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里归真心没想到,头一次出门坐船就能遇上海难,这概率比中彩票还小吧!他在水里胡乱扑腾着,连呛了好几口。他不会水,是一只生在北方的纯种旱鸭子,只能在泳池里狗刨几下,身处这巨浪中,刚要浮出水面,就一下被打回去、卷下来。
他是个很惜命的人,以前生活平静又安全,出行并且避开一切可能导致无法挽回的死亡的交通工具,比如飞机和游轮——即使空难发生的概率比车祸小得多——所以从没见过这种要命的场面,只顾得慌乱的挥动手脚,试图让自己上浮一点。
他是很害怕,但至少还清醒不能什么都不做。
“你还不如什么都不做!”百里归被人拉着浮出水面,面门狠狠挨了一拳,鼻头又酸又疼,伸手一摸,果然出血了,委屈恐惧加上生理刺激,立刻叫他抑制不住的流出眼泪。好在大雨滂沱又在海里泡了一通,两人满脸都是水,完全看不出有人在哭,只是表情凄惨到可怜。
“你动来动去给我添了好大麻烦。”少女游到百里归背后揽住他,费力的在汹涌浪潮里凫起来,“你是驯兽师对不对,有没有能载人的水系精灵,放出来帮我。”
她没有说帮“忙”,而是直接说“我”,仿佛和百里归很熟络一样。
“没有,只有一只豪火龙。”百里归尴尬的笑。
“还笑!”少女瞪了他一眼,犹豫一会,捏碎一个芥子胶囊,对现身的概念兽说:“巴库,帮我个忙。”
“卧槽杜巴库!”百里归瞪大眼看着这只獠牙外突的怪物。它半人半狗,高大壮实,百里归得仰着头才能看到它下巴。爪子的部分呈鳍状,明显是个水生怪物,却又覆盖着厚实坚韧的皮毛,看起来酷似爱尔兰民间传说中的神秘生物杜巴库。
“没想到少女你画风这么清新,概念兽却长得这么重口!美女与野兽啊!”
“就会贫!这不是我的概念兽,是我搭档的。”少女皱着眉把百里归推到巴库背上。
“这感觉咋这么熟悉呢……”百里归百思不得其解,“咱俩除了在山顶看过一夜星星,没干别的吧,你以前也救过我吗?”
“呵呵。”少女皮笑肉不笑,
“一起打过悲荒,后来你失忆就忘了,反正碰见你准没好事。”
“一共就忘了几天的经历,这也算得上失忆。”百里归嘀嘀咕咕,“我问过正义了,他说你叫止息,不过到底是哪个zhi,哪个xi?”
万里在关于他和止息的事上口风很严,百里归只能去问正义。但他们的因缘正义一无所知,唯一能提供的情报只有最击败悲荒时的战斗录像。
录像晃得厉害,画面也不清晰,显然拍摄者在发抖。很多细节看不清,声音被风声覆盖,只能大约看出他们是在并肩作战,没有特殊的互动,没有暧昧的对话,连配合也不如她跟万里默契。最后自己被悲荒控制,又突然清醒,抓着止息的手嘴唇开合,落下泪来。
百里归将这段翻来覆去看了很多遍,试图从风声中听清自己说了什么。
我到底说了什么?百里归一遍遍问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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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月的海水冰冷刺骨,百里归哆哆嗦嗦把背包搭到胸前,一边回暖一边努力拼凑脑海里少的可怜的资料。上船前他曾听船员们谈起过,最近川贯地区的潮涌和地壳活动异常。联想在海面下滑过的巨影,和夹在雷声里说不好是鸟鸣还是兽吼的叫声,不难想到几只‘神’的名字。
怎么又是这些非人的东西。百里归心乱如麻,成功让自己陷入浆糊状态。
“你有没有带水。”少女说,她什么包也没带。只有裤兜里鼓起一块。
“只有半瓶了。”百里归翻找了一会背包,哭丧着脸。
“还不算太坏。”她说,“有什么能装水的东西,都拿出来。”
“嗯……只有这个瓶子了。”
“……”她也很无语,深深地看了百里归一眼,脱下白衬衫,将水拧干,然后等雨打湿,又拧进瓶子里。
………………………………………………………………这算妹汁吗。百里归念头刚起就把自己雷的只剩三魂丢光七魄,他盯着瓶子石化,连手都比以往稳,悬在半空一动不动。
水迟迟没有落下,百里归扭头不去看她,忍得很辛苦。
“你现在能把手放开了吗。”少女忽然叹口气,晃了晃手,百里归感到自己的左臂也跟着晃了晃。
“啊……不好意思啊!!”百里归见鬼一样甩开手,攥着手腕往后挪了下。因为惊慌失措,他抓住对方后就像救命稻草一样,自然而然的攥着没有松开过。
“不要用一副我怎样了你的表情说这种话行不行啊?明明是你一直死死拽着,我抽了好几次都没抽出来。”
这种时候就不要再对我说这种话了好伐!!!百里归涨红脸抱起头。
少女甩了甩手,腕上有清晰的指印,看来人在危机下爆发出的潜力的确是无限的,百里归从没发现自己握力这么大。“你放心,我对男人没有兴趣。”
好、好,那就放心了……嗯???
