急了找上门来。他们往往还很狡猾,不把真实的想法说给主管的领导,却在别的领导那里透露,搞一搞“曲线救国”那一套。他们当然忘不了送礼,当富村的书记送的礼自然丰厚,穷村相应的就薄一些。像李春林这样把不好吃不好用的军功章和奖状摆到主管领导的桌子上说他想当书记,而且他还要丢掉国家的工职,真的让牛镇长吃惊了。牛镇长撇开种种不合常规的地方不谈,直接问李春林最要紧的问题:
“你把工职丢了,不后悔吗?”
李春林明确回答:“后悔我就不这么干了。”
牛镇长把话说得重一些:“你可不要心血来潮。”
李春林说:“其实这个想法我早就有了,退役回来的时候,我就这么想过。可惜孙天成在台上,我不好意思夺他的位子。”
牛镇长说:“现在他仍然在台上啊。”
李春林坦率地说:“我跟他竞争好了。我和他公开竞争,羊角村的老百性信得过我,我就干;要是信得过孙天成,就他干。”
牛镇长说:“孙天成也不是没干工作,他就是思路不大开化。你有信心把村子搞好吗?”
“我就是不服气,现在政策这么好,为什么羊角村就富不起来?”
李春林收起军功章和奖状,装好。这些东西,也许会第二次发挥作用决定他的生活道路政治生涯。那个岛子上的军旅生活永难忘怀!那些风暴和海浪,那些酷日和冰雪,磨破的膝盖晒焦的皮肤,那就是他的青春他的信念他的追求。离开军营退役回来,他没有把部队给他的奖赏摆给人看,可是文字的材料已经先期到达地方政府,他没用进村就进了工厂。同时退役的战友羡慕他的命运,他很清楚是那几枚军功章和奖状发挥了作用。他倒有些惭愧了,好像他在部队立功受赏就是为的退役后的安排似的。那时候他真的萌生过回村当书记的念头,不单单是因为孙天成没有把村子搞好他要改变羊角村的面貌,也为了消除他自己的惭愧之情。他多情悲悯,有军人的刚毅也有文人的伤感,羊角村年底深夜的狗吠令他愤慨,三龙被绑在派出所的树上让他怜恤,他简直无法再回县城的机械厂作工,对羊角村父老乡亲的穷愁无动于衷了。问题的解决不仅在于反抗孙天成的虐政把孙天成轰下台去,更重要的是选一个好支部书记执政把羊角村彻底地换个样子,李春林选择了他自己。
牛镇长让他慎重考虑。牛镇长用近年来十分流行的语言指明李春林应该慎重考虑的问题,就是铁饭碗与泥饭碗的区别。两种饭碗的根本区别还不在于碗里盛的食物不同,而在于泥饭碗容易打破铁饭碗旱涝保收千秋永固。虽然城里的工人已开始下岗,下了岗连一只泥饭碗也没有,可是国有企业改革已成国家的改革重点,下岗问题迟早会解决,铁饭碗终究还是铁饭碗。李春林进一步表明心迹,说他现在考虑的不是个人的饭碗问题,而是羊角村老百姓的生计。牛镇长这才表明他的态度,说他也有为难之处,他说:
“有志向的党员干部从城里回村搞建设,我们当然欢迎了。就是孙天成的工作不大好做,他干了那么多年了。”
李春林说:“城里的工人都在实行竞争上岗,村支部书记为什么不可以竞争上岗?”
牛镇长说:“道理是这么讲,真的实行起来还是有些困难。不过,我们还是要从大局出发……这样吧,你先有个思想准备,我再跟唐书记商量一下,反正这个片我负责,我会拿主导意见的。羊角村实在应该换个样了。”
李春林的选择在家里遭到反对他一开始就预料到了。最激烈的反对来自他的妹妹春玲。
“我不同意,凭着清闲日子不过,回来遭这份熊罪。咱这个穷疃,有什么恋头?人家想走还走不了呢,你出去了又要回来!”
春玲的反对已在李春林的预料之中,所以他听了也不着急,他倒微笑着对春玲说:“谁想走?你想走啊?”
春玲不笑,说:“现在不谈我的事,说你的问题。”
李春林转过脸去问母亲:“妈说呢?”
