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匡胤的宅邸在浚仪街北端,出门左转便是太平兴国寺与启胜书院。贺氏不喜奢丽,整间院落布置得清雅宜人,与赵匡胤如日中天的仕途相较,甚至显得有些简素。进门两侧种着两株石榴树,是他们成婚那年,贺氏亲手栽下的。如今亭亭如盖的枝叶将大门挤得有几分别仄,甚至有次勾破了赵匡胤的衣袍,在上臂留下了一道浅浅的血痕。贺氏提出要将它们移植别处,赵匡胤却澹澹一笑,温言道,随它们在那儿吧,若是移载时伤了根须反而不好。于是,这两株石榴便依旧守在原处,风翻火焰般的艳色在明媚秋色中更显得娇媚可人。
三弟赵匡义比赵匡胤小十多岁,还未满二十岁,眉宇之间透着这个年纪独有的狂傲,深陷在高耸眉骨下的双眸,却流转出与大哥相似的坚韧神情。他前两年与尹氏成婚后,便在哥哥家对面新置了房屋,算是独立撑起了一房家业。然而高堂尚在,杜老夫人虽免了小儿子晨昏定省的麻烦,但每逢朔望,匡义都携妻回来陪母亲,准备一大家子的素斋家宴,以敬孝心。在这日家宴上,匡义便将对新派差事的不满挂在脸上。
“空空侯了一年多,好不容易放了个实差,谁料到竟是这么个挨骂的差事。”匡义一脸愤愤,也顾不得母亲在旁,不停地抱怨道,“大哥,外面人都说圣上不听劝诫,执意要扩建宫苑,只是为了博那南唐妖女一笑。这等差事范质那老狐狸不愿独揽,为了把大哥拉下水,才给我指派了这么一个活。”家宴设在后院的凉亭里,如今虽已到了深秋,天气却反常的闷热,一件耦合色绉绸常服穿在身上,还觉得背心不住地沁汗。家母与正妻在座,解忧在席间是没有位置的,只得不停地绞了手巾,为老夫人拭去额上的汗珠,又盛了一碗百合莲子凉羹,分在小碗里,换了银勺,小心伺候着。鬓边累珠的发簪坠在两颊旁,倒没拂乱她的思绪。解忧之前与匡义接触不多,此番听他连珠似的抱怨一通,暗自有些吃惊,心下比较,与深藏不露的匡胤相比,这三弟青涩得竟显得有几分鲁莽。
赵匡胤对弟弟的诘难,不恼不怒,仿佛早已料到。他一面接过解忧手中的汤碗,一面慢悠悠地说道:“你整日与这些清流御史混在一起,学问倒是长了不少,见识却还是浅薄。”他将那碗百合莲子羹缓缓放在母亲面前,口气寻常得像闲话家常,“外面还说了什么?”
匡义面上微微有些挂不住,悻悻道:“还能有什么好话,都说范质制住了大哥,有意给我派了这么个破差事,还不如到御马监去养马,好歹日后得了胜,也有半点军功。读了这么多圣贤之书,听了这么多为官之道,到头来成了一修园子的匠人。这些日子,我已经成为国学监最大的笑话了。”
他语意中的抱怨之意,便是温良如贺夫人都听出来了,她急忙道:“三弟,外面人的胡言乱语你可不能轻信,你们兄弟嫡亲,万事都能有个担待协助。”她心性单纯,哪里知道世道复杂,竟又无从说起,便又道,“你大哥这一仗虽然胜了,犒赏恩赐跟什么似地下来,猛然的富贵终不是什么好事,你大哥素日已经够低调了,却也惹得多少人眼红嫉妒,你们亲兄弟之间,万不能生了疑惑的心思。”她身体素来不大好,这几句话说得急,眼眶微红,又牵得咳了几声,扶着桌角喘了许久。
赵匡义向来敬重大嫂,但这话听在心里也不是滋味,虽知道嫂子素来口拙,只好不作声,随意嗯了一声作答。
赵匡胤笑意款款,眼中像噙着无限温情的秋水,温责道:“这些话你都是哪听来的?”
贺氏眼里露出几分焦虑,道:“我听府里的丫鬟说的,解忧妹妹近日都不往后宫去了,怕宫中的娘娘们不待见。”
解忧在旁微微一怔,还没等赵匡胤的眼风飘过来,便连忙嗤的一笑,道:“谁在背后这么胡乱猜测呀。皇宫大内的又不是自家亲戚家,得闲了便过去闲谈串门子。命妇们进宫总得有个事端由头的,如今宫里慌乱着呢,不进宫不搅这趟浑水,那便是天大的好事。”
“哦,那便好,我还以为这是君恩稀薄的意思呢。”她为人简单,对人一贯轻信,听解忧这么说,也放心了许多,便好奇地笑着问,“宫里怎么慌乱着了?”