“我们为什么不回到大部队那儿?”
“风大浪急,你刚才又作死乱扑腾,谁知道现在我们漂到哪了。”她说,“这雨看上去还要持续一段时间,能见度也低。”
“那我们怎么办?”
“等呗,等风停,等雨停,等运气来。”她仿佛很无所谓的说着,“野生的巴库会沿着洋流在世界各地迁移,但愿这只被巴图尔捕捉前来过川贯,还记得怎么走,阿弥陀佛。”
止息说话有种很奇怪的韵味,明明此前百里归与她毫无交集,却感觉同枝相连,明明是第二次见面,做出的疯狂之举却无比自然。百里归在绝境里向她伸出手,而她刚好愿意让自己身陷危机去拯救一个只打过照面的陌生人。
“我们以前发生过什么吗?”百里归忍不住问她……
女孩的身体忽然僵了一下,费力的摇摇头。
“没什么。”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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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暴减弱了,但仍然持续着,百里归冷得浑身哆嗦,忍不住想躺下来睡一会。
“别睡。”止息用力摇着百里归,“醒醒!我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你要先听哪个。”
“随你……”他迷迷糊糊的说。
“好消息是雨快停了,我们似乎已经进入了川贯地区南面的海域。”
“嗯?”百里归努力抬起眼皮,“你怎么知道?”
“因为附近已经出现了‘恶之牙’。”她说,“这就是我们的坏消息。”
“恶之牙是嘛玩意?”
“一种鲨鱼状的概念兽,群居,主要分布在川贯地区南部沿海,目前已知拥有的概念为‘恶’、‘水’、‘利齿’。”
百里归猛地坐起来,不知道是吓的还是病了,一阵头晕:“我睡了很久了吗,我记得从海难点到川贯的海域还有半天路程才对。”
“不久,所以我才说是似乎。你其实一直没睡着。”她皱了皱眉,“也可能是恶之牙从方元跑了过来,但是这不正常……它们一般不会离开自己的海域。你身上还有什么概念兽可以战斗?”
“嗯……没了,豪火龙雨天出来就是送人头,有只藏在我影子里的黑猫,但是它压根不听我话。而且。”他补充道,“我不会对战。”
止息扬了扬眉毛,“明明杀了神。”
“别闹了我都忘光了,压根不知道怎么回事啊!”百里归痛苦的抱着头,他甚至怀疑那两天控制身体的不是自己,还是身体原来的灵魂,“这种情况我骗你干嘛,难道我想死吗!”
“也是,你看起来很惜命,刚才都哭出来啦。”
百里归心想她怎么发现,好丢脸。
“你才多大啊,小孩子装啊装的,其实别人一眼就看穿了。”她不知想到什么,神情忽然恍惚一下,“我刚才在海里给你那一拳,是为了让你冷静。”她解释,“溺水中的人是没有理智可言的,我没有办法,你不要在意。”
“啊没事,我没在意。”百里归想起自己刚才的窘样,不满的吸吸鼻子。虽然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个事,但他没由来的有点心虚,大概是怕对方觉得麻烦不再管自己,“我不是怪你才哭的……不是,我没哭!”
“我是……”百里归忽然说不出话来了,因为没有合适的词,害怕不对,讨厌也不对,一种五味杂陈的感觉。无助孤独,却又觉得自己活该如此,实在难以言表,只好按下不说。过了一会,他才轻轻开口,“我是觉得自己……很可笑。”
止息背过身去,无声的叹了口气。
“你都不害怕吗。”百里归问,“你看起来什么都无所谓,死也无所谓吗?”
止息没说话,但他分明感觉到了漠然的态度。
“可是你死了,你的父母会伤心呀……”百里归低声说,“你的朋友也会伤心,这些你都无所谓吗。”
“你这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止息饶有兴趣的看他。
“不是。”百里归老老实实回答,“我只是想家了。”
想到老爹和自己说不上两句就要吵的脾气,又会因为他一句想吃什么而开开心心做菜,满脸得意的叫白离尝尝。想到老爹把天台上弄成菜园子,拉着白离兴致勃勃讲写年轻人兴趣乏乏的东西,比如《葡萄养殖技术》。想到妈妈一直都在努力试图了解他的世界,做着各种琐事。他想到老妈甚至朝自己撒娇,委屈了哭着对自己说“你姥姥去世的那一刻我才真的感到我没了娘啦”。
百里归之所以敢做各种各样的出格事,都是因为他们的默许、理解和宽容,他一直心安理得的享受这细小温暖令人安心的一切,偶尔想起来也只是炫耀似的感慨,却从未真正珍惜过。他只是用作筹码,恃宠而骄,任性,张扬,九头牛都拉不回来的倔,因为永远有人在背后等着自己。
眼泪憋不住的涌出来,顺着脸颊一道道落下去,微热的温度很快在风雨中消散。
有人摸了摸他的脸。
“别哭了。”少女说,用拇指蹭去无声留下的泪水。
“不是我想哭。”百里归小声说。
“想家没什么好难为情的。”止息神色如常,但一句话停顿很久这件事暴露了她正在挣扎,“不用硬撑,至少现在不用,实在难过就说出来吧,我可以陪你,虽然不一定一直都在。”
百里归想了很久,轻轻摇头,止息也沉默了。
“你的概念兽呢?”百里归问。
“我不是驯兽师,没有概念兽。”尾随在后的利牙鲨越来越近,巴库呲起獠牙低吼,震慑着它们。
止息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小折刀,“我只有这个。”
“你出门随身携带这个东西?”
