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杨镇,白山学院。
白衣学子如浪里白条,四处涌动着。他们身上所有的服饰都是白色,白头饰,白衣裳,白衣带,白鞋子,白扇子。学堂很大,古朴气息的木质建筑藏在山水之间,山与水也是学堂的部分,倚在山腰的亭楼,驻在湖边的屋棚,从集市远望,学堂像是依着山水自然呈现。
敲钟人摇响了钟音,学子们依声进入了分属的学堂里。夫子也是白色束装,有些还有花白的头发和胡须。这是这所学院的传统,师生皆白净示人,结业后可称“白净出生”,在学堂里众人白衣,象征着众人平等,无论师生,无论贫富。
等到学子基本散尽后,夫子们才从方才待的地方出来,鼻尖与胸膛齐平,目视前方,神情严肃。一个布衣少年跟在一个夫子身后,他们走过长长的连廊,转身消失在数个拐角,最后在一个学堂门前停下。夫子回头给少年一个安心的微笑:“这里是三堂。”然后迈入三堂的门槛,少年亦步亦趋跟在后面。
很多年后少年回顾这个场景,他依旧清晰地记得,白色的部分占据满满的眼帘,在他进门的刹那,所有的目光聚集过来,充满着好奇,惊讶。自己一身杂色布衣身处其间,好不应景,便羞涩地低下头,不敢对望。耳边响起夫子的话:“说几句。”然后又听他对学子们说:“听他说。”
少年支支吾吾,瞧了眼诸生,有人投以微笑过来,有人握紧拳头给自己打气,便放宽心:“我…我叫温琦,长阳人,十岁有四,大…大家好。”
鼓励的掌声响起,然后整齐地落下。夫子喊了一句:“代长。”一人应声而起。夫子交代说:“剩下你来安排。”代长得令,环顾四下,思索片刻后开始发号施令:“一十七武尚,你到三八二十四就坐,温琦,你到一十七就坐。”
“好嘞。”一十七号的武尚勤快地收拾笔墨书卷,想了想,放下笔墨只带着书卷移位到二十四号,并投以温琦一个微笑。温琦走到一十七号,看到武尚送自己的笔墨,也回一个表示谢意的笑容。代长又说:“散堂后随我去取你的白衣,书卷,并领你到住处安顿。”说完望了夫子一眼后坐下。
夫子眼帘惺忪,看一眼众人说:“现在开堂吧。”
夫子就站在离堂口不远的地方准备讲课,但突然间又问道:“南街刘姓掌柜孩子在吗?”
没人回应,过了一会儿,有人提醒:“他现在在五堂了。”
夫子唔了一声,看向诸生:“南街刘姓掌柜有批货物要运往滇西,护卫已经请了武科,但还缺总共四批十六个算账核对的,我们书科每堂一人,具体报酬决定人选后刘姓小子会告之,要去的找代长报名。”
夫子叩了叩桌案:“接过上次,我们继续说人体构造。”
说着,从袖里甩出一片白色巾帕,巾帕没有落地,反而立在半空中,不断旋转,逐渐变大,上面慢慢显露出一个人体的图案。
待到巾帕停止转动,已有一人高,两臂宽。人体图案各部位都标有密密麻麻的注释。
“图案注释已经熟记于心者,通过念力传达于我。”夫子闭上眼。
几息后,夫子睁开眼,点了点头,又说:“有人看不到吗?”
温琦瞪着铜铃眼,伸着脖颈,但别说小字,连人体图案轮廓也都模棱两可。挠了挠后脑,无奈举起小手。而后陆续有寥寥几人举起手,全都羞愧地低着头。夫子瞄了温琦一眼:“一十七号不算,放下。”又看向其他人:“你们参加三日后的目测,最基本的聚目,散堂后多练几遍,三日后不过者,成绩丙等开外。放下。”
夫子说:“脑袋是我们书科锻炼的主要方向,脑容量越大,能储蓄的精神力越丰足,对于念力的力度和广度影响越深刻,心算能力,目测能力,影响不一而足。”
夫子拍了拍巾帕:“但脑袋不是全部。”注视众人:“看看你们自己,一身白衣之下,究竟是怎样一副瘦弱皮囊,一张微笑脸庞之下,究竟是怎样一副花花心肠。”
温琦不禁回头瞧瞧诸生,仍旧有些许人保持着风度的笑容,或望着夫子,甚至有的注意到他的目光而回看于他的,其眼神间掺杂的意味让他捉摸不透。
夫子似叹了口气:“你等平时不必捧着自己脑袋拼命操练,找些武科的基础法子练练身子,读些古人书卷养养心灵。脑袋是身子的一部分,调养身子其他部位,对脑袋的发育不定是更好的法门。”
“夫子。”有人站了起来。温琦寻声回顾,见桌前写的是八八六十四号。
只听那人说:“我从这离您最远的地方,已能很清楚地看见巾帕上的所有内容,甚至是您眼角的丝丝纹路。请问我方才传达通念与您,是否也为最快?”
