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的海涛同样感觉双脚悬空,漂浮不定。他坐在小会议室里,生殖中心主任正在滔滔不绝的大讲医生的职业道德和职业素养,而他的脑子里却忽然晃动起一棵梨树的身影。那是一棵野生的老梨树,长在老家剑阁村头的山坡边。每年冬天,梨树上会结出硕大的雪梨,压得枝头弯弯的,村里的孩子们就会趁大人们不注意,偷偷爬上去摘下一个来。
海涛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眉毛,那里有一道浅浅的伤疤。耳边似乎响起了李晶的声音,15岁的李晶背着书包站在梨树下,她说,海涛哥哥,快看,树尖上那只梨好大啊……我想吃。于是,海涛爬上树,给他摘梨。他总是满足她的要求,他喜欢看到她的笑容,他害怕她的眼泪。
没想到,脚下踩着的树枝不堪重负,忽然断裂。海涛猛地跌落下来,头碰到石头上,血流如注,眉骨上留下一道消磨不掉的疤痕。李晶扑上去,抱着他,号啕大哭。
李晶的哭声从记忆深处飘来,她是多么喜欢流泪的一个女孩啊。他考上了重庆的医科大学,与她打工的地方相隔很近。那年冬天,她坐了六个小时的慢车来看他。凌晨两点,在寒冷的菜园坝火车站,李晶看到他的第一眼,忽然就开始哭泣,她的眼泪浸湿了他的整个肩膀。没有钱住酒店,他带着李晶去看通宵录像。寒冷肮脏的录像厅,两个卑微的生命彼此相拥着取暖。
他去过她打工的作坊。空气污浊的小厂房,她机械麻木的纺线织纱,两只手被纱线勒得通红。工头会时不时地走过来巡查,谁手脚慢了,他就会用粗俗肮脏的词语高声责骂一番。他看着心疼,他把她的手放在胸口,你等我,等我毕业赚钱,你就不用再受罪了。
老天偏偏没有眷顾这对苦命鸳鸯。大三,海涛的父亲忽然得了胰腺癌。面对庞大的医疗费用,海涛一筹莫展,被迫做出了退学的决定。幸亏最后郑家得到了社会爱心人士的资助,海涛才得以继续学业,度过难关。
苦难的日子似乎没有尽头。有一天,李晶失踪了。她从纺织作坊离开,谁也不知道她的下落。海涛发疯一样的找她,半年后,却意外获悉,李晶进了海上皇夜总会。
一瞬间,海涛的眼前又晃动起海上皇夜总会迷离的灯光、挥舞向他的拳头,已经撕心裂肺的疼痛。那一夜,是他作为男人的耻辱之夜。他是那么懦弱无力,他保护不了自己的女人,任由他被人欺凌侮辱。他以为自己会被打死,死了反倒好,可惜他偏偏活了过来。躺在手术台上,他知道,从前的自己真的已经死了,活下来的,是另一个郑海涛。
从此之后,洗心革面。顺利地本科毕业、又读上了研究生,以优异的成绩进入了众人羡慕的康华医院工作。在医院里,他工作努力,为人低调沉稳,深得大家的赞许。只是,一直没有再谈恋爱。说媒的人多,他却总是提不起兴趣。他想,倒不是忘不掉那个让他遍体鳞伤的女人,他只是觉得累,没有兴趣。
渐渐地,年纪大了。人总得结婚成家吧,于是,经罗卷益撮合,他认识了罗诗诗。这个单纯善良、开朗活泼的姑娘给他带来了另一个世界。和她相处,他总是那么轻松自在、简单舒服,这样的女孩子做妻子,再合适不过了。很快,海涛和诗诗就结了婚,过上了平静简单的生活---他所期盼的生活。
整整八年,他没有再见到过李晶,甚至不再想起过她。除了瞳孔边那颗小圆痣,她的脸、她的一切都是那么陌生。她这八年究竟经历了些什么?她现在过得怎样?想到这里,海涛猛地摇了摇头,强迫自己立刻切断思维。她是和自己不相干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