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城府
都说擎天王府奢侈到极点,在世子殿下的卧室里足以可见一斑。西域黄羊地毯铺满地面,即使寒雪纷飞,赤脚在地毯上行走不足为奇。一应家具皆是紫檀、南越黄花梨等珍贵名木雕刻,前朝景德镇陶瓷,龙涎香熏香,更是满屋尽带黄金甲,可谓奢侈到极点。
房中添加了地龙碳维持温度,炉口出奇地没有一丝灰烟,仅是偶尔三两声烈火燃烧啪啪声。房内静的可怕。
在医学院里也是鼎鼎有名的胡医官此时用衣袖擦擦汗,轻咳两声,缓缓说道:“老苏啊,我就这么说啊,你的宝贝儿子没事儿,只是过度疲劳,需要歇息罢了。”
老擎天王苏衡道:“那……那怎么医治?”
胡医官轻捻山羊胡子说道:“只需休息几日外加服用几帖药就好,切忌油腻及鱼腥等食物。”
老擎天王苏衡老眼一瞪:“嗯?就这么简单?老胡你没蒙我?”
帝都医学院首席医官胡明清山羊胡子一蹬:“老苏!你是信不过我胡某人的医术啦?那我走!”
说是要走,眼珠子却是滑溜溜地打量着老擎天王苏衡的神态,要是这老匹夫是一副就差没跪在地上抱他大腿一把鼻涕一把泪地乞求他胡神医别走,那他倒乐呵乐呵勉为其难留下给他那不成器的败家子医治,顺便坑他个百十万两黄金再说。
岂料前脚已经踏出,老苏衡还是没有跑上来求他,事情压根没有按他所想发展,为了面子只好故作镇定,脚尖一转又溜回来,讪讪笑道:“嘿嘿,老苏啊,你看看我天没亮就被你拉过来给青虞治病,为了青虞我可没少费工夫,你瞧瞧看,黑眼圈儿都出来了……”
谁知老擎天王苏衡一脸不耐烦道:“得得得,我还不知道你?尽在胡扯,狗屁不通。什么被拉来?明明是我叫人请你过来的。得了吧,赶紧的,虞儿当真没事?”
胡医官胡明清无奈道:“我说老苏……青虞他真的没事,他只是这三年来吃的苦头多了,身子骨吃不消,这不是在休养吗?喝几帖药过几天就会好的,你就放心吧。好不好?”
老擎天王苏衡老脸起笑容,乐呵乐呵道:“呵呵呵……那就好,那就好啊。我这不是担心虞儿嘛……”
胡医官胡明清脑袋一歪感慨道:“自古慈父多败儿啊。”
吱呀!
黄花梨木门被人推开,一道秀丽的身影快步走进,乌丽长发、碧绿长衣,腰间盘一枚白玉玄武纹玉,面容说是倾国倾城也不为过,正是方才被遣出的侍女茯苓,只见那白皙而修长的手指此时正紧攥喜红请帖,双手抱拳轻声道:“启禀王爷,庆国公安志林来了。”
擎天王苏衡笑容更灿烂了,拉着胡明清就是往外走,留下秀丽侍女,只见她望着床上那名年轻世子殿下怔怔出神,眉目间温柔如弱水:“公子,你终于回来了。”
世人皆知古唐王朝有十大闻名于世的花园,无一不以奢侈至极而饱受文人士子诟病,竟将皇家花园比了下去。其中以擎天王府的洞春庭为代表,文人士子口诛笔伐之声势更是到了顶峰,有一句叫什么“金珍视粪土,犹嫌未奢侈”。
后来那厮被世子殿下不辞千里揪了出来,在无人问津的深巷里,本抱着必死之心与擎天王府世子殿下生死一战,以示他的高风亮节。准备拿起身边一块青砖向世子冲过去,却闻世子拍掌喊好声,还要赏赐百千强。
也许是这件事后,教声讨的文人士子浪涛愈发汹涌,不断作诗讨伐擎天王这为害江湖多年却不死的老不休及奢侈浪费到极点的败家世子,不过奢求得到世子赏识从而一举成为村里乃至乡里数一数二的富人,从此不为吃喝而忧愁。
愈是如此,愈显得擎天王府的洞春庭是奢侈至极,可是,它并没有。
老擎天王和胡医官走在缦腰回廊的花园中,有小鸟歌声悠扬,小草花儿飘香。阳光初升,一切暖洋洋的,而府中更是沸腾一片。
为了大女儿风风光光出嫁,老擎天王可谓是下足了血本,不仅是请来了帝都中赫赫有名的第一坊红烟坊第一红人秦大善才秦汝嫣为大女儿苏红雪抚琴一曲,而且将在京城里也是政敌的诸位权贵请来。擎天王苏衡的面子谁敢不给。
此时远远便能听到乐师奏乐声,锣鼓喧天,阵仗之大。
老擎天王苏衡不知有意还是无意,他问道:“老胡,最近在太医院混得怎么样啊?”