夫子打量了他一会,随即缓缓摇头。
六十四号皱着眉说:“我即将参与十三日后的乙等测验。请问夫子,我是否应按您的方法推迟一年,练好身心后再参加测验?”
“不必。”夫子马上给出答案:“修炼身心是一辈子的功夫,岂是区区一年就能妄论的。坐下。”
“修炼之事,非一日功,切记戒焦戒躁。”夫子看向众人:“你们可懂?”
没人回应。夫子微微一笑,他知道:“你们不懂。”
“夫子。”六十四号再次站起:“我想懂。”
声落未歇,前方一人也站起:“我不想懂。”
“为何不想懂?”夫子好奇问向那人。温琦定睛看去,此人个子小弱,皮肤白净,却是面目清秀,大眼可爱。这人先是恭敬地对夫子行了一个礼,然后回头平视六十四号:“普庆,若是你懂了,又能如何?”
“自是修炼稳当,心途坦荡…”普庆语停,细细一思索,突然对着夫子恭敬一拜:“夫子,我懂了。”夫子示意他说出来。普庆说:“我欲懂戒焦戒躁之由,只为更快修行,而这已经犯了焦和躁的错了。”说着对三十又八号拱手:“叶妹,是我骄傲了。”
“答案尚可。”夫子示意两人坐下,问:“有其他人想发言吗?”
四下又是一静。“你们不说话是很可怕的。”夫子甩了甩衣袖,等了一会儿,叹说:“那我们继续吧。”
台上夫子在继续讲,而台下温琦却正处于惊讶之中。
温琦惊讶在于,学堂里居然有女性的存在!而且看样子,大家应该是知道她的性别,虽然她一副女扮男装的摸样。
夫子讲课顿足握拳的行为,温琦都看在眼里,却全然没听进任何言辞。他在想,在问自己是否十分确定,源州这里的明文规定,是否要求女性一律不准上学堂,读诗书以及修炼。
然而他很快就确定了。下堂钟声响起后,夫子离开,代长就向他走来,身后跟着那名女性。
女子几个大步越过代长来到温琦面前,还未待温琦张口,一只脚就踏在桌案上。
“我叫叶嫣。”叶嫣俯视温琦,笑:“十六岁,比你大两岁,所以你要叫我叶姐。”
叶嫣居高临下,一身霸气震慑温琦唯唯诺诺:“叶…叶姐。”
“乖。”叶嫣收回脚。回眸身后:“代长你说吧。”
“嗯。”代长移步向前,是个修长的男子,面方朗目,肩宽挺拔,使人看去很有威严。
“我是李原,三堂代长,夫子不在,我就是代夫子。”李原俯视温琦:“所以我说的话,你要听。”
温琦赶紧连连点头。见他这样,李原想起温琦只是个十四岁小孩,不由放松语气:“在三堂除去决断大事,其余皆由我负责,日后在生活,修炼上的麻烦事,可来寻我。”又见温琦连连点头,李原眉头稍皱:“你先起来。”温琦站起,肩与肩持平。李原说:“这样方可平等对话。”
然后指着叶嫣:“过来是先告诉你,你要记着。”他似乎在审视温琦的眼睛:“叶妹是女子,但若在院内,则她是男子,也是男子地位。出了白山院,不可透露丝毫。”想了想又说:“即使是在院内,虽然大家心底清楚,但也噤口为好,你可记得?”
温琦用力点头:“记得!”
叶嫣对温琦笑了笑:“事情就是这样,源州这里是不准女子上学堂的。”然后对李原拱手:“那我先走了。”
李原点头,等叶嫣走出学堂,对着温琦说:“你现在跟我走吧。”
温琦跟在李原身后,跨出三堂,然后沿着长长的连廊,路过六堂,温琦趁隙瞥眼过去,外表与三堂并无二般。接着是大片的绿意草坪,间或有小池,小山,树丛,尽头是绵延的阶梯。温琦脚力渐渐不支,不禁感慨:“学堂好大。”李原闻言不禁一笑,为温琦这句赞叹感到骄傲,他停下脚步,指给温琦阶梯上方若隐若现的亭楼:“白衣在那取。”然后转了个直角,指向某方:“书卷在那取。”温琦顺指望去,没见到什么建筑:“哪?”
“那。”李原再指。
“哪?”温琦再望。
“那!”李原命令:“用聚目看!”
温琦瞪大眼睛再次望:“怎么看?”
李原这才反应过来温琦新来,什么也没学过。
“那下次看。”李原说。
“那边是不是有片树林?”温琦突然喊道。
李原一惊:“你看到了?”
“没有。”温琦有点兴奋地望着他:“是风,风送来大自然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