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在睡眠时,意识沉下,放松了对潜意识的看管,后者就得空钻出,这夜,潜意识带着温琦进入了另一个世界,一个缥缈,属于梦的世界。
在这个世界里,温琦睁开的第一眼,有那么一座山,这山近在眼前,但温琦看去却很模糊,又无法让自己聚精会神地去细查,仿佛这山他已熟悉的很,不需要去刻意查看。
仿佛老友相见,温琦很熟练的找到山间的一所学院,目光再往这学院里探去,落在一个皮肤黝黑的孩童身上。这孩童的模样很稚嫩青涩,好奇地朝着四周张望,直到有人领着队伍把他一并带走为止。温琦想离开这个地方,但这个想法却无法传达到大脑,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有个想离开的想法,何况他也动不了,目光也始终追随着黑孩的脚步。他看到黑孩换了身白衣出来,走进一个学堂然后开始上堂,温琦无法左右自己,无奈只能跟着他一起听课,直到夕阳昏黄,黑孩走出学堂回到家里,有劳累却温馨的父母,饭后睡觉,一天就这么过去了。他看着黑孩熟睡,但时间好像过得很快,他又看到黑孩醒来,早饭完毕又去学堂。日复一日,温琦竟就这样无时无刻地盯着他过了这些日子,一年,过去了。
那一天,黑孩被留在山脚的学堂,其他同龄的孩子去了山间的学堂。黑孩在同一个学堂里又待了一年,直到第三年,他又被留下,第二年的后辈们也去了山间的学堂,但黑孩好像没有什么反应一般,每一天依旧反反复复地过着,温琦虽然疑惑,但他的脑袋没有让他产生质疑,而是让他懵懵懂懂地继续看着黑孩的日子。就这样,十多年过去了。温琦记得大概,大概,是十多年吧,或许再,多点。
当之无愧的,黑孩是这座学院里现役资格最老的学子,比一些新进的夫子还更老。究竟有多老,他也不知道,他忘记了自己的岁数,问家里,家人脑袋一歪,也说糊涂了。他对搞不清楚的事很郁闷,温琦看他像是不断摩擦手指计算自己的年龄,结果把皮给揉烂,母亲说他是个怪胎,他也很奇怪,问自己:“我只是好奇想问题,究竟哪里出了问题?“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换个角度转念一想,忘了也好,最好所有人都忘了,等到所有人都忘了的时候,他就跟他们一样了。终于等到所有人都忘了的时候,无论夫子也好,还是学院内外熟识的人也好,都忽略了他究竟有多老的岁数问题。他在这座学院待太久了,在大家眼里,他只是一名在山脚的学子。
他的胡渣越来越硬朗,而同窗们却是刚步入青春的小孩。小孩们开始对他很是好奇,日子久点,就见惯了学院内对待他的态度,虽然不知道大家为什么这么做的原因,但小孩们不疑有他模仿着照做。黑孩总算是比小孩大了几岁,身子发育走的也比他远,小孩还不敢放肆。过了一年,小孩升入二级学堂,泯然众人。黑孩倒也不在意这些,也许是习惯了这样的发展。他有众多的同窗,每个同窗都是一年大限,每个同窗都是小孩,无论小孩走后演变成什么样,他都不在乎。
这座学校有个特色:一级学堂的,普遍肤色倾黑,偶尔有几个例外的;二级学堂的,普遍肤色倾黄,偶尔有几个例外的;三级学堂的,普遍肤色倾白,偶尔有几个例外的。一级的升上二级,黑皮肤就会渐渐变黄,二级的升上三级,黄皮肤就会渐渐显白。黑孩的皮肤,一直都是黑色的,尽管随着时间有些变化,但始终脱离不了黝黑的色泽。他的父亲很以此自豪,说这是健康的肤色,是勤劳干活肯吃苦的象征,他也因此而对自己这身黑皮越发地满意,甚至开始质疑白色皮肤究竟是为何而存在,难道他们为了肤质就不敢在太阳下暴露吗,花草没了阳光会枯萎,他们整天躲藏在阴森森的四壁里,就只为了那张白色人皮,那皮囊真的有那么重要吗?
黑孩的父母渐渐老去,渐渐失去劳动效率,家中收入昨日少,但好歹比今日好,今日也比明日勉强。学费负担依旧,父母年迈,收入渐渐不如以前,黑孩想要退学,回家做活盘活生计,但每次谈起这事,父亲总是摇头叹息,一声一声的再看看再看看,有能力读下去就不会放弃。黑孩实在不明白缘由,在父亲临死前的床榻旁听他说:“读书改变命运,这话是外头传来的,虽然我也不懂为什么,这话放你身上我也想不通,但我就是没读书才不懂这理,你继续读,也许有一天会明白。但不可不读,否则我死不瞑目啊!”父亲死后,黑孩明白需要在校做些零活补贴生计差额。黑孩需要干些零活任务,来弥补逐渐越来越大的差额。此时学院新来一批夫子,其中有两个是原来他的同窗,结业远游返镇后知恩反哺学校来了,其中一人更是分到他的学堂,当起他的夫子来。
只见她喊他出来,问他:还记得我吗?
黑孩仔细端着她的模样,对比镇里的那些面孔,实在凑不上号,就使劲地摇头。
她提醒:我本是你的师妹,后来是你同窗。
这下着实把黑孩吓了个不轻,原来是旧人!黑孩不由得想:所谓同窗跟我待个一年就拍拍屁股走人了,我可毫不在意他们的想法。可现在冒出个熟人夫子来,以后岂不是长久待在一块?她虽可能不再喊我师弟,却可以喊我徒弟了,我还得喊她夫子,而且若她不走,我岂不是要喊个几年十年的。这可怎么办啊?
