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认为?
温琦因为这问题问的突然,一时不知说什么好,脑海中拼命地搜罗词汇。
堂内诸生都看了过来,他们想的不一样,他们在想为何甘夫人会问一个新生,当然不是不能问,只是方才周持问了李原,李原又问向甘夫人,甘夫人却转问了温琦,难道新生温琦还能替他二人解决这问题不成?
只见温琦颤颤地站了起来,与甘夫人不同,众目睽睽的压力对他来说显而易见,他很紧张,紧张到自己是不是正在想问题也不清楚,所以他老实交代:“学生不懂。“
甘夫人冷笑一声,问道:“你可曾修炼?”
温琦如实回道:“不曾。”
甘夫人冷笑更甚:“既然未曾修炼,那有何不懂?”
“啊?”温琦茫然地看着她,这句话他不懂,不知该怎么回。
甘夫人替他回了:“既未开修行之始,对修行之道必有诸多好奇疑问,却不知此为修行道上的赤子之心,虽然什么都不懂,但也什么都可以懂。“
隔着很多人的武尚望着温琦说道:“温琦若能牢记下这句话,想来日后对他受益匪浅。“
闻言,其身旁的学子偏头来问:“你与他很熟?“
武尚看着她长长的睫毛,说道:“温琦与我,是舍友。“
那学子还欲再问,这时却听堂前甘夫人又问温琦:“你既有许多疑问,那你为何不提出,或者发表自己的看法?“
武尚与她便看过去,等待温琦的回答。
温琦在众人目光下沉思后,拱手道:“学生真的半点不懂,无从提问,也无从发表意见。”
甘夫人眉头稍皱,沉思了一下,却只是让他坐下,然后对李原和周持说:“你们二人也坐下。“
只是情况瞬息万变,诸生却没想到,二人刚刚坐下,甘夫人便对方才向自己请教的李原发难,她那双无神的眼仿佛透出无尽的冷漠:“老娘只是让你说说上次老娘讲的东西,谁让你发表自己看法了?“
甘夫人冷笑道:“喜欢发表自己的看法,便是狂妄。“
李原闻言,坐在座位上面无表情,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只是如果按甘夫人这样说来,那方才温琦若是发表了看法,岂不也担上狂妄之名?这甘夫人方才循循诱导,想不到竟是想要给他设个陷阱?
武尚身旁那人怔怔看着甘夫人,背对李原说道:“真不知他是真不懂,还是装作不懂。”
武尚知道这个他,说的是温琦。
她声音虽小,但武尚却依然听见了,一来是武尚注意力多少有在她那,二是她这句话本来就是问武尚。
武尚想到温琦在学舍里的怪异,张了张口,并没有说什么。
甘夫人接着说:“不过你既问了,老娘也不是聋子,自然会回答你,但老娘上次讲的是男女之异,说的是当今世道男女命运之不公。你问的是什么?人生人,这是苍生繁衍的问题,老娘一个破扫地的怎么回答你?“
甘夫人似乎很生气,长吁了一口气,觉得有些口燥,手指一比,堂内角落供给师生的茶水便装满了一个小杯,然后飞起,划过众人的视线后落在她手上,她呷了一口,正觉爽快,堂内响起一道不爽快的声音。
“夫人,为什么扫地的不能回答这个问题?“温琦问道,很认真地问道,他本没什么勇气,但他实在不明白为什么扫地的不能回答这个问题,于是假装有勇气地问了。
“咳!”甘夫人被这话呛了一口,瞪了温琦一眼,不想理会他,但瞧见他稚嫩脸庞上认真的模样,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处理。
这时李原站起来了:“夫人请指教。”指教的自然不是温琦的问题,而是人生人的问题,这个问题他已经第二遍向甘夫人请教了。
“呼。”甘夫人呷了第二口,说道:“这问题老娘也无法明着解释,老娘道行不够,怕是会将这个道理指教成了说教。”
“还请夫人指教!”李原一拜,事不过三,若甘夫人再拒绝他……他也无可奈何。
“真是执拗。”甘夫人叹了口气,却也不如先前般呵斥,斜眼看众人,徐徐讲到:“人生人,便是****。”
****一词出现,她便瞧到在座诸生当中有不少人岁即露出轻蔑的态度,她知道这理由不是什么其他,只因这词本身太过污秽。
甘夫人嗤笑道:“因为****,才使得人数增加,你们因****而来,却反以****为耻,若****为污秽,那人自然也是污秽,人生人,就是污秽的增长,千万年下来,你们说可不可怕?”
周持站了起来,郑声说道:“夫人这番道理,有强词夺理之嫌,怎能因交……这一词来断定人性本善的本质呢?”
甘夫人仿佛没听到这话,瞪一眼周持说:“至于你。”
顿了顿,呷第三口茶水。
“你才多大?”甘夫人闭上眼,片刻后睁开:“十七岁的小屁孩,出过余杨有几次了?见识能有多广?居然还在这里跟老娘说历史。”
甘夫人对周持下结论道:“依着自己有限的能力来判断问题的对错,是为愚蠢。”
说完便不再理他,周持脸色青白交替,方才本想以人性本善之大义在诸生面前逞逞威风,哪知甘夫人连话都不理,直接骂人。
好不要脸!周持心中暗骂一声,然后坐下。
甘夫人目光转向温琦,后者一颗心早已沉甸甸地吊着。她双眼微眯,但目中依旧死气沉沉:“而你呢?”