闻言胡医官胡明清一叹:“唉,自从来了袁霖这混小子,什么疑难杂症都给他一人解决了,也不知道给我们这些老东西留口饭吃。唉……世风日下,世态炎凉,世……”
老擎天王苏衡赶紧打断他:“得得得,别再装文才了。不过话说回来了,这不挺好的吗?起码你们这群老家伙不用干活也能吃白食,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当今古唐王朝,懒惰这恶习在繁华城镇开始蔓延,不知荼毒多少辛勤人。就近段时间轰动朝野上下的事件来说,本是京城第一首富梁文兰及其背后梁氏家族竟在一夜之间家破人亡,京兆尹府深究其原因,竟是整个家族都不思进取吃老底,家族产业开始盈亏,却置之不理,导致后来负债过重,只好将全部家业出售抵债,连偌大的梁氏祖宅也没放过,最后在大街上乞讨的十有八九都是梁氏家族的纨绔子孙们。懒惰的力量可见一斑。
胡医官胡明清瞪了他一眼:“好什么好,整日无所事事,老骨头都快闲得散架了。再说了,圣上近来似乎不怎么待见我,再不做点啥事出来,都要被人淡忘了。”
苏衡一惊:“啧啧。李红松这小子还敢轻慢了你,看来我们这老一辈真的要被江湖淡忘喽。哼!当年老子和他老子南征北战收复失地的时候,他还不知道在哪里瞎嚷嚷着要找他老娘喝奶呢,直娘贼!”
胡医官胡明清哈哈大笑:“哈哈哈,老苏啊,你说话还是这么粗,但是这句我爱听。哈哈哈……我看不久我就该退下喽,年轻人要出头,咱总能占着茅坑不拉屎,你说是不?还有,被淡忘只是我,你堂堂擎天王,当年铁骑洗江湖,也不知道多少江湖儿郎铭记你苏衡之名,血仇难忘啊。”
老擎天王苏衡一拍脑袋:“也对,也对。哈哈哈……”
旋即又说:“这世道太多不公平,那你又能怎办?就像那娘希匹的李红松,哼!想啃下我这块老骨头,起码得掉满嘴牙才叫回事。”
而血梨树下照顾花草的中年人拿着水壶浇水,看着远去的擎天王和胡医官的背影,嘴角轻扬:“要轮到我李义山出山了吗?”
素问擎天王慧眼识人,麾下能人异士不在其数,不光有攻城陷阵的绝世武将,更有智绝无双的阴阳谋家。其中以阳谋家王都昆最为世人熟知,那一闻名天下且长达十余年的幽淮战役正是凭借阳谋家王都昆遗留在世八枚锦囊而最终获胜,而他,却在战役一开始便不幸感染疟疾而撒手人寰驾鹤西去。
无论何场战役,都需要一个英雄和一个背黑锅的。而王都昆则是那英雄,那么他李义山便是这暗地里背黑锅的阴谋家,因为每场战役都并非发自正义。而那些不见得光的阴谋事,则是他一人担当。
王都昆青史留名,而他李义山却只能遗臭万年。这是一开始就决定好的。
然而王都昆英年早逝,只留李义山一名阴家谋士辅佐苏衡登上擎天王位,不仅在江湖上是骂名一片,在朝堂之中更是声名狼藉。
李义山蓦然发现,其实晨曦中的洞春庭很美。只怕很快就看不见了吧?他心想。
拿住喷壶的手骤然用力,指节隐隐发白,李义山咧嘴自嘲一声:“哈哈,那些年的浴血奋战究竟为了什么?到头来不过短暂繁华虚像。”
转身看向世子殿下的庭院,眼神有些恍惚,嘴里喃喃道:“玄通,你可要好好照顾你哥,他可是我们最后的希望了。”
原来,房中尚有一人。世子的亲弟弟。苏玄通。
金玉满堂。
凡是身处此境的嘉宾都只能用这词来形容,之前曾听闻擎天王府奢侈至极,今日眼见为实,果然名不虚传。
掀开帷幕,老擎天王苏衡笑呵呵走出,各嘉宾齐齐起身祝贺:“恭贺擎天王喜当岳父!”
其仗势如惊雷。
其声绕梁三匝。
庆国公安志林着靛蓝华服,微白双鬓,双颊红润,不似老擎天王苏衡那般蓄起白须,定眼一看,倘若再年轻个十来二十岁也能教小娘子恨不与君生同时。他拱手贺道:“老苏,可喜可贺呀!”