但夫子终归就是夫子,事情定下来了,他也只能认命。乖乖地喊了一声夫子。就听她说:别人当然得喊我夫子,你却不必。堂上随你,堂下就不用了。
黑孩见她体谅自己,是难得的好人加熟人,就将想在院内找个零活干的想法告诉她,让她帮忙问问。又问了姓名,说是许姓妮名。许夫子答应帮他找活干,又把自己院内所住之地告诉他。黑孩顺着她黑长的头发看下来,又说了几句寒暖,夫子就遣返黑孩回到堂内好好温习。
次日许夫子告诉他,学院夫子们缺个打水的,清理茅房的人手也少一个,问他要干哪个。又说打水的活轻松还不受茅房臭味熏染,在夫子打水这里她也可以帮衬着点。黑孩听完说两个都做。
打水的时间是晨习以前和午休之后,上下午散堂后要清理水壶。本来按照规定堂间休息时候也要换水一次,黑孩是大家熟人,虽然对他夫子们也是各有说辞,但被许夫子说了一番,休息时候换水大家也同意自己出手,瘦身足水。
茅房是在上下午散堂后,学子基本散了开始清理。有时家中有急事,就会在堂间先清理一番,散堂就直接回去。
在茅房内置一面大镜子,学子们如厕完毕,或是就算不为如厕的,都要来照一照。究其原因,都是那些山脚原是黑小子,后来上到二级变身黄小子和三级白小子的人,黄白色的人皮面具带的久了,或因阿谀假笑,或因假哭不流泪,使得一张脸皱巴巴地缺少水分,导致面具干裂绽开,露出面具里头黑色的肌肤。而黑色正是一级学子的代表颜色,尤其是在有黑孩这个典型例子存在的情况下。
黑孩一次小心翼翼擦拭这镜面时,走来一人照镜,黑孩认出此人本是同窗,现升上二级学堂,成绩优秀,是院内执法。只是此刻他脸上人皮面具绽开多出,都是细小狭长的裂缝,面具干燥,看起来脸色蜡黄,口齿苍白。他见了黑孩,笑了笑,却不想牵扯嘴角肌肉导致面目抽动,他一掌拍在自己面颊恢复静状,然后抿嘴说:“上午笑太多次了,面具也承受不住这么多次的嘴巴反复微笑。”他从黑孩面前走过,却不理会黑孩,只顾沾着水敷在面具上,将裂痕抚平,把露出来的黑色皮肤遮掩回去:“等到我到山顶,就会再多一块面具,皮肤就变白了,可以笑更多次了。”
黑孩想说:“那你脸皮会变厚的。”话到嘴边却过滤了几个字变成:“脸皮厚。”说完马上闭嘴,心里暗暗打了自己一巴掌。
那人回头看了黑孩一眼,又复回头沾水捣鼓面具:“你脸皮倒是薄,可却一副黑鬼模样。你是待久了还好,要是其他人一脸黑相,谁会多看他一眼?这是个看脸时代。”
这晚许夫子把黑孩叫了出来,问他最近家中生活情况,最近干活情况,以及最近学习情况。黑孩把这事给她提了,问黑脸哪里不好了?妮子不禁笑说:“黑脸好,黑脸当然好,这样的夜里,我看不见你脸,却能猜对你的表情,好玩极了。”
黑孩说:“既然你这么喜欢黑脸,为什么你的脸是白的?”
许夫子说:“我这不是两张人皮面具贴在上面的,你若记得我,我在二级三级学堂时跟你一样,也是黑着一张脸的。”
黑孩指着妮子的脸责问:“那你现在的脸是怎么回事?”
许夫子掩嘴轻笑:“你这呆子,这是胭脂。”
黑孩说:“胭脂是什么?”
“你.”许夫子想了想,犹豫着说道:“若你真想知道,你可随我离开这山,我带你去外头的世界见识见识。”
黑孩道:“我父母在此,我怎可能弃下他们跟你远走。”
许夫子说:“本来想过些日子再跟你说的,但今晚既然谈到了,那就现在说吧。”
“说什么?”
“你可知这山其实是个坟场,这山里的人都是已亡之人的鬼魂,就连你父母都是被人陷害的已亡之人。在这亡山的外面,才有活生生的人。”
黑孩问:“笑话,若我父母为亡魂,那我是谁?从何而来?”
许夫子说:“亡山本是我们的故乡,却早已失去消息,你得知故乡发小父母不在的消息,一时无法接受,如今这山是你自造的幻境,一切是你给自己设的局,妄图欺骗自己。本欲等你自悟自醒,但我已等了几十年,你怕是已沉迷其中不能自拔了,这次我特地来唤醒你。”
“至于你,这山外的世间有那黑白二鬼谓称的两人,我是黑白之一的白婆许妮,你便是另外的黑鬼了。”
黑孩还欲再问,许妮衣袖挥来,白雾顿生,黑孩眼神渐渐迷离,昏睡过去,没了意识。许妮将其扛在肩上,正欲带走,却脚下一震,许妮眼神一凛,后退一步,跃至附近山石之上。刚一撤步,异像横生,山石层层凸起,地动山摇,等一切平稳下来许妮凝眼看去时,已没有人可离去的路。
许妮不禁看向黑孩,心中同情,为其悲鸣,眼角和缓:“你这又何苦,硬把自己困锁在这山中。”待又看向四周,想要开路离去,却突然轻咦一声。视线所及之处,山石突兀,尾端尖锐,全都齐齐指着一个方向。许妮顺着这方向朝天空望去,顿时瞳孔微颤,大山上空,满月中间,一道黑影迎风凌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