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这日下午,本就天阔云轻的,哪里瞧得出即将乌云密布的模样,但这老天却如妇女的脸色一般,说变就变。前一会才好好的晴天,下一刻便云层汇集,轰隆隆地打着闷雷。
听见一声雷响,温琦朝天空望去:“变天了。”武尚即刻去关上窗,说:“油纸伞在门前旁的挂钩上,你先去取来。”
温琦应了一声开门去取,武尚则走到自个床边,从床下拖出一件蓑衣,对温琦说:“等会下大雨,你披上这个。”
温琦刚把纸伞领进门,见这蓑衣便好奇道:“这身白衣不是最不怕脏么?”
武尚一手提着蓑衣,一手拍着其上微微尘土说道:“水最为干净,怎么算脏物?若是大雨滂沱,浸了衣裳,你本就有病,万一又害了病,岂不是病上加病。我本就没照顾好你,你再害病,我岂不是罪上加罪。”
温琦一时无言,持伞尴尬立着,待武尚细细收拾一番,观望天色,果然下起阵雨来。武尚便将蓑衣在温琦身上披好,温琦小小的个子,双臂伸平,活脱像一个受人摆布的稻草人,可爱极了。武尚分了一把伞过来,见门外的小路上已有学子出发上堂,便与温琦一齐出门。
不多时,因下雨路滑,前边的学子们脚步放慢,后边的学子们却怕迟到脚步加快,于是后面的逐渐赶上前面的,汇聚拥挤成了一群“学子大军”。有的人催着:“前面的人快些啊。”也有的人喊着:“别急,慢点儿,小心些。”
温琦走在这群嘈杂拥挤的学子大军中间,看着走在他前面那人的脚跟,慢慢地跟着走,开口问身旁的武尚:“武尚,你说咱学院有多少学子呀?”
武尚也嫌这大军走的慢,皱着眉算了算:“三堂最末的要数八八六十四号普庆,也就是六十四人,其他学堂或多或少大抵也是如此,一共十六个学堂,又分书科武科,那就是三十二堂,再算上甲乙丙三级,其实甲级究竟几堂我也不知道。那且先算乙丙两级吧,就是六十四堂,你自己算算看多少人。”
温琦比了比手指,算不过来,叹口气道:“回头拿纸再算吧。”
武尚见他如此,翻了白眼,说道:“若是按照我刚刚所说的算,是四千九十六人,真实人数的话,学子在五千上下吧。”
温琦见他算得这么快,有些吃惊,武尚见此指了指脑袋说:“多练练,以后你也可以。”
温琦嘟着嘴,想了想又问道:“那为何甲级学堂你也不知道有多少?”
武尚说:“明确来说,只要考进了甲级,就可算从白山学院结业了,所以他们并没有专门固定的学堂。甲级以后,已经可以不用待在学堂里上堂了,厉害的甚至可以自己开门收徒,也有留在学院的,有优秀而且有意愿的可以作为预备夫子,平常帮夫子们处理事务,但更多的结业学子选择去外头闯荡历练,这些以后你便会晓得了。总之上了甲级以后自由地很,来去皆可。”
想了想,温琦又问:“为何在我来之前有个空位子,大家不是一个一个按号列座的么?”
武尚说:“昨儿易生夫子有提过,就是我现在所坐的二十四号,原是南街那刘姓坐的,他本名叫刘传,前段时间转堂去了五堂。”
温琦再问:“那为何不让我直接坐在二十四号,反而还要让你多此一举换一次?”
武尚看了他一眼,不自觉地挠了挠脸,说道:“我之前有跟代长提过,刘传位置不错,我想坐坐看。
“为什么?“温琦好奇地问道。被温琦看了好久,武尚张了张口,挣扎了一番,许久叹口气说:“好吧我不骗你,二十三号是个女的叫彭倾英我喜欢她。”
似乎有些不好意思,武尚一口气快速地说了这番话,面色有些泛红,瞪大着眼看着温琦,声音不自觉地提高:“还有什么问题吗?”