这三个字因声小,无法回荡在堂内,却因此刻堂内一片安静,从而回荡在众人心头。温琦小小的双肩瑟瑟发抖,双眼紧闭,缩着脑袋,已然做好接下即将来临的语言风暴的准备。
武尚不自觉地咽了咽,他望着温琦,随后他心怀忐忑地听到甘夫人开口说道:“李原,坐下吧。”
这话,是对李原说的。
“啊?”武尚脑袋没转过弯来,莫说是他,堂内十之八九也是如他一般茫然。但氛围却是随之一缓,轻松了少许。
李原愣着,虽不知夫人此时何故来此一句,但马上便应声坐下。
甘夫人站了起来,方才说了那么多话,她都是坐着说的,坐着说话不腰疼,虽然她的腰不疼,但她还是站起来了,朝温琦走近几步。武尚的一颗心再次提了起来。
“你为何不肯发表意见?“她再次问道。
温琦先依礼站起来,甘夫人都站起走过来了,他更要如此,只是微微发抖的双手被很好地藏在衣袖里垂在两侧。
温琦小心地回道:“学生愚钝,不知谈些什么。”
甘夫人盯着他,仿佛嘲笑道:“你很爱与人作对?”
温琦大惊,慌张地躬身喊道:“学生不敢。”
“那你就说说看。”甘夫人一步一步地走近温琦:“说说你对人生人的看法。”
温琦感受着正站在身旁甘夫人目光的威严,额头微汗,上齿咬着下唇,只知整个堂室沉静良久。
从刚开始甘夫人入堂,他就觉得她很面熟,但他肯定他从来都不认识她,应该是在哪里匆匆瞥过一眼吧,可究竟在哪里呢。
甘夫人身子瘦长,白色的衣袍赋予她洁白的威严,她自上而下俯视这个弱小的学生,她听见这个小学子轻呼了一声,然后抬起头直视她的眼睛,双眼内的瞳孔微微颤抖,显然是震惊所致,但她不明白,为何会如此。
于是她问道:“你在想什么?”
温琦不知道自己正喘着粗气,但他明白自己需要冷静下来,事情还尚未得到证实,他得先回答了这个问题再想这件事。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地平息自己胸口的起伏,他想起昨夜那个悠长的梦里,在那十数年转瞬即逝的日子里,他悄悄藏在黑孩周围和黑孩一起听讲的内容。那里有个夫子上过一堂课,他讲说道:“镜子,可以正衣冠。”
这句话仿佛有繁衍勇气的力量,他微微挺起胸膛,努力做到这句话的含义,有力回答说:“镜子,可以正衣冠。“
甘夫人微微一愕,知道他回答的是人生人的问题,但她依旧没听懂,静等下文。
温琦继续说道:“人照镜,镜中便有人,镜外人面对镜内人,可以看清自己,然后正衣冠。人生人,人多了,也可以以他人为镜,然后正衣冠。“
最后温琦下结论:“所以学生认为,人生人,并不可怕。“
“反而,若是修身养性的人多了,互相激励,这还算得上是一件好事。”
李原从这只能看到温琦的侧身,仔细注意到了那双突然坚毅的眼眸。他原本的想法与甘夫人说的相差不多,他认为这世界人太多,恶人太多了,但君子太少了,在这个可怕的世界,君子尚且只能洁身自好,根本无从济世。人生人,生下的人在这个罪恶的环境里很难成为一个真正的君子,要么保守成为一个庸碌的民,要么只会堕落成为一个罪恶的霸。
这个环境,对于君子的养成,是苛刻的。他叹了一口气,但是听到小温琦刚刚的那番话,他稍感欣慰。
所以他看着温琦,君子虽然少,但终究还是有的。
这时候他想起了在滇津的时光,那里是大城市,不是一个小小的余杨镇,他是大城市的人,所以他见过很多世间冷暖,他的见识不是周持能比的,所以他能谈世界。
他本还想再感慨点什么,但甘夫人已经开口了,她看着温琦说:“老娘虽说骂李原狂妄,但却欣赏这样的人。那周持虽说愚蠢,但好歹蠢得勇于说蠢话。而你,能有自己的看法却不想说,能看小事明正理也不表达,虽然不狂妄,也不能说蠢……”
甘夫人盯着温琦的眼睛,厌恶地说道:“但实在太愚。“
“一人不说话,便会受人欺负。世间人不说话,那恶行便流行于世。”
温琦闻言,只得低头受教。
甘夫人似乎也不想再与他多说话,回到堂前继续讲课,直至钟声敲响也再没瞧过温琦一眼。
“下堂。”甘夫人撤去对诸生的目光,转身离去。
温琦盯着她的背影想道:
愚。
大智若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