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收后,二叔把晒干的小麦一袋一袋地往大瓷缸里倒,汗水挂在他那古铜色的脸上,象一棵流胶的老树,闪着亮晶晶的光。
二叔年轻时就喜爱粮食,二叔也喜欢存粮食,据说与他那个叫存粮的乳名有关。种粮、收粮、晒粮、籴粮、缴公粮、存粮……一辈子与粮食打交道的他,对粮食有着难分难解的情结。他一年四季赶集下地都带着筐子,只要碰到路边上一穗麦子、一瓣玉米、一页瓜干、一棵豆子,都要捡回家。有时碰到别人扔的饼子馒头,他也捡回来喂猪喂鸡。别人笑他吝啬,叫他皮笊篱(汤水不漏)。记得小时候二叔常教我们舔碗,吃完饭把碗底下的粥和米粒舔干净。有时米粒粘到鼻子上,惹得大人们哈哈笑。当然,那毕竟是缺粮的年代,现在不缺粮了,二叔还存这么多粮食干啥?我便对二叔说,现在不闹粮荒了,你存粮不如存钱划算。二叔说,古语讲,荒不荒三缸粮。存粮就是存钱,存钱不等于存粮,到时候有钱难买粮。闹饥荒的那年你还记得吧?我说,那个要命的年头,怎么会忘记呢?他说,缺钱的日子难受,缺粮的日子难熬啊。现在有的人三粒黄豆支着牙就忘了挨饿的滋味了。
我知道二叔说的那年是哪一年。我也是从那个艰苦的年代熬过来的。由于连年涝灾,大水冲毁了土地,淹没了庄稼,有的地方颗粒无收。加上前两年村里办食堂吃大锅饭胡折腾,反科学地提出“人有多大胆,地有多高产”,一亩地里扔进几百乃至上千斤种子,成千上万的粮食就这样白白地浪费掉。再加上“老大哥”变脸不认人,天灾人祸,雪上加霜,把人们推进了饥饿的苦海之中。那年我正上小学二年级,饥饿所迫,学校停课。我跟着二叔天天去挖野菜回家充饥。人类的灾难也给自由自在生长着的植物带来了灾难。那时候野菜野花的品种多,春天的坡里就象个大花园。苦菜子、萋萋毛、曲曲丫、野茄子、茵菁菜、扁蓄、蔓浆、荠菜、灰菜、青蒿、蒲公英、扫帚菜、篷子菜、血见愁、芙子苗、车前子、驴耳朵、蚂蚱菜……赤橙黄绿青蓝紫,多姿多彩。这些装点着美丽大地的野菜野花,一时间变成了人们充肠裹肚的珍馐。姹紫嫣红的大地,被挖得百孔千疮。我就在那时跟二叔学会了辨认野菜和挖野菜。除了秃疮头、马虎枣、癞蛤蟆皮等几种有毒的野菜不能吃外,其它只要带绿色的野菜都尝过。地里的野菜挖净了,开始殃及树木。我又跟二叔爬树采树叶,柳树、榆树、桑树、槐树,把叶子采回家放在锅里煮泡,剁细做饼子吃。后来连苦涩难咽的杨树叶、梧桐叶也被采的精光。有人开始剥树皮充饥,一棵棵裸露的榆树桑树,象剥去皮的人一样在寒风中颤栗。在饥饿中挣扎的人们,释放出强烈的求生欲。水里的浮萍草、藻菜,枕头里的谷糠,烧火的玉米棒,土里的茅草根都试着填肚子。我吃过茅草根烤饼。二叔带我到荒地里刨茅草根,回家用水洗净切成白白的小段,晒干、磨细,做成点心,放铁锅里烘烤。这种味甘而寒的中草药,吃起来甜中带香。下咽时扎嗓子眼,咽下去后大便困难,有的人吃出了胃穿孔。人毕竟是食粮动物,没有粮食,只靠吃糠咽菜,身体很快就垮下来。缺乏营养的人们开始肿脸、肿腿、肿肚子、腹水。那一年村里饿死多少人我不知道,只知道全村没有一个孩子出生。
第二年实行“三自一包”,二叔带我去开了一块荒地,种上谷子和高粱。旱天去浇去锄,涝天去排水,到湾塘里挖出污泥晒干撤到地里。到秋天,狼尾似的谷穗摇动着金黄,垂头的高粱映照着晚霞。有了粮食就有了精神,二叔边收着谷子高粱,边哼起了他爱唱的柳腔:“清明佳节三月三,老师父放学把山赶……”可惜好景不长,开垦的荒地很快被以走资本主义为名收归集体,煮成了“大锅饭”。