“有事的时候防身,没事的时候割烤肉……主要是我的刀断了。”
“割烤肉……”百里归还来不及苦笑,黑皮鲨鱼便突然跃出水面,尾鳍刀子一样闪着黑光甩来。
“躲开!”他猛地蹦起来撞开止息,一脚蹬在巴库背上往后摔去,想要让这一击落空,“它来了!”
“马个叽!”百里归跌坐下去,捂着被尾刃划开一道长长血口的腹部,体虚加上失血,一阵天旋地转。“怎么又是我倒霉!”
“笨蛋吗你!”止息大吼一声。
也不是我想的啊……身体自己动起来了。百里归眼前发黑,耳畔作响,吵闹的不知道自己是否把危机通报出去了,只能趴在巴库背上拼命重复着警告,坚持不知是否有用有意义的努力。
“来了!来了!”
到底来的究竟是什么呢,是将死的噩耗,还是茫茫大海一片孤舟上,无处可躲的命运?百里归胡思乱想,白色的人影蹲下来,神情焦虑的扶住他肩膀,他拼命想听清对方说什么、想活动一下身体,却只能握住她的手,然后昏昏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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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醒,醒醒,不要睡!”
“哔了狗了,你怎么这么倒霉啊!”
“连带的我也很倒霉!!”
“不光倒霉还不自量力,愚蠢,太愚蠢了!你是笨蛋吗!”
“天啊你到底是命中缺医院还是天生克我啊!!”
止息捂着脸,又气又急又想笑,心情几乎是崩溃的。她自问也是川贯一霸,不论什么任务都完成的漂漂亮亮,只有这个人,只有这个人!不停给她的失手记录添上新的一笔。
还从没有人在她有意相助的情况下几次三番被击伤!这男的几个意思,控诉我很无能吗!!
那股镇定的女神范不见了,心焦加上为了憋住不合时宜的笑容,止息她声音发抖。她语无伦次的往外蹦话,一句比一句接地气,如同普通班级里的女同学。
止息一辈子没见过这么倒霉的人,只要出门,必定走进医院,实在槽多无口。
“……拜托,我醒了,不用再打我嘴巴子了。”百里归有气无力的抬起胳膊,挡住止息挥下来的手。他醒来时被止息紧紧抱着,虽然知道是为了取暖但百里归内心仍然为这个熟悉的发展而狂乱,好在他手很老实,从不乱摸,脸也很老实,从不乱埋。鲨鱼们已经退去,巴库依旧安定的向着某处前进,只是脖子上多了几处伤痕。海面上划过道道涟漪,日光沉沉如血,一点点向下坠下去。
冬天的夜晚来得很快,衣服湿嗒嗒的,不光压不住风,还有往冰块发展的趋势。
百里归越来越晕,似乎上一秒说过的话下一秒便忘记了。后来止息跟他说,你意识内的一秒,往往已过了几个小时,以至于我回答你的时候都要费力思考自己上一句说的什么。
整个高烧过程里百里归断断续续的醒来睡去,说着莫名其妙的梦话。
可他真的完全没印象。
……
“这次我确定我们到了沉默海了。”
……
“是川贯南端的海域啊,刚才和你说过你又忘了?”
……
“我叫止息,停止的止,气息的息。”
……
“别管我怎么打发走恶之牙的了,山人自有妙计。”
止息说这句话的时候正值百里归意识最清醒,这句话印象过于深刻,以至于其他一切在记忆中都黯然无光。
于是这次旅程中所有糟糕的事情都被这幅画面取代,女孩微微笑着,露出无奈似的表情,以罕见的耐心安抚他。百里归的手套是很薄,绝缘但不保暖,他寻思着上岸后得买个棉手套,渐渐又陷入神思模糊,止息把握住他的手,两只手都很凉,但时间久了,却一点点生出暖意来。
多年后百里归提笔回忆过去,把旧事记录在纸上,他点检如今,才发现当初两人在一起,彼此才更加成为了彼此。
而那时每个人都已经成为了他自己,再也不需要依靠着谁取暖安心,他们分别多年,持刀相对,更加强大的独立着,更加坚强的追寻着。
也更加软弱的思念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