母亲把饭端到桌上,说:“吃饭吧,吃着饭慢慢说。”
李春林说:“小山呢?小山还没回来?今天星期天,不上晚自习嘛。”
母亲说:“一吃晌饭就出去了,我给他把饭坐锅里。”
李春林在饭桌旁坐下,说:“没有葱啦?给我棵大葱。”
母亲对春玲说:“拿棵葱给你哥。在家时就爱吃葱,当了几年兵,还是爱吃。”
春玲从母亲的炕间拿一棵大葱,说:“嫂子在的时候,说不让他吃,他就不吃。”
母亲嗔怪地说:“春玲,不会说话。”
李春林神色黯然,从春玲手里接过大葱,慢慢地剥好,放到自己的跟前,却没有吃。
他想起了死去的妻子。那个柔弱的女人像一阵轻风似的来了又去了。她似乎没有过激烈的抗议和反对,病痛酷虐地折磨她的时候,她也不大声地喊叫,她只是微弱地呻吟,让男人给她擦去一身汗水又擦去一身汗水。她并没有像春玲说的那样不让李春林吃葱,她不说不让吃的话。她只是在睡觉的时候说“你吃的一口葱味”,她这样说了也不把头扭过去躲避。再到了吃饭的时候李春林又拿起葱来,她就朝着李春林柔静地看一眼,一言不发,那一眼就胜过了激烈的言辞千言万语,眼前的大葱纵有千般魅力万种诱惑,李春林也忍住了不吃,直到他要回城里上班时,他才猛吃一顿,把自己的眼泪辣出来。
思念像无尽的潮水漫过李春林的心头,亡妻的影子无疑又要伴随着李春林度过这个漫长的冬夜了。咫尺天涯,没有合适的桥梁架设在两个世界之间让夫妻相会在桥上,亡妻的影子不会激烈地反对他,可是他愿意听妻子喃喃的絮说,哪怕是隐隐地担忧和哀怨也会给他一些慰藉让他的心安定下来。他连喝几口稀饭,让稀饭的热气冲走他的忧伤,他说:
“咱还是说事,妈,你说我回来行不行?”
母亲说:“咱这个疃穷成这样,按说真应该有个好人出来当书记,治治穷了。你回来就能行啦?”
李春林说:“你先不用管行不行,我丢了那份工职,你舍不舍得?”
母亲说:“那倒没有什么舍不得的。在哪儿也是干活吃饭。村里要是富了,也不比在外面差。”
春玲接过来说:“我不同意,这才叫客屋不进偏进驴栏呢。”
小山推门走进来,带进了一股冷气,饭桌上方的灯泡不安地晃了两下。
母亲说:“吃晌饭就跑出去,在哪儿疯闹来?”
小山不说话,把李春林跟前的大葱拿过去,不吃饭大口吃葱,一直辣出了眼泪张着嘴吁气才停下。
母亲看着小儿子又疼又爱地说:“不成吃法。”
小山说:“能吃辣坚强。”
李春林看着小山问他:“小山的意见呢?哥要回来当书记,你同意不同意?”
小山说:“当书记不行,当皇帝就好了。”
母亲说他:“没正经。”
小山说:“不过,村里的书记就是土皇帝。”
李春林说:“哥要是当书记,就不是土皇帝了。”
春玲说:“对啦,哥要为人民服务,哥要做人民的公仆。”
母亲沉一下脸制止春玲:“春玲,别跟你哥这样说话,他是干正事。”
春玲点着头说:“好好,我保留意见,哥自己拿主意吧。”
李春林的主意其实已经拿定了,即便母亲也像春玲一样反对,他也会劝母亲同意他的选择。他不为他的放弃犹豫不决,铁饭碗和泥饭碗的区别他没有看得像在别人眼里那么重,他明白一个真理,就是人要凭劳动吃饭。春玲的反对早在预料之中,态度纵然再激烈他也可以微笑着面对,倒是母亲的担心让他的心也沉甸甸的,母亲说,“你回来就能行啦?”他避而不答,其实他的忧虑也在于此。对母亲他不像对牛镇长那样说话,母亲需要的是更加实在的保证,那不光是信念所能奏效的。羊角村积贫积困,他会有回天之力让它枯木逢春吗?
冬寒彻骨,李春林在妻子的墓前点燃了黄裱纸升起一堆温暖的小火。他用一根树棍把叠成一沓的烧纸挑散,让桔红色的火苗一撩一撩地舔着他的手心手背,他的脸上也感到了一阵阵暖意,像一只温软的手抚摸着。他打开一瓶红酒,慢慢地浇洒。妻子是不喝酒的,她喝一口酒就会红了脸颊。走进了那个世界的妻子也没有学会喝酒吧?不会喝酒的女人是好女人,无论在哪个世界。李春林收起酒瓶,不再浇洒,他倒后悔带酒来了。他隐隐地听见两声咳嗽,像妻子被酒呛了。又是两声咳嗽更加清晰地传进李春林的耳朵,他惊异地看看面前的黄土小丘,又回头看看四周,这才看见墓地的地边上站了一个人在看他,是林芳。李春林不由一怔,梦呓似的叫了一声:
“林芳。”
林芳像梦中的人一样定定地站着,不说话。
李春林又叫一声:“林芳,你怎么来了?”
林芳这才说话了:“心里闷得慌,出来走走,不知不觉地走到这儿来了。”
李春林走到林芳跟前,说,“茔地是散心的地方啊?走吧。”
林芳说:“茔地也比家里强。”
李春林:“瞎说。走吧,怪冷的。”
两个人一起走上田边的土路。土路上有踩碎的枯草。这是羊角村人走向最终归宿的必由之路,集体的墓地在这条路的尽头,荒草丛中,安卧着先人和后人,代代延续。这个世界的路走完了,接上那个世界的路,另一个世界仍然生生不息,换一种方式而生存。
“不烧七吧?”走了一段路,林芳问。
“七早烧完了。心里闷得慌,想找个地方说说话,就来了。”李春林说。
“你老婆真有福,你这么念着她,死也值了。”
“她叫病折腾的,遭的罪太多了,死了,倒不用遭罪了。”
他们有一会儿没有说话。亡去的人被病魔折磨得求生不能求死不得,那种惨状令人不敢想像。一阵北风从前面的路面上猛烈刮起,卷起一团枯草和尘土。李春林和林芳停下不走,背过身让那阵风刮过去,然后再走。
林芳说:“听说你要回来当书记,是真的?”