擎天王苏衡乐得不可开交:“志林,来啦。”
接下来是段很无趣的过程,无非是念一下来宾都带了什么贺礼,每念完一样物品都有一众宾客装模作样地大呼小叫一脸惊容,标致极了。而念完后新郎新娘皆一袭红衣惊艳满座,但凡见过二人者无不称上一句“郎才女貌,果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侍郎眼瞅着吉时将至,便准备尖声唤道,却不想被人按住,在耳旁轻轻嘘了一声,只见一名白袍男子大摇大摆走到厅堂中央,手里攥着一剑,环视周围一圈,骤然发力将手中剑插入价值连城的红狼毫地毯中。
胡明清脸色一变,“青虞,你干什么?这可是你亲姐姐的大婚,你还想破坏?这可不是给你闹着玩的,快快退下。”
原是在帝都也骂名鼎鼎的擎天王府世子殿下苏青虞!
苏青虞似笑非笑地看着胡明清,道:“胡叔,我要是说不呢?”
胡明清一时语塞:“你……那就别怪我了!”
当是时,站立于胡明清身后的一名持剑男子迈步走出,横剑缓缓出鞘,一脸正义凛然:“世子殿下,再不退下可就得恕罪了。”
有人准备看好戏。
世子细眼看向那人,剑眉桃花眸,白衣玉冠,若是换回以前,世子倒是毫不吝啬地赏他一千两白银加以一句“好风流的小哥”,可如今三年放逐路,早就教会他什么是有所为有所不为。世子淡然一笑,眼神轻蔑。
突然众人觉得耳畔一炸:“谁敢动我哥?”
如万雷奔腾般吼声从身后传来,众人眼神聚焦过去,赫然是有千钧之力万夫莫当之勇的小王爷苏玄通,面色如蜡头发干枯,本该瞧着无比羸弱的少年眼眸里却迸发出一种凶狼般令人窒息的神色,教人胆栗。
本想上前护主的覆甲将士即时默然,一个个矗立着凝望着,怒颜下苏小王爷可不是谁都能惹得起,特别是他们这种九品武夫,压根挨不过人家苏小王爷一拳之力。
苏小王爷有多厉害他们又不是不知道,自小膂力过人,凭借一人之力便能拖着战马满城跑,最后活活把战马拖得血肉模糊,瞧不出是甚物。更是能一拳将擎天王麾下入微境高手吕复震飞,不修行就能打的人家爹娘都不认得。
江湖中有传言道苏小王爷是天上巨灵神下凡转世。只可惜不知真伪。
再有者,有些许见识的人都知道,世子殿下的剑可不是普通的剑,恐怕是昔年名动天下的名剑碧月剑。
但是谁都佯装见不着。
想看擎天王府出丑的,不止他们一个。
那名青年神色严肃起来,眼神凝重,沉声道:“苏小王爷也要跟着世子胡闹不成?”
苏小王爷默不作声。
青年骤然将剩下部分一举从剑鞘中抽出,众人只觉得眼睛稍感不适,微微一眨眼,待到再睁开眼睛时,只见得青年纵剑朝世子苏青虞飞去。
白衣袂袂。
众人觉得眼前人好似神仙!
噗!
不等众人反应反应回来,那青年已被苏小王爷一拳揍出门庭,一口鲜血喷出,昏死过去。
哐当!
长剑落地。
莫家新一代天才、一身修为可达七品入微境界的莫良明,不过苏小王爷一拳便趴倒在地。修炼了十余年的道,不曾发挥一点功效,便要遭人耻笑。
他抬头看,苏邸的梨花竟是血色,随着阵风飘落,原来也很美。可是看着好凄凉。教人怜爱。
大姐苏红雪蹙眉,佯装怒嗔道:“虞儿……”
世子殿下朝亲姐苏红雪摆摆手道:“大姐……瞧瞧看,莫家小子还吐一口红血给你祝贺你,多喜庆啊!红血……红雪……哈哈,血也值不了几个钱,莫良明,你就别卖了。来人,随便拿张银票打发他走。”
众人感觉脸皮火辣辣的。
世子苏青虞转身直盯新郎苟荀:“今天我呢,也没啥事。就是有件事想请教请教姓苟的,”世子停顿了一下,神色突然严肃起来:“我问你,如若我姐不是擎天王府大郡主,你会娶我姐吗?”
苟荀想都没想,正色道:“我会的。”
世子殿下再问:“那如果我们擎天王府不再,你能保护好我姐不受他人欺负威胁?自然也包括朝廷。如果做不到,那你立刻给我滚出去!”
苟荀再答:“不是我来保护她,还有谁能?你就放心。”
世子殿下莞尔一笑,苏小王爷默不作声,只是走向世子面前那柄剑,一手折断,一段递给世子,一段递给苟荀。
观者脸色难堪,心里一阵肉疼。
世子苏青虞道:“愿你我从今以后无兵戈相向。”
接过弟弟递过来的断剑,世子又拿过两个酒杯,斟满酒,敬了苟荀一杯以示赔礼道歉后,一摔酒杯甩手仰天大笑出门去,苏小王爷则屁颠屁颠地跟着哥哥走了。
风波停下。
婚礼继续。
苏红雪纤手轻掩嘴,眉目柔得出水。
只是轻吟:“弟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