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是天地初开的第一缕光线,鸿蒙之初的第一声雷鸣,无尽的黑暗突然之间被光与声撕开,露出了千年万年来浓得化不开的乌云和雾气。惊涛骇浪歇斯底里地拍打着悬崖,不时有碎石被打落。转瞬间,乌云化作暴雪降临,浓雾伴随狂风骤起,一道道幽蓝的闪电仿佛游走天地之间的幽灵,倏忽即逝,照亮大地上无助的苍生。
一道闪电击中悬崖,那里赫然站立着一个男子,他衣袂飞扬,身上血迹斑斑,好像方才经历了一场生死恶战。男子右手扶着长剑,左手环抱着一个三岁左右的幼童,身后的大地微微颤动,像是有一万匹烈马在同时奔腾。
幼童哇哇大哭的声音在这幅场景中简直微不足道。就连男子那伟岸的身躯,锋利的长剑,在这大自然的威慑之前也形如蚍蜉,难以撼动巨树。
“咻——”男子发出一声尖锐嘹亮的口哨声,刺穿层层的暴雪乌云,直达那看不见的暴雪背后。
片刻间,一道影子由远及近从天空中飘向悬崖,待到近时方才看得清,那赫然便是一只硕大无朋的巨鸟。
这巨鸟双爪齐张,双翅伸展,向男子和幼童俯冲过去。
“离儿,好好活下去!”男子放开手中长剑,双手举起幼童,此时孩子早已哭哑了嗓子,口中含混不清地嘶喊着:“爹爹。爹爹。”
男子眼中透着的决绝,和他坚毅的神情,就像是一个慷慨赴死的勇士。
巨鸟倏忽即至,双爪大张,从男子手中抓起幼童弱小的身躯。随后巨鸟奋力拍打着翅膀,艰难地向上爬升,在这一场恐怖的暴雪之中,就连这样一只巨鸟也仿佛显得微不足道。
幼童脱离了男子的怀抱,哭声更加惨烈,满面泪痕,但是巨鸟并不因为幼童的不舍便放慢速度。三声雷响过后,巨鸟已经消失在了茫茫暴雪的幕布之后。
男子放下了心事一般,呆呆的望了一会儿。身后的地面颤动更加剧烈,这悬崖危如累卵,像是随时就要崩塌陷落。
忽然时间,整个黑暗的天空都被强光笼罩,像是漆黑的夜空中突然升起了一轮太阳。
“轰——”
一切归于平静。
一切都变得遥远,遥远到看得情大地的原貌,九州的分列;一切又都变得很近,近到看得见巨鸟上下翻飞的翅膀,看得见巨爪下神情愕然的幼童。
爹爹。。
风贴着脸颊,划过耳朵,吹得耳膜嗡嗡作响,听不见自己的哭喊声。
累了,累了。。
爹爹他,是死了吗?