“我…我没问题了。”温琦委屈地看着武尚。
说话间,队伍已行进到宽敞的地带,学子们四散开来,分流向着各自学堂走去。温琦武尚二人也来到三堂门前,温琦虽之前见过大家了,但身上还带有着些新鲜感,进入学堂的时候,还是有不少好奇的目光投来,上下打量着他,温琦羞涩依旧,寻着昨儿的一十七号的座位坐好,遥看武尚在隔着自己几个座位的地方坐下,这才打量起这个对于自己还算是陌生的环境。
如武尚先前所说,学堂总共八八六十四个位子,八排八列,自己的一十七号在第三排一号位,武尚与温琦同一排,在三排八号位,两人分别在这第三排的左右最边上。
“夫子讲课的地方。”温琦朝堂口附近的地方看去,昨儿夫子就是在这里回答普庆的问题,普庆在八排八座,是离堂口最远的地方。也不知道夫子为什么就站在离堂口不远的地方讲课,是懒再走几步不成?哈哈。
这时温琦看到了叶嫣走了进来,她用白巾将头发束起,一双明亮的大眼炯炯有神看着前方,却是谁也不看,更别提那端坐于后方很认真注视着她的普庆了。叶嫣径直走向自己的座位,三十八号,五排六号。
看到她,温琦不禁想道这堂里会有几个如她一般的女学生呢。温琦撑着下巴,左看右看,不住打量。除了叶嫣是其一,他还知道武尚挂嘴边的那名为彭倾英的女子。
于是温琦朝二十三号方向望去,只见其背影,她正跟武尚说话,所以背对着他。
武尚此时看起来,聊得挺开心的。
这时钟声敲响,音落诸生也都就座完毕,温琦收回目光,只见代长李原走到众人前面,目光扫过众人:“很好,全到。”说完又回到位上,温琦看去,七排二号,李原是五十号。
不久夫子走了进来,温琦一眼看去却不是昨儿的夫子,这位夫子是位上了年纪的妇人,发鬓间银发三三两两,顶上更是三五成群。然后她转了过来,面朝诸生,温琦见她眼角嘴角的皱痕显著,目中无神,黯淡无光,觉得她像是一位已对生活索然无味之人。
只是……有点面熟。
这妇人像是知道三堂来了新生,入堂后特地介绍了下自己:“老娘甘姓,可以叫老娘甘夫人。因为老娘我没有夫子的身份,所以你可以不必行夫子之礼,但老娘是个扫地的老人,老人要获得尊敬。你们说,对吧?”
你,无意所指,但温琦觉得是指自己。
你们,自然是众人。
温琦只听她喉咙间磨出的嘶哑声音回荡在堂内,说话的最后,更是将目光落在了他身上,惊得温琦一身疙瘩,毫不犹豫地使劲点头。
对对对!
这番举动却是瞧得周围的诸生顿生笑意,只是碍于甘夫人的威严,须苦了他们得强忍憋住。
甘夫人咳了一声,看向众人,众人方止,才开始讲课,于是缓缓走到中间,不同于易生夫子站在堂口附近。
“代长!”甘夫人突然点名,温琦见到李原连忙站起。
“你来复述上次堂课所讲内容。“甘夫人说着,然后突然地便凭空地坐了下去,她的背后并无桌椅,但她坐了下去,且坐姿就如其身后有个靠椅一般,虽然那里真的什么也没有。这番不可思议的举动引得温琦一阵惊叹,却也只有他一人惊叹至此,其他人都见惯并习以为常了。
“是。”李原应下,站着沉默了几息,他在整理措辞。然后说道:
“上次所讲,为男女之异,依夫人所言,男女之间当如阴阳,虽有黑白之异,却也互滋相长。男女调和,乃天道,夫人更是举例谈说男无女,女无男,便无法生男女,生育之事,乃天下大事。”
“这些就算她不说我们也明白。”后方的普庆轻轻地不屑道。
甘夫人遥遥看了他一眼,普庆连忙低下头。只听李原继续说道:“夫人说,人生人,很可怕……“
甘夫人静静看着李原,等着下文。
“我也觉得,人生人,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李原很肯定地说。
“为什么?”这话不是甘夫人问的,是从李原自己口里说出来的,不知他问的是自己,还是在座诸生。
“就是因为不知道,所以可怕。”李原最终下了这个结论。他不是不知道,他只是不确定自己的答案对不对,自己无法肯定的答案,不能算作他的答案,所以他不知道。
“这个问题很简单。”有人突兀地站了起来,一排末座,八号周持。
周持先向甘夫人作揖,然后转身面向大家,微微张开双臂,像是拥抱:“这是大家都知道的,承旧迎新,新老交替,只因传承二字。”
“变化无时不在,时间永恒流逝,这就是历史,人生人,才能比肩时间,才能传承文化,续写历史。”他的声音略微有些高昂,但温琦不仅注意到这个,还有那悄悄上昂的脸庞。
他的下巴有两颗痣。
“时间太长,人太多了。”李原声音打断了温琦的思绪。
周持一愣,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顿了顿,朝李原拱手道:“请代长指教。”
温琦好奇地看向李原,他也不懂。
很多人都看向李原。
李原点点头:“我也不懂。”李原朝甘夫人拱手到:“请夫人指教。”
众人目光又汇集到那凭空而坐的夫人脸上。数十道目光突然集中投来,甘夫人面容却毫无动静,温琦心想她真是脸皮厚厚的,他的脸皮肯定没她厚,换句话说,他认为他比这妇人更知羞,所以下一刻他的脸皮很快就红了。
“你认为呢?”甘夫人看着他,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