餐桌那头,中年男子神色如常,镇定自若的望着刘子安。当初的少年郎如今在尘世中磨练了三个年头,早已经脱了不少稚气。
无论是古林之中与山狼命悬一线的搏杀,还是集市里一针一线吵闹买卖讲价,他似乎都已经看得云淡风轻了起来。
只是夜色斜撒,月光如常。小屋里的寂静在诉说着种种不安。
没人能听到他心跳的猛然加快,也没人能觉察到他脸部肌肉最细微的跳动。
刘子安心神一震,思索了片刻,淡淡回应道:“先生在说何事?子安不甚明白。”说完只把目光挪在对方身上,面色平静。
中年男子见对方毫无反应,大概也是意料之中。于是微微一笑,起身,双手置于桌上。轻描淡写地说着:“我虽不在场,可却从一位老友那里听闻了此事。”
话音落下,他双目微闭,似乎是在回忆一些尘封的故事。
刘子安心里掀起惊涛,面目上却是如常。极力伪装着一副文书先生该有的清淡模样,一边苦苦地思索。
那日之后,自己与妹妹的人生被迫剧变。而对仇人仅有的印象,便是黑铠大马,领头人铠甲上独特的花纹样式,以及那句“赞美女神阿兹,赞美众神。”这句话无数次萦绕在刘子安的梦境之中,不可断绝。
而如今眼前之人虽说来历神秘,却似是知道这段陈年旧事。无论怎么看都是拨开往日迷雾的一大机会。
那么他是来试探自己,灭了活口。还是出于其他任何目的呢?
刘子安确定不了,便犹豫不决。能够苟活到今日,自己的性命已经不在属于自己。整个部落的血海深仇便在自己的肩背之上扛着,磨出了血,露出了骨,也不能示弱半句。
于是自己和妹妹的性命便弥足珍贵。就算眼前这人善恶意向只是五五对开,自己也不能冒险。哪怕只是让对方起疑心都不行。这条命来的不容易,活得不容易。便绝不能轻易的送掉。
于是他沉默。哪怕放掉线索,哪怕因此后悔终日。
这个世上没有比如今他二人性命更加重要的东西了。
“多谢刘公子款待了。”那人睁眼,仿佛一瞬间回到了现实之中。
“陈先生早歇息。”刘子安拱手道别,款款退出了房间。
一夜无眠。
接下来两天,刘子安做着过去三年每天做的事情,毫无任何异状。登记文书,诵读教典。听老道士说些神妙故事,帮小道士和妹妹洗衣做饭。
要说唯一的不同,便是晚饭桌上多了一位姓陈的中年先生。他说自己打扰三日,今天便是最后一天。
月明星稀,天空里穿透着草叶的清香。杯盏之间,众人吃得满足幸福。于是又习惯性地望向陈先生,希望听他再说两个教典里的隐秘故事。
陈先生也不推脱,大方地饮了一口酒,咂咂嘴,缓缓道来。
“阿兹女神手下还有一方神兽,是为神鱼。曾在滔天洪水卷走世间万物之前,悄悄降临与世间,警示世人。”他一边饶有兴致的说着故事,一边开始眯眼,仿若陷入了回忆之中。
“那神鱼出现在一方隐秘之处的湖泊之中,悄悄告诉了一位来游玩的少年这件惊天大事。少年赶紧入宫禀告了此事,当朝皇帝感受到了神明的指引,开始针对洪水做起了各类防御疏导措施。最终逃过了此劫。”
众人听了惊叹不已,不断诵念着北流神教教典,内心里满是虔诚。
刘子安与众人无异,张嘴便是“赞美女神阿兹,赞美众神”。
这句话或许是他人生直到现在最为深恶痛绝的一句话。只要它响起的一瞬间,浮现在脑海里的便是那个浓烟滚滚的夜晚,尸横遍野的部落。
外头灯光渐熄,月色浓重,屋内此起彼伏的诵念之声。一声便是一把尖刀,刺得刘子安心头滴血。
没有什么比如今的性命重要,这话再如何声声刺耳,也不能因此而让他人对自己多起意念。毕竟在这世间不信奉神教的人实在是少数。
“赞美女神阿兹,赞美众神”,桌那头传来妹妹嫣识清脆的声音,她望了刘子安一眼,除了虔诚,难以看到其他情绪。
于是他也诵念。陈先生看在眼里,不言不语。
饭后,嫣识和小道士去刷碗洗碟,老道士带着一帮道庙中人各自回房休息。叮嘱了刘子安好生安顿好即将离开的陈先生,便不见了踪影。
陈先生想再小酌两口,便拉着刘子安来到了道庙后院正中。那里有方浅显池塘,一株高柳,四张石凳围绕一方石桌。简单朴素至极。
两人坐定开饮,刘子安先咽了一口,觉得今天的酒比平日更加烫喉。正想要再满上一杯,又听到对面的陈先生开口说道:“刘公子心性,耐性都非常人,可太过拘束担忧,也成不了事。
刘子安心知肚明眼前人暗指什么,但却还是稳下了心性,小心翼翼回答道:“子安此生不求大富大贵,平淡终生便是福气。”
眼看套不出什么话来,陈先生不怒反喜,接连点头。
“如若,我能告诉你那天夜里那群人是什么家伙,你还会想平淡终生吗?”
