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湾在我的脑海中始终是神秘的。
昨天夜里,缥缥缈缈的我,又在东湾洗澡,忽然觉得一双冰凉的手攥住了我的脚脖子往深水里拖,我想起奶奶的话,水鬼想还原成人,是要找人替的。我拼命地挣扎、呼喊,醒来后,浑身冒出大汗。
我决定回老家去看看记忆中的东湾。
我们村过去湾多,除了我前年写过的那个西苇湾,还有南窑湾、小蒲湾、皂角湾等,每个湾形成的原因不同,年代不等,形状各异。东湾是我们村最大的湾。我们村北高南低,西高东低,每场雨村子北面西面的水都通过街沟汇流进东湾。传说湾的东南边有一个厅,通着东河,东河是白沙河的支流,常年淌水。我至今不明白厅是什么,大约是洞之类的东西。这个厅控制着东湾的水位,雨大了,水顺着厅流走,天早了,厅里又流出水来。听老人说厅里穴居着鳖精、鱼精之类的东西,且有鬼有妖,每到夜里就会发出怪叫声。这就象长白山天池中的水怪之谜,无人真正考证出来。
东湾大约有六七亩地那么大,水最深的地方有三四米深,西面是沙底,东面北面是污泥。水面清净,既无芦苇、蒲子,也无水草浮萍之类的水植,曾经栽过几年荷花,不知什么原因,栽上后很快就死掉了。只有湾崖半坡上的儿个歪脖子柳倒挺旺盛,早天不蔫,涝天底部生出了红色的水根,浸在水里几个月都淹不死。从五六岁开始,春天中午一暖和,我们一群光腚猴子就偷偷地到湾里玩水。比试着谁的胆子大,谁往里走得深。凉水冻得我们浑身起鸡皮疙瘩,我们咬着牙狗刨一会,身上就暖和了。去得次数多了,就被大人发觉了,奶奶找到我的一个远房三叔去东湾找我。他在湾崖上喊,我和伙伴们在水里玩,气的三叔到水里揪着我的耳朵提上岸去,从小屁股上就是一巴掌,打的我火燎燎的,只得乖乖地跟他往家走。夜里,奶奶告诉我,以后不能再去东湾啦。我问为什么。奶奶说早年咱村里有一家姓马的儿媳妇,对婆婆不孝顺,婆婆一气之下跳东湾淹死了,后来变成了水鬼。有一天她儿媳妇去东湾洗衣服,把脚脖子伸进水里,搓着搓着,就被水鬼拖进湾里去了。水鬼还原成人都要找替身的,这几年每年都有人在湾里淹死。我似懂非懂半信半疑地听着奶奶的话,鬼妖的概念就慢慢地在我脑中形成,也给东湾罩上一层神秘的帐幔。从此我很少去东湾,可是架不住小伙伴们的诱惑,再说人多,胆子也大,趁奶奶不注意,又跟着去了。有一次,我们十几个小伙伴去东湾踩蛤蜊。蛤蜊都在泥里,每踩到一个就扎个猛子用手挖上来。有的还踩到了
鸭蛋。正踩到高兴时,突然一阵大风卷着黄土在我们头上旋转。我看到卷在空中的苫子、麦草,就象古战场上的乱箭,吓得我们一个个往岸上跑。双脚陷进泥里,拔出左脚右脚又陷进去,拔出右脚,左脚又陷进去,噗咚一声蹲进水里,被水呛得两眼直冒金星。幸好旋风很快就过去了(那时不知是龙卷风)。我们才筋疲力尽地回到家。夜里我开始发高烧,奶奶说昨天那阵旋风是天老爷派天兵天将来东湾擒鬼的,你是被鬼吓着了。她就拿着烧纸领着我去东湾叫魂。奶奶很虔诚地跪在地上烧着纸,让我坐在她身旁,一手按着我的脑袋一手从地上往我身上扑索。念叨着:好孩子来家吧,好啦。好孩子来家吧,好啦。然后再挣挣我的耳朵,直到我的手发热了,才一路烧着纸回家。第二天早晨,我的烧退了,头不疼了,精神头又有了。
叫魂是过去农村中一种普遍的治疗方式,其实是一种精神疗法。当时农村缺医缺药缺科技,迷信色彩浓厚,大人孩子受到惊吓或出现精神症状都去叫魂。老人们在水中吓着了,孩子们还去拖魂。西邻一位六十多岁的老汉,到东湾洗澡回来后神志不清,说话含糊,家人找巫婆来看,说是叫水鬼魔着了,魂在东湾里。妻子就安排他的两个儿子晚上拉着筢子到东湾去给他拖魂。临走,他母亲嘱咐说,先把筢子扔进湾里,拖一下,喊一声:爹,回家吧。直到觉得拖着沉了就行了。那天是月黑天,沉沉的东南风不时伴着响声,两个儿子战战兢兢地来到东湾。拖一下,喊二声:爹,回家吧,拖一下又喊一声:爹,回家吧。连着拖了几次喊了几次,心急的弟弟问哥哥,拖着了没有?哥哥说,好像有点沉。拖着了咱们回家吧。弟兄俩拉着筢子,感觉有个东西在筢子上动,可谁也不敢看。回到家拿灯一照,原来是只大毛蟹。儿子松了一口气,说,我跺出你的黄来。他母亲问,什么?儿子说拖了一只大毛蟹,母亲说,你爹这就好了,他的魂就在这只毛蟹身上。遂烧纸祷告,第二天,老汉竞慢慢地好了。