“你听谁说的?”
“好多人都知道了。”
“他们都说什么啦?”
“说什么的都有,有的说你傻,凭着国家的工资不拿,回来拣这份麻烦。也有的说你狂,不知道自己有多少本事呢?孙天成干了这么多年,没干好,你回来就能干好啦?”
李春林微笑一下说:“就没有说好话的?”
“说好话的也有,说你凭着国家的工资不拿,回来收拾这个破烂摊子,是为大伙办好事。”
“那么你呢?”
“我也盼你回来。”
李春林怔了一下:“你真的盼我回来?”
“真的,咱村穷到这个样,我真的盼你回来好好干几年,大伙跟着你过上好日子。”
“你相信我能干好吗?”
“相信。”
“为什么?”
“在学校时,我就相信你能干一番事业。”
“你没有想到我回来会干不好?”
“我没有想到你会干不好,可我又不希望你回来。”
“为什么?”
“我不愿意你回来受苦。”
李春林心头一动,看看林芳,久久不语。
林芳看着脚下的黄土路,这条路从墓地下来,就通到村子里去了。林芳说:“你要是干金矿,叫宝山到矿上干吧,他懂,说不定能帮帮你。”
李春林一时似乎没有明白,说:“宝山?”
“啊,芳芳他爸。”
“哦。”
“他过去干过金矿,打锤是把好手。”
“行。”
“你该不会以为我是走后门吧?”
“这算什么后门?反正矿井需要人干,也是个苦活。”
“苦活也是活啊,好多人没活干闲着呢。”
“金矿干起来,能用不少人……你怎么知道我会干金矿?”
“我知道。”
“我没有跟你说啊。”
“在学校时你就说过,你说,你要是当羊角村的书记,就干金矿淘金子。”
“那时候的话你还记得……”
“我记得,一点儿也没忘。”
往事如烟,悠悠地在李春林的心上生起来。可是他没有时间让过去的烟云弥漫胸间了,林芳的丈夫王宝山站在村头忽然喊了一声:
“冻天冻地的,你上哪儿逛荡来?”
李春林吓了一跳,不由收住了脚步。林芳也在他的身旁站住了,像突然冻僵了一样,浑身上下,没有一丝活气。
年底的最后一个道口集日,林芳也买了一枝翠竹准备过年。大集上守了一堆竹枝出售的人没有一个是做生意的人,他们一年只卖这一回竹枝,竹枝也不是从外地贩来,而是从自家院子的竹丛中砍下。三河流域的庄稼人过年要用粘米做“神饭”上供,竹枝和桃树枝插在神饭上,同样的竹枝和桃树枝也插在门顶上,避邪迎祥。
神灵与魔鬼同时在鞭炮的硝烟里纸香的气味里游荡,它们同等地享受着凡人的供奉,把幸福和灾难一起带到人间。除夕之夜的鞭炮炸响连绵不断,狗却不叫了。羊角村的村民在欢乐祥和的大年初一早晨开始了拜年,村委主任王有田和会计家庆差不多同时走到了党支部书记孙天成的门口,眼前的景象令他们触目惊心。孙天成的黑漆大门紧紧关闭,门顶上的桃树枝和竹枝像大门一样属于大号,大门上面一面一张斜贴着黄裱纸:那是家里死了人的标志,俗称花粘纸。家庆和王有田面面相觑,差不多同时向对方发出了询问:
“谁死了?”
然后同时摇摇头。
家庆比王有田更早一些醒悟过来,他扯开嗓门向院子里大喊:“孙胜,孙胜你出来!”
孙胜一打开门就看见了门上的黄裱纸,他抽了一口冷气继而大怒了,他叫着:“这是谁干的?”
孙天成闻声走出来,一看大门,他的身子晃了晃,又咬着牙挺住了。王有田抬手撕下门上的黄裱纸,孙天成止住他:“不用撕,贴着吧,我孙天成不在乎!我辛辛苦苦没白没黑操心出力。给我来这个了!来吧,我不在乎!咒我死?我偏好好活着!”
忽然爆发的大哭盖过了孙天成的表白和宣言,他的老婆哭着叫着:“你当的好书记呀,大年五更叫人家贴上了花粘纸啊!”
孙天成怒吼起来,对着他的老婆,也是向着越来越多围上来的村人:“哭什么?我还没死!我死不了!”
热烈的鞭炮像一锅粥响成一片。孙胜持一杆猎枪从家里冲出来。孙天成大喝一声:“孙胜,你干什么?!”
孙胜把枪举起来:“我崩了他!”
孙天成夺下孙胜的枪:“你敢胡来!”
孙天成老婆的哭声猛然加大,像此时越响越热烈的鞭炮一样,势不可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