长久的沉默后,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情感。
“爹!爹——”陆离从睡梦中脱口叫出,随后像是被针扎了一样迅速坐了起来。
“呼——”又做梦了,又是这同一个梦。
爹爹。陆离已经十五岁了,可还是时长做这样的梦。每一次的梦境都大同小异,爹爹、巨鸟、暴风雪,然后是满目白光。
那种脱离亲人温暖怀抱的孤独感,无助感,是梦境的主旋律。
无论如何,陆离都没法脱离这个梦魇,从三岁起他就在舅舅家寄人篱下,到如今十二年过去了。除了舅舅家那个与陆离同岁的表兄弟梁玉,陆离几乎没什么朋友。
与那些市井戏文里面演得不一样,寄人篱下的陆离虽然也会有这不是我家的疏离感,但是舅舅一家待他很好,从不把他当做外人。
陆离的舅舅名叫梁冠木,是一个大腹便便的丝绸商人。在陆离从小长大的这座浔阳城里,梁家算是中等偏上的富裕人家。梁府就在浔阳东城靠近的城门的蓑衣巷内,五进五出的院落,十几个仆人,管家、车夫一应俱全。梁家的绸缎庄有五个分号,遍布浔阳城各个繁华地段。
所以陆离从小就是和梁玉一起享受富家公子的待遇长大的。
一开始府上的仆人管梁玉叫少爷,管陆离叫表少爷。后来梁冠木觉得不妥,便吩咐下去,以后分别称呼离少爷,玉少爷。
可是终究是缺少点什么。随着时间流逝,陆离已经从三岁长到十五岁,逢年过节愈发感觉不到归属感。尽管梁家人待他都很好。
“呵——”
陆离轻轻叹了一口气,翻开被褥,准备起床。
此时是拂晓时分,后院鸡舍传来一声雄鸡打鸣。
“陆离!”几下敲门声轻轻响起,有个女孩儿的声音在叫唤陆离。陆离的房间就在梁玉的隔壁,梁玉是个日上三竿还蒙头大睡的懒家伙,这时还很早,喊陆离的人怕吵醒了梁玉,所以压低了嗓门。
是云苓,陆离微微笑着,加快了手脚,嘴上说道:“来了!”。
陆离赶忙穿好了衣服,打开了房门,三月的天气乍暖还寒,门外站着一个娇俏的少女,十六七的年纪,脸蛋像是剥了壳的鹅蛋,身穿翠绿色的夹袄,一袭落地的雪花长裙,头上挽着少女发髻,一根别致的簪子斜插着。
“云苓,外面冷,进来坐吧。”陆离愣头愣脑的往里面请云苓。
云苓是陆离舅母娘家大哥的女儿,比陆离大一岁,此番是由她哥哥带着到浔阳姑父家里短住。上次来时,是在五年前了,那时大家都年幼,时长一起玩耍惯了。而此时已经是五年后了,五年不见,云苓也长成了一朵娇艳的牡丹,陆离这个半大的小伙子,嘴唇上也开始往外冒出胡须了。
所以陆离往屋内请云苓的动作,多少带来一些尴尬。
“那个。不用进去了,我是来告诉你,今天哥哥和姨父出门,我们三个可以好好玩上一整天了。”云苓眯着一双月牙似的的大眼睛,开心的说道。
陆离揉揉眼睛,说道:“哦,云楼哥是去城西萧家吗?”
云苓眼神一暗,显然不想听见什么萧家的名号。
陆离看见云苓这样,知道是自己说错话了。云苓此番被哥哥带着出门,明面上是到浔阳探亲,其实是要将她许配给浔阳武学世家萧家的小儿子萧晟的。云家想借这次结亲,以巩固自家在余杭的江湖地位。
而云苓是一个有主见的女孩子,她最不喜欢的就是被安排好的生活。六岁那年家中聘了西席,教她学文,她就天天装病,天天恶作剧,终于气跑了西席。然后家中又请了绣娘,想让她学女红做大家闺秀,于是她私下贿赂绣娘,小小年纪挺会笼络人心,在绣娘掩护下,云苓悄悄地练起了云家的心法口诀。两年的功夫,九岁的小云苓云家心法已经练得和十几岁的云家弟子一般功力。
云家的长辈看出了云苓在练武方面的天赋,决定让云苓跟随她大哥云楼练武。
这六七年下来,云苓的修为其实可算是百里挑一的高手了,以一敌十更是不在话下。若云苓是男儿身,那肯定是超越云楼的云家继承人。而可惜的是,身为女儿身,又是云家唯一的女儿,像结亲以谋求家族地位的事情,自然就只能由云苓来承担。
这是云苓万不能接受的。可是又能够如何?
不能接受也得接受,作为云家的女儿,就必须有作为云家女儿的觉悟!云苓的父亲云天化疾言厉色,从不给她这个女儿一丝好脸色。从气走西席那一天起,直到云苓偷学云家心法一鸣惊人,这个父亲从来没有正眼瞧过他的女儿。云天化只相信实力和血脉,实力自然就是家族延续地位的保障,而血脉只能由男丁来传承。
云苓也曾问过她的姑姑,也就是陆离的舅母,是不是云家的女儿都必须如此?