解忧抿着嘴笑道:“就是一群母鸡们整天在那儿比谁的羽毛更美,争了几年,也没得个高下,突然有一天,一只凤凰来了,只抖擞了一下羽毛,母鸡们集体都傻了眼,全呆在当场。姐姐你说这场面慌乱不慌乱。”
任是贺氏也听出了她这话的意思,用手帕捂住口,偷笑不已。杜老夫人与尹氏则在旁笑做一团,只将匡义晾在一旁,半青半黑着脸,与四周欢愉的家宴格格不入。赵匡胤也不睬他,与妻妾们伺候母亲慢悠悠吃饱了,漱了口,又浣净了双手,才让丫鬟伺候着老夫人与两位夫人退席,临行还不忘嘱咐要到后苑散步消食。
见几人走出了垂花门,背影消失在悠悠秋色中,赵匡胤才敛起了脸上的笑容,扭过头对匡义肃言道:“庭宜(匡义字),母亲她们对朝中之事一无所知,她们只消安安静静地过日子,你何必在饭席上说这些,平白惹得她们忧心。”语气不轻不重,却有着不可反驳的决绝。
匡义一愣,他知道大哥平日尤为在意政务与家人的隔离,家宴之上从不谈论公事。今天也怪自己心急没留意,便只好低着头,谦逊道:“大哥教训的是,都是我孟浪,弟弟知错了。”
说罢,匡义站起身来,恭恭敬敬地立在一旁。赵匡胤的眼风只落在秋叶斑斓的艳色之上,解忧在二人的沉默之中,便觉有几分不自在。
“其实你也没说错,但你也只说对了一半。事情是这么个事情,说多难也就这么难,期间利益干系,复杂得多,交给别人我也放心不下。”赵匡胤面色沉静如水,语气如徐风静静不带一丝拖沓,只是略略沾了些无可奈何,“我知道范质给你给派个副差的职是有意拉我去趟这趟浑水,可一来他是当朝丞相,对各级官员的任免有奏禀之职,若是强硬回了这个时,日后再要去求他给你派个职恐怕就难了。”
匡义血气方刚,自然不服气,便喃喃道:“如今四方战事未平,我宁愿到大哥军中效力,哪怕从牵马的低等士兵干起,也是奋战沙场的光荣,好过这份窝囊。”
“哼,你当打仗便只是战场上的拼狠斗勇吗?牵马的士兵千万个也有,但欲谋大事,在朝中策应的人,我也只信得过自家兄弟。”赵匡胤深深地看了匡义一眼,“你读过不少兵书,应该听过大军未动粮草先行。实际上,在一场战争中,除了朝廷供应的粮草,每一城民心的得失,政策的变化,乃至旁边县郡的配合都可能最终影响战争的结果。就拿与南唐这场战来说,原本在六月我就得胜归来,硬生生被拖到了八月,不正是因为在朝中受制于人嘛。”谈到战场,赵匡胤的神情显得微微有些激动,“江北都督克善从北面围攻策应,可是他的兵马不善山路,走得慢,迟了许久也没到。我不愿分他的功,只好驻扎在安徽等了半个月,待他的兵马到了,拿下了北面重镇之后,才命大军与南唐一决胜负。徒耗了整整半个月的时机与粮草。”
匡义听得入神,眼睛也瞪成了满月状,恨恨道:“克善这叫延误军机,不参他的死罪则罢了,何必还要等他来立功。”
赵匡胤微微一笑,笑意里带着两分苦楚:“克善是符国丈的远方侄子,参了他就算严肃了军纪,却也得罪了符家的人。安徽知府是他的故旧门生,我驻扎在城外,他则每天在府中设宴招待。说是为了感谢大军在他境内秋毫无犯,实际的打算则是稳住我。为了一时战场的得利而得罪了整个官场,日后连兵道都借不到。”他说到此处,缓缓站起了身来,走到门槛前,遥遥地望向远处,语意竟也有了几分萧索,“从那时候起,我便希望朝中有人能与我策应周全。所以,范质要派这个差事于你时,我倒觉得这是个历练的好机会。宫苑翻修是个大活计,从前期的征地安置,到动工之后的规划修建,乃至建材置办,宫人征选,无一不是落在实处的差事。你要是能将此事办妥了,也能体会实事与清谈之间的差别。日后放任何的差务,必能妥帖周全。我们兄弟彼此互援,何愁功勋不立?”