语出如惊雷,刘子安停下端起酒杯的右手,第一次变了眼色,望向陈先生。
城外三里处有座前朝破庙,旧败难堪。偶有蝙蝠尖叫着来回盘旋,惹得过往行人心惊肉跳。不过,可没有什么人会在半夜三更来回这里。
灰色砖墙早就脱落得满是尘埃废土,透过垮掉的一面墙向里头看去,可以发现一簇静静燃烧的火堆。
火堆旁是杂乱堆放的各类动物骨头,看起来该是发生了一场野味烧烤盛宴。
整片浓重夜色之中,一处光明便显得额外突兀。
从破庙里缓缓驶出了一架马车。
没有马夫驾车,却滚起了车轮,与地面石子磨擦得滋滋作响地前行。那匹黑马若不细看还真会隐匿在黑夜之中,不见踪迹。
那黑马长得虽是高大,可却瘦骨嶙峋,又一身纯黑,看起来并没有威猛之意,反而多了几许的阴森恐怖。
他从南方的皇都前来,这匹马见不得日光,于是只在夜色中行进。在神奇道法的加持之下,只用了三日便来到了距昆沙城不远的这处破庙。
白亮月光盈盈于天空,却照不开地面的浓霾,一如照不开车厢里那人的心思。
他一身寻常麻衣,袖口处特别宽大,能容下不少小的物件。头戴一顶紫金高冠,即使在马车内的狭小空间内也很显眼。
整个车内不设火烛,不设明珠,却明亮如白日。
照映车厢的光芒来自于林逸正低头擦拭着的什么器物,他一边露出满意的微笑,一边加快着手上的速度。
“就快到了。”他低声细语,独自一人。
整个皇都都知道他是有资格与瑶光椅神识交流的得道高人之一,但是人们更多的是见识过那个在椅子上翻看典籍的斯文模样的他。如今这略带狰狞残忍的微笑,少有人知道。
车轮滚滚,如此时刻听来倒是有些刺耳。
就这样前进了不多时,没有主人的吆喝,黑马却忽然停下了脚步。兀自立在了原地,甩了甩头,喷涂着满是热气的鼻息。然后用蹄子刨起了地面,显得无所事事。
撩开车厢的垂帘,林逸探头凝神看了看远方黑暗中的城池,眼中精光闪过。
随后下车,手上拽着一柄银色长弓。
那弓身满是雕纹花饰,有龙飞凤舞之态。于夜空之中,绽放着夺目神采。
上一位老皇帝还在位之时,这把弓可被他借去征战了太多年头,如今总算回到了自己的手里。那手感和记忆中还是一致,只是多了几许肃杀味道。
“看样子并不能一箭致死,那么,便逼你出城好h了。”说完,那张白光倒影的脸庞露出一丝微笑,宠溺的看向手中发亮的银弓。
于是他拉弓,继而满弓,遥遥指向远方的昆沙城。
一道刺眼红光凭空出现于弓身之中央,发出轰鸣搅动的巨大声响,如螺旋般疯狂旋转。
那气息蓬勃而出,张狂肆虐,惊起了附近地界里所有夜出的生灵,吓得他们惊慌四散,不住逃命。那气息仿佛有了灵性,在咆哮,在怒吼,在宣泄着自己不满的情绪。整个破庙四周开始起风,那风以红色弓箭为中心,撕裂一切搬的旋转,仿佛要拿人性命。
银弓满,怒箭生。
“小心了。”林逸微笑,松开手指。
一声怒啸夹杂飞砂走石,猛地掠向空中。
有箭南来,怒意横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