这个温婉的贵妇十几年来一直是一副从容的模样,她告诉云苓,云家屹立余杭乃至江南数十代人,香火不绝,就是因为云家男子自强不息,女子甘为家族奉献自身。
云苓似懂非懂的点点头,接着问道,那姑姑呢?当年可曾像云苓这样被亲族当做交易品。
姑姑告诉云苓,当年的梁冠木不像今天这样大腹便便,那时候好歹还算是玉树临风的翩翩少年。梁家虽然不是以武传家,但是在生意上是帮助了云家不少,这也是云家得以家族兴旺的重要原因之一。梁家人从先祖开始就是古道热肠,虽不在武林,却时刻未曾离开过江湖。
云苓又是似懂非懂。原来姑父原先也是个玉树临风的少年郎呢。
可是,姑母曾经见过自己的夫婿,知道自己的郎君是个古道热肠的英俊少年。而云苓呢?这浔阳萧家,以武传家,姑母闭口不提萧家的境况和家风,自己也从未见过那个萧家的小儿子萧晟。
就算英俊,就算家风很好,那又如何?
云苓心内早已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只是表面上从未显山露水罢了。
看着眼前发呆出神的云苓,陆离局促的轻声咳嗽了一下,伸出五指在云苓眼前晃动:“嘿!”
云苓从思绪中抽离,反应过来:“听说城郊有个寒山寺,可是个好玩的地方,咱们今日就一路游荡过去如何?”
寒山寺并不十分远,而且此时正是草长鸢飞,城内人家纷纷去寒山寺附近踏青的时节。去去倒也无妨,只不过梁玉这头懒猪何时才肯起床。
“好啊,不过梁玉不知要睡到何时呢。”
云苓嘻嘻笑着,说道:“怕啥呢,我刚才小声是怕惊动了门房的管家。”
说着,云苓蹑手蹑脚地走到隔壁梁玉的房间窗外,左手平摊,只在一瞬间,掌心中就凝结了一道寒霜。陆离看着这般神奇的变化,心内羡慕的紧。
梁冠木是个踏踏实实的商人,不允许梁玉和陆离两个习武,尽管两个小伙子天然对神奇的武学造化充满憧憬。云苓这一手空手凝霜的本事虽是雕虫小技,她七岁那年就已经学会了,但是在陆离看来,这也是了不得的神技。
“嗖!”的一声,寒霜透过窗棱,直直地刺进里面。
“啊——咚咚咚——通——”
陆离和云苓掩着嘴不住地笑,从房间里跑出来一个胡乱披着外衣的小伙子,气急败坏的冲到院子里。
“原来是云苓姐啊!”梁玉看见云苓站在那里,马上从气急败坏突然又换做一副人畜无害的表情来。
云苓下巴微微上扬,眼角含笑,轻轻地哼了一声:“小玉啊,快点洗漱,咱们今天去寒山寺踏青!”
“哦,好啊。听云苓姐的。”梁玉悻悻然往回走,不忘了用眼神剜了正在嘲笑他的陆离一眼,这个狐假虎威的家伙,看我不收拾你!
梁玉还在小的时候,那年云苓在浔阳住着,和陆离三人算是形影不离的伙伴。云苓严然是三人中间的大姐大,又会武功,到郊外玩耍时总是云苓保护两个小弟。云苓把那些出神入化的功法表演给两个小弟看,自然引得小孩子无比崇拜。从那时候开始,梁玉就对云苓产生了一种超乎寻常的崇拜,更甚于对父亲的敬畏。
梁玉对此的解释是,云苓在他小时候展示的功法,已经在他幼小的心灵上,深深的烙印了。
而陆离呢,并没有如此崇拜云苓。只是在看着云苓时,他心里暗暗觉得,也许将来要娶妻,最好是像云苓这样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