匡义思索了片刻,心下服了八分气,便开始思索这修建之事的难点,又觉得千头万绪,不知从何处着手。赵匡胤见他踌躇,有心提点他,便道:“圣意深远,修建宫苑又岂会真的为讨红颜一笑,当中利害你要明晰,凡事不可离了平衡二字。”
匡义未经世事,哪里懂这里面的关窍。思索良久也不得要害,仍是一脸的迷茫之色。倒是一旁的解忧暗自神会,见他愁眉皱成了一团,忍不住轻轻一笑。匡义见了,便好言央求道:“大哥如今封了爵位,说话愈发高深难测了。娘子常与大哥一块,想必更能得知哥哥的心意,便可怜可怜我,指点明晰,省得日后我做了错事,回头又来挨骂。”
解忧莞尔一笑,见赵匡胤站在门口,对这话充耳不闻,似乎身心都被屋外潋滟万千的秋色吸引了过去。她暗自盘算,这些话赵匡胤不愿亲口说,想必也是借自己来点拨匡义,便声音不大不小地说道:“我哪里理会得了前朝政事呀。不过在宫里待了数月,对后宫捻风吃醋一套倒见得寻常了。首先便是一条,无论秦妃从前出身如何,而今她便是圣上心尖尖上的人物,三弟可再不敢称为妖女,这便是跑不掉的忤逆大罪。”
匡义也意识道方才自己孟浪,赶忙应道:“再也不敢。我再胡说八道就自己割了这惹是生非的舌头下来送给娘子。”
解忧笑道:“血淋淋的谁稀罕呀,你自己个儿留着吧。”说笑完,又顿了顿,重新梳理了思路,正色道,“再者也是秦妃得宠的事,原先各宫各妃依仗着娘家在前朝的功勋,在后宫各得着宠爱,成了一套长久的平衡之势。而今秦妃专宠,六宫之中多有怨言,以致前朝不断上书进谏,又以符家与长孙家为胜。他们表面上极力反对扩建宫苑,实则是不过是各妃怨气的渲泄,有意要将这奢侈扰民的脏名载到秦妃头上,可一旦真的修建起来了,他们又会寻利而来。”
匡义眼前一亮,连忙追问道:“怎么个寻利而来?”
“这建宫殿花费得多少?石料、木材、人工,还有一园子的奇花异草、珍禽走兽,哪一件不是流水的银子使出去,哪一项又没有暴利可图。这些世卿权贵们,平日里看着最清高,可真到了真金白银面前,谁又肯轻易吃丁点儿亏?何况这钱既不用贿赂贪污,又不用杀敌冒死,得来最是正道。一旦他们从中得了利,后宫那点醋意不也就平息了吗?如今给谁派活的权利掌握在你手里,这平衡之道,可不得好好参详参详,方能与君王分忧。”解忧漫不经心地说着,一面用一个嵌玉浑圆的银簪子挑着核桃肉,果肉完整,脑仁儿似的整整齐齐摆在一个银碟子里。
匡义大受启发,方才还觉得被派了个大材小用的差事,如今却觉得浑身的血液都要沸腾起来,恨不得马上将这事好好谋划运作一番,心情也轻松了许多,对解忧更是拜谢连连,一面便嘻皮笑脸地伸手讨核桃肉吃。
解忧端着碟子,轻轻巧巧地避开了他,笑道:“这都是给昭儿吃的,谁都没份。我去寻姐姐了,你们哥俩再聊聊。”昭儿是赵匡胤与贺氏所生的第二个儿子,今年三岁,正是爱吃的年纪。解忧说完,福了一福,便径自掀起帘子走了出去。
屋里只剩下兄弟二人,匡义踌躇满志,言语便松懈了些:“大哥的福气真是让人羡慕不已,大嫂贤惠端庄,二娘子聪慧伶俐,不让须眉,内外相持,难道仕途能一路平顺。”
赵匡胤转过头,眼风轻轻扫过他。父亲早亡,匡义几乎是他一手带大的,并没有像他年幼时历过那么些磨难,又常年呆在国子监中,免不了沾染上虚浮的纨绔之气。他并不愿苛责他,时间与经历自会让这青涩褪去。想到此处,赵匡胤微微一笑,道:“别光想着日后的风光,关键的决策到时候也轮不到你做主。而今眼前倒是有一桩要解决的硬茬,便是劝服北门民众迁居别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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