有时候天气早了,老太婆们也拿着烧纸、点心水果来东湾求雨。她们烧上纸,摆上水果点心,敲着木鱼,双眼紧闭,口中念念有词。连我们来看热闹的孩子也很严肃庄重。当老天靠不过她们时,雨就下了。
神秘的东西,对于我们这些成长中的孩子既有恐惧的一面,又有探求的欲望。上学之后,听老师讲自然,讲破除迷信,讲鲁迅踢鬼的故事,对奶奶讲东湾里的鬼怪产生了怀疑。我便大着胆子一个人到东湾边上去走走。春天的早晨,东湾象个大蒸笼,茫茫雾气半头午才散,雾中的彩虹具有动感的美。夏天的中午,我又和同学们去东湾里洗澡游泳。秋天的傍晚,蓝天、白云在水中象一幅影视画面,晚霞映照,水面象火一样红,东湾一下子深了几千丈。夜晚来临,月亮带着它的金辉落进水里,鱼虾们在月光下跳动。一到冬天,厚厚的冰封住了水面,东湾象一面明镜,静静的。这那里象有鬼有妖?不过,我一个人在岸边走,头皮还是一乍一乍的,那两个女水鬼的形象便在脑中演化出来。最令我惧怕的是十二岁那年,我和同学们到东湾崖上放牛。那天,天气异常闷热,热得喘不过气来。我们把牛拴在柳树上就跳进湾里去洗澡。伙伴们只知道嬉戏,顾不上看天。一道闪电一声炸雷,象下达了总攻的命令,狂风卷着黑云从北面冲上来。顿时天昏地暗,铜钱大的雨点劈头盖脸砸下来。冒烟的大雨使我们辨不清南北东西。这时候,一个大火球围着湾边转了三圈。吓得我象只没头苍蝇,胡乱地往岸上爬。上了岸,也不管牛了,拨腿往家跑。
雨过天晴,我去东湾牵牛,看到我那十二岁的小同学已被他父亲横放在牛背上,脸朝下随着牛的踅来踅去,口里流出了污水和粘液。十二岁的他就这样离开了世界。奶奶说,你这次看到了吧,他是给那个还原的水鬼当了替死鬼了。此后我再不去东湾洗澡了。不仅仅是恐惧,而且伤感。至今小同学那机智勇敢的模样还牢牢地刻在我脑子里。
在我的记忆中,东湾从来没有干过。学大寨那年,村里借来五台抽水机企图把东湾抽干,撂湾泥、捉鱼。抽了两天两夜,湾里还有半米深的水,干部们兴奋了,说明天就可以捉鱼吃了。有的说湾里有几十斤的鱼,百年的鳖。更希望看到水鬼、精灵什么的。可是夜里突降大雨,第二天早晨,湾里的水又两米多深。抽水机没有油抽了,干部们号召社员们浑湾捉鱼。上百人下了湾,浑来浑去只捉到几条小鱼。老人们说,鱼会飞,听说要捉它,夜里借着雨线上了天,随着云彩飞走了。有的说的神乎其神,夜里下雨时他们听到大鱼扑扑弄弄往天上飞的声音。
大约我离开村子到公社工作后,东湾开始干了。关于东湾干的原因有几种说法。有的说“文革”破四旧时,有人把土地爷扔到湾里保存起来,后来被人发觉,捞上来砸碎了,东湾就干了。也有的说,东湾崖上盖了房子,村里的水流不过去,破坏了水脉,湾就干了。其实,东湾干的原因主要是上游截断了白沙河,湾东的小河干涸后,东湾断了泉源。
我站在东湾崖上望东湾,东湾已不是湾了。西面的四分之三已填平盖了房子,靠路边只剩下一条沟,并且挖土挖得很深,原来传说的那个厅也不见了。只有闭上眼睛,童年时的东湾才会浮现,还有奶奶三叔一个个去世的老人,以及我那位早逝的同学。
神秘的东西只是一层面纱,揭开了,就不再神秘了,现在谁从东湾边上走还害怕呢。但是在脑中形成的观念和意识,是很难清除掉的。就象烙在铁上石上的印记,虽经千年风雨的剥蚀,其痕迹仍能依稀可见。常常使我旧梦再现的东湾,大概就是这个道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