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就在此时,于长河也到打锣山来当小工了。很少有人像姚麻子那样,揣了一个极其特殊的目的下金洞子,可是三河县的男人,却很少能逃避下金洞子的命运。三河流域,地底下的金子太多了,每个人都想淘金,从当小工做起。三河县地底下的金子,是老天爷种下的庄稼,让庄稼人用另一种方式收获。这种收获,因为是在太阳照不到的地方动家伙,所以就布满了陷阱和危机。因为是男人和女人群集的地方,工房子里全部用了女工推大磨,也就充满了浪漫和热烈,令人神往。于长河健壮英俊,脸上没有麻子,饱满的头颅像正午的太阳,他注定要在金洞子里经历许多爱情,许多折腾,许多清晰和恍惚的时光。他刚下金洞子,就遇上了水泵抽不上水来的麻烦,此时,距情场上的追逐竞争还十分遥远。他当然不知道,姚麻子的发明已经在金洞子里广泛传播,先下金洞子的小工,用一块木板当戒尺,惩罚新来的小工,像当了大奴才的奴才欺负小奴才。于长河用尽力气按水泵把子,水泵把子一撅一撅地掀他的肩膀,他压进桶里的水却像老头尿尿,没有大流。下面水哗哗流,肮脏的叫骂一节一节传上来。于长河不敢回嘴骂人家,可是他实在不肯承认自己没有力气。
姚麻子不给于长河指点迷津。他们在一个村子里长大,没有仇恨。他脸上的麻子坑,不仅能让他发明出用一块木板堵住一半水龙头的办法,也能阻止他把这样的奥秘向人揭示,像揭开疮疤一样。他当然不是怕痛,他早已经痛过,死猪不怕开水烫了,他是不愿意违背自己的做人原则。他的麻子坑不仅生在脸上,也生在心上。很显然,他当初先生麻疹,后生天花,母亲用棉被捂着他就对了,他硬要跑出去,母亲知道会被凉风吹坏,却由着他跑去吹,那就是母亲教给儿子见死不救的第一课,更何况,后来还不用乳汁泡痂呢。他当了大工,比小工优越,小工抽水上矿石的时候,大工坐着锤把歇息。他看着于长河的头上冒汗,听着下面骂声不绝,他的一条腿都坐麻了。他站起来,在洞子里来回走动一阵,抖动麻木的一条腿,再坐下去,换一个姿势。他发明的办法被别人使用,他借机积蓄起双倍力气。于长河顾不得腾出一只手来擦汗,摇摇头,把脑袋瓜上的汗水往四下里甩,姚麻子不笑,说:
“你是让女人抽空了身子。女人抽了你的力气,你就没有劲抽水了。”
他说的是真理,但不是事实。此时于长河刚刚涉足金洞子,工房子的女工还不认识他。等他能按着水泵抽水哗哗流,他才有心思且顾得上去工房子门口,看女工脊背上搭了大辫子,推了大磨唱歌。他呼呼喘息,胸口胀得难受,只觉得金洞子里空气不够用。他还没从女人身上取得经验,不知道男人还会在不按着水泵抽水的时候大喘。小孩捂着大被睡觉,会有憋死的危险,他知道,喘不过气来,往往是堵住了喘气的管子,不是堵住了出气的口,就是堵住了进气的口。他把手伸进跟前的口子一摸,就知道没有堵住,他到另一头去查看。他抓住撑木上湿漉漉的大绳,准备踏着撑木往下走,姚麻子让他卸下水泵把拿着,他不明白什么意思,也照办。下一节水泵台上,水桶哗哗往外流水,小工的骂声比水脏。于长河不还口,把手伸进水桶里一摸,摸出了堵在水龙头下面的木板。他先用木板,再用水泵铁把子,在住了口不骂的小工屁股上先用木板打湿,再用水泵把子打红,像姚麻子先生麻疹后生天花一样。他始终不明白,姚麻子让他卸下水泵把子拿着,是出于教训,他还一心以为,姚麻子是凭经验,让他带着武器。这样的猜想,倒不违背姚麻子的做人原则,他不给你揭开疮疤,不过,你要是自己把疮疤揭开,他就帮助你揭出血来。