只有度过艰年的人,才知道粮食的珍贵。自此二叔对粮食的贪婪,就象如今那些老板们对金钱的迷恋。生产队收完了小麦,二叔中午带我去拾麦穗。那年代不敢明目张胆地“右手秉遗穗,左臂悬弊筐”,而是装着割草把麦穗放进篓子底,上面盖上青草。如果被看坡的发现,没收了麦穗不说,轻则罚款,重则批斗。秋天收完大豆,爆在地里的黄豆象一粒粒金豆子,二叔利用干活休息时间一颗一颗地捡进口袋里。最过瘾的是刨田鼠。中午带着锨到沟边地头挖鼠窝。有时候挖到老鼠的仓库,能挖出一筐子大豆。连豆加鼠带回家,豆子洗净晒干换油磨面,田鼠放灶里烧熟,美餐一顿。生产队里复收完地瓜,我又跟三叔到耕过的红薯地里撅地瓜。长长的铁锨挖下四十公分,把遗留在深土里的地瓜挖出来,回家切成片,可解决一冬一春的口粮。二叔常重复奶奶那句话,粮食是老天爷恩赐的,遭塌了粮食,老天爷就不收了。
二叔与粮食结下了深深的感情,存粮成了瘾。部分农民刚刚解决了温饱之后,就粜粮食买衣服家具。而二叔却千方百计地折腾钱籴粮食。到上世纪六十年代末,他就攒了一缸小麦,两缸玉米,一囤地瓜干。当时有粮不敢露富,时间长了便被公社驻点干部知道了。二叔被叫去办学习班,让其说明粮食来源。二叔据理力争,说是执行毛主席“备战备荒为人民”的光辉指示,卖猪卖菜买粮食,平时扎着脖子积攒的。难道执行毛主席的指示还有罪?那个公社干部无言以对。最后还是以借给五保户过年的名义拿走一百斤小麦。二叔心疼得滴血,卖了猪后又把缸籴满。二叔存的细粮平时舍不得吃,除春节、清明、七夕、仲秋几个传统大节吃顿白面饺子馒头外,一年到头玉米地瓜干当家。东邻西舍知道二叔家有粮食,常来借。吝啬的二叔有个原则,救急不救贫,多了不借,懒汉不借。借出去一瓢面一碗米,还就要,不还也不去计较,但只一次。一年春天连阴雨,对门的老婆孩子在家里哭,二叔以为出什么事了,过去一问才知道她家里断了顿。由于平时借别人的太多,不好意思再去借。二叔回家背来一袋子地瓜干,教训说,平时不好好过日子,没有吃的哭能充饥?先借给你们二十斤瓜干吃着。那年代粮食是最贵重的礼物。丧亡喜事,走亲串友都带着粮食或馒头。这家对门邻舍后来还粮时二叔也没收,一家人一辈子对二叔感恩不尽。
农民真正吃饱饭是在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全部吃上细粮是在农村实行大包干之后。有了自己承包地的二叔兴奋不已。他的兴趣不光在存粮上,还用在种粮上。种小麦时他把土杂肥压了一车又一车。说是小麦一枝花,全靠肥当家。播种时用粪扒子象绣花针似的把畦子搂了二遍又一遍。他说小麦不怕草,就怕坷垃咬。种上米,别人用耘锄在玉米空里锄一遍了事。二叔却拿着锄头,不怕足蒸背灼,玉米毛刺扎人,一遍又一遍地锄。他说,锄头带水又带火,干锄湿锄都不错。望着满地里比别人家高出一头的庄稼,二叔脸红了,心醉了,又象孩子似的手舞蹈哼起了柳腔:清明佳节三月三,老师父放学把山赶……。
这一年,他交上公粮任务后第一次存足了四大缸小麦,把脸贴在小麦上流下了幸福的泪水。
农民交粮纳税缴提留的时代结束后,村里人开始改种粮为种经济作物。听到别人家大把大把的赚票子,二叔丝毫没动过心。他说,如果都去种瓜种菜,粮食从哪儿来,没有粮食再闹饥荒,国家怎么建设。他照旧种粮存粮,把余粮卖给国家。别人都称他粮痴。
农闲时节,二叔来城里住几天,看到城市在扩大,工厂在增加,院墙内一片片荒芜的土地,他就蹙眉叹息。担心地说,人们才吃了几天饱饭,就把粮食淡忘了。不久,他从电视上看到国家对土地的保护政策和对粮食收购政策,脸上又恢复了笑容。特别当他领到小麦补贴和良种补贴时,激动的双手颤抖着说,上级领导没忘了咱农村,没忘了咱农民,更没忘了粮食啊。
我帮二叔装满四缸小麦,他端起一簸箕草木灰均匀地撒在缸面上,然后用塑料布把缸口扎紧,最后盖上木盖垫。又自满自足地用柳腔哼起了小曲:手中有粮,我心中不慌,脚踏那个实地,喜气洋(昂)洋(昂)——二叔那张脸忽然变成了千万座金字塔:金闪闪的麦粒,黄橙橙的玉米,光灿灿的大豆,银晃晃的大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