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夜里,罗卷益陪伴张芊茹在父亲的书房整理遗物。父亲有大量的藏书、书稿以及书画习作,这些都需要打包整理、分类收藏。
在书桌的抽屉里,张芊茹发现了一个木头小盒子。盒子有鞋盒般大小,上面雕刻着精致的花纹,一把铜锁将盒子紧紧地锁住。罗卷益找来工具将锁撬开,打开一看,里面装的是一叠厚厚的笔记本。
张芊茹和罗卷益对视一眼,张芊茹取出这些笔记本,数一数,整整有八个。深吸一口气,张芊茹随手翻开一本,不出所料,这是父亲的日记本。
这一晚,张芊茹躲在书房里一本本翻阅着父亲的日记。这是第一次,她走进了父亲的世界。日记里,父亲记载着自己的日常生活和点滴感悟,文字平淡,却又让人回味无穷。父亲在日记里常常有情绪的流露,高兴、不满、伤感、愤怒,都一一记录下来。张芊茹这才发现,记忆里那个稳重深沉、荣辱不惊的父亲,原来内心还有如此丰富复杂的情感与情绪。
张芊茹翻到最近的一本日记,父亲的日记一直持续记录,直到发病的当天。这天,父亲在日记里写到:一整天都呆在书房里,点了藏香,泡了普洱茶,但心情却持续低落。今天是一个纪念日,是她离开的日子。整整25年了,竟然就没有再见面。近来身体愈发不好,时日向晚,空余愧疚,也只能这样了。
张芊茹想,也许日记里的“她”,就是今天匆匆而来的那位小月阿姨。就在这天晚上,父亲中风一病不起,他终究还是倒在了自己的纪念日里。
张芊茹合上日记本,将这八本日记重新放进木箱子里。她对罗卷益说,来,我们再把锁重新锁上吧。
第二天,父亲火化。罗卷益一家陪着张芊茹母女去火葬场见父亲最后一面。
父亲躺在火葬场的传送带上,昔日伟岸的身躯已经收缩成白布下一个干瘦的躯体。母亲哭得浑身抽搐,由诗诗搀扶着退到了一边。
张芊茹走过去,从罗卷益手里接过那只重新上锁的木盒,她轻轻地撩起白布,将木盒子放在父亲身边。凝视着父亲那张熟悉的脸,此生,这是最后一面。她忍不住伸出手,轻轻触碰了一下父亲的脸庞。父亲的脸那么凉,这是血液凝滞、生命消失所带来的冰冷感觉。这种前所未有的冰冷由指尖迅速传递到大脑,让张芊茹禁不住打了一个哆嗦。她知道,这种冰冷叫作死亡。她一直以为死亡离自己十分遥远,现在,死亡就在她面前,触手可及。
张芊茹忽然想起父亲在梦中说的那八个字,人生无常,后会有期。活到四十岁,这一刻,她才开始真正面对生与死这个永恒的人生课题。父亲说得对,人终究是要走的,他虽然走了,但是他的血脉还在女儿的血管里流淌,他的生命还在这个世界延续,他并未曾真正离开。
在这个特殊的时刻,张芊茹忽然很庆幸自己是一个女人,身为女人,她就有了延续生命的能力。她的身体能够孕育生命,她的血脉传给未来的小生命,生生不息,这世间,就未曾有谁真正离开过。
张芊茹只觉头脑间一片澄明,有一种顿悟后的清醒和平静。她轻轻地对罗卷益点点头。在罗卷益的示意下,工作人员按下了按钮,传送带开始工作,将父亲一点一点传送到另一个世界,和他相伴的,是他锁