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王正坐在宁贵妃的葳蕤苑。苑中起着一间小小的楼阁,飞檐画栋,种着好些花草树木,最多的是各种姿态的兰花,枝叶飘逸,翠意欲滴。西边有一个角落,专门养着些鸽子兔子之类的小动物。
观赏着花花草草,听听从头顶呼啸而过的鸽哨,看看蓝天,一朵朵轻浮的白云,如蘑菇,似羊群,仿佛滚滚车辙碾过的白色痕迹,飘摇移动,渐靠西方,彩霞染红半边天际。
魏王觉得很轻松,在这个地方,什么都可以想,什么都可以不想,觉得不再是孤家寡人,而是世间一个普通的生灵,静静享受着大自然优厚的馈赠,而宁馨,就是那朵空谷幽兰,卸罢晚妆,穿一袭素衣,披着乌黑的长发,翩若神仙。
苍白且暴起青筋的老手,抓着宁馨肿胀发红的手,“爱妃,怎么说你的武艺也比宫女们强,怎么不打倒她们,逃出来找我,而是任由她们责打呢?”
她学佛多年得到的那点忍耐,全用在这些宫眷们身上。
“位份在那儿呢,总不能跟皇后上犟呀!”宁馨忍着泪花笑着。“或许,这个老头儿心里真是有我的。”暗自在心中想。
一边忍住疼,用手缓缓剥掉葡萄外面那层紫皮,再用牙签拨出内核儿。
魏王牙口不好,偏又爱吃葡萄。
“你这次出去,背着我办了多少好事?”昏黄的老眼,露出半分疑惑,半分调笑。
宁馨无奈地笑笑,“还能办什么,你知道我最疼弟弟,无非是救他出来,其他的事,非我能力所及。”
“我看过宁贽的奏折,上面可半句没提你去漠北杀敌救人的事,你们俩,到底谁说的是真的?哪个又有欺君的嫌疑呢?”
“你说呢?”明知故问,这样的事,如果没有他的暗中安排许可,一个月在宫中不露面,怎能不招人猜疑呢?实在懒得理他。
看看天色不早,命人泡了草药水,打发宫女给魏王这个老头子洗脚,安排他早些睡下。“爱妃,这些日子,不知怎么,常梦到元泰,他的脸看的清清楚楚,醒来想想,与凌云阁看到的却不一样。
我都糊涂了,到底是眼花,还是记错了?元泰呀元泰,怎么这么不让我省心?阁上每日的香火供奉,够丰盛呀!”
他这么说时,宁馨只能装作没听清。谁知道做了些什么亏心事?知道太多秘密,往往让人疑心,不如不闻不问。
“哦,想是朝中事务太多,累了,明日让人给他多烧两柱香。”
“宁贽请旨想来看你,手肿成这样,让娘家人看到多没意思。我没同意,说你身上不好,五日后再让他过来。”
“由你。”
姜微之和于勉两个贵公子,没跟着肃王走,原想跟着宁贽缓缓进京,路上游山玩水,多玩几日。没想到宁贽急着赶路,把他们甩在后面。
叹口气,“这就是所谓的哥哥兄弟们,说好一起走,一个比一个慌,临了把咱们丢在路上。”于勉穿件白色窄袖常服,简单地扎个牛心发髻,光着洗得干干净净的脚,乘着油壁香车,套着青骢骏马,车里还坐着两个随身伺候的青衣小厮。
身边朱漆食盒里,装着临行时珍儿她们送的点心,云片糕,千层酥,豌豆黄,花生脆、绿豆爽……梅花样的攒心托子,原来是一格一样,一层层摆开,现在剩的已不多。随身的大铜壶里是满满的茶水。
看看眼前这些零碎食物,“你就知足吧,能吃到宁兄家里那几个妙人儿做的点心,还在这里哼哼。”
“这话说的,难道我们走这么远的路,就是为吃点心么?什么稀罕物件,在洛阳时珍坊也买得到。”
“时珍坊做的,有这么精致上心么?”