三河俗语说“看送殡的不怕殡大”,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于长河需要在人性的骨头上数完密密深深的麻子坑,他才会明白,人为什么愿意看戏,为什么既怕死,又愿意看送殡,他才会明白,男人的头用锋利的刀子刮得再亮,也不能在金洞子里照明,能够照亮地底深处一万层黑暗的,还是铁壳子做的灯壶子,灯壶子里灌了油,油用复杂的方法榨出来。于长河把灯壶子擎在手里,斜立的灯苗像竖起的一根手指头,手指头尖上亮了灯苗冒烟。他把灯苗凑到离洞壁二指远,燎出一个又一个黑点。他放下灯壶子,抄起炮锤,把黑点砸成一个个白点。等他不需要在洞壁上燎出黑点,他在轳辘台的圆木上找一颗钉子头做目标,砸一百锤也不离开钉子头的时候,他让姚麻子给他扶住钢钎,开始打第一个炮眼。姚麻子照例不劝阻他,只戴上柳条编的帽子,把帽带系紧,提出一个要求:
“你要是不把我打死,就跟我换个地方当大工。”
这就是他们双双离开打锣山,来到西流河金洞子的原委。隐秘的原因,姚麻子却始终没有说。下金洞子当大工,自然是一对一对地来,矿主比较容易接受,因为不必再给你找一个扶钎的,人家不明底细,害怕挨打。可是姚麻子要离开打锣山,却另有原因。他带了找女人求乳的目的,来到推大磨女工最多的地方,却没有想到,出金子最多的地方,女人的身价也高,连推大磨女工也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出卖的。不是不卖,是待价而沽。也不是高价就能买到,她们还要看男人的脸。打锣山的山体被地底下的金子熏得像胭脂,在这样的大山里推大磨,女工们就是不骑马,也心比天高。巨大的矛盾像大山一样,不好跨越:姚麻子要想在这样的金洞子里找到女人,他需要先把脸皮弄光滑了才行,可是他脸上要是消失了密密深深的麻子坑,他再找到女人,就没有什么用处了,他连寻求的动力都会失去。到西流河去吧!东流河富裕高贵,中流河古旧严谨,只有西流河才风习淫荡,轻飘飘上扬的口音,天生适合调情做爱,喷乳就像下雨。
姚麻子的估计绝对没有错。西流河水势浩荡,漫过河滩,抚弄过水草,向北入海。推大磨女工天蓝色士林布上衣底下露出一溜白边,好像就要下雨的云,等到一溜带水的白边风靡了三河流域所有淘金的工房子,打锣山那边,推大磨女工也在天蓝色上衣底下露出一溜白,大美已经穿上白小褂,在西流河边解开裹脚布洗脚了。民谣说“中流河跟着西流河浪,浪着浪着不跟趟”,其实,连东流河也是时尚的落伍者,别看打锣山山体被地底下的金子熏成了胭脂色,脂粉气弥漫了大河两岸,一直漫进了县城。县城不修西门,挡住了西山上的鬼魅进城,也阻碍了西风东渐,落后是天经地义的。西流河就是三河县的西域,胡天胡风胡骚,胡人的琵琶和膻气乘风御气一起传进来。推大磨女工天蓝色士林布上衣底下露出一溜白边,就是胡人的袖口和衣襟露出一溜毛皮。没有人能够阻挡这样的胡风吹袭,连没有长大的涩儿,也在衣服底下钉了一溜。姚麻子在工房子周围寻觅,找机会逮住能抓到手的猎物。一溜又一溜白云从他眼前飘过,看样子都会下雨,让他心动。唯独没有长大的涩儿,像一线麻缕飘过去,挂不到他的心尖上,他连看都不看。回到家里,他才盯着涩儿衣服底下的一溜白边生气,越盯气越大,他发起怒来,一把掀开涩儿的衣服。没长大的依然不大,他不往眼里去,他用两根能在别的女人身上挤出乳汁的手指头,捏住一溜白边,用足力气,嗤的一声撕下来,说一句涩儿不懂的话,他自己也不甚明了:
“东施效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