“没出息,都说了,还是不忘吃。”
“于兄,有时做个美好的吃货,未尝不是件好事。”
“是了,吃货最起码是开心的人。”
前面不远就是洛阳城,他们的开心并没有持续太久,便转为不开心。
一匹光板没鞍的黑马,上面坐着一个人,戴顶头巾,很重的眉毛胡子,乍腮帮,圆眼睛,膀阔腰圆,穿一套乌黑的轻铠,里面衬着黑布袍。
这个人大家都认得,是负责镇守凉州的车骑大将军王熙范,他没带随从,就那么单人独骑,立马官道之上,仿佛在等什么人。“天啊,怎么会是他?”姜于二人惊叹一声。
十三年前,魏王忽然来了兴致,说这些大臣们的孩子,在家娇生惯养,长在妇人丫环们手里,没半点阳刚之气,实在不是上品士族应有的风范。叫人把8岁以上的孩子集中起来组成童子营,男孩交给戍卫营将军王熙范,女孩交给长阳郡主雍容。
那时姜微之才11岁,于勉12岁,两人与几十个小孩子,大雪天住在寒冷的童子营中,晚上冻的挤在一起取暖,吃没淘洗过的粗米和腌萝卜,喝长满铁锈的大锅煮出的红水。
手脚皴裂肿胀,还得练习骑马射箭,稍不留意,就被王将军手下的人给痛打一顿。那些人都是战场上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如狼似虎一般。
王将军那时正不得意,几次大仗打下来,杀的自己人比敌人还多。功劳大,过错也多,是个争议人物。朝中大臣们争相上书参奏,其上级大将军元泰不肯帮着说好话,结果是功过相抵,万户候没份,只做了个戍卫营将军。见他们的孩子们到自己手中,乐得看笑话。
被打的孩子告到王熙范那里,他往往冷笑一下,死死盯住脸,说一句,“这么多人,为什么只打你呢?一定是你有不是。”
如果再多争辩几句,或是哭了,王大将军最见不得这些,往往伸出他钉着铁掌和马刺的皮靴,在地上狠狠一跺,起身走掉。接下来,手下人再来一顿暴揍。
直到有一天,大将军元泰带着小宁贽过来检查,发现这些孩子身上有伤痕,禀明魏王,把他们划归长阳郡主营中,统一训练。接着魏王下旨,以管教失职为名,严厉斥责了王熙范。从此王将军跟这些官二代们结下梁子,内里不睦,表面上仍有师徒名份。
此时于勉看见王大将军,整个人都感觉不好了,“兄弟,咱是装作看不见呢,还是过去打个招呼?”
姜微之缩缩脖子,“于兄,你鞋子都没穿好,头巾帽子一样儿没有戴,怎么见人?别说话,让车夫赶着车,不动声色地过去。你我躺车上装睡。”
王大将军显然不是等他们,侧一下马,让车顺利过去了。看着他的身影渐渐变小,微之松口气,“总算过去了。”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事发生了,没过多久,那匹黑马居然顺着大道,狂奔而来,上面歪坐着一个无头的王大将军,血点子顺着马的鬃毛滴答到黄土路上,飘出一股子腥气。
“怎么会这样?哥哥,管还是不管?”
“怎么管,你不是正在睡觉吗?”颤抖着声音,于勉马上闭上眼,又躺了下去,两腿蜷曲,吩咐马车夫,“前面就是洛阳,快走!”
想起跟着的那两个小厮,幸好他们都坐的靠里,应该没见到什么。转头喝一声:“闭眼!”自己的耳朵却始终支着,细听外面的声音。
微之惶然无措地紧靠在车厢上,不住地往嘴里塞着点心,路上飘来的丝丝血腥气,冲进喉头鼻腔,早已食之无味,仍要强撑着嚼下去,多少占点儿心眼,省得在心里一遍遍过刚才那个可怕的人。
那只装水的铜壶已被碰倒在车厢,水,顺着木板一滴滴渗下去,滴答作响,两人谁也没敢伸手去扶。
好可怕,刚才还是个活人,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头都没了。人生在世,活着不易。
宁府。
宁贽前几日进宫看过姐姐,见她手上的肿已消退,放心许多,回府自去安排画像之事。问起进度,说车骑大将军王熙范正从陇西赶赴洛阳。
画成一个,离完成任务的时间就近一些。没想到在这个关键时刻,王大将军的头却没了,画无可画。
听他说完,霍都老爷子从碟子里摸一个饱鼓鼓的青枣出来,放进嘴里,唇齿移动,捣咕两下,在那里发愁,“还没见到人呢,这头都没了,照着什么画呢?”
提起这个王熙范,宁贽和霍都没什么好感。王大将军也是一代名将,曾跟随大将军元泰驻守平城。他的战术与元泰不同,与敌人交战时,既不单打独斗,也不排兵布阵,大队人马战车排山倒海般整个压过去,而是用一小部分兵将,先行与敌军搏斗,胜了,还好。
如是落败,立时下令,在阵前把败军的人头斩下,血淋淋摆上一排祭旗,吓的其他活着的将士无不拼命死战。这等专杀自己军人的狠辣将军,虽战无不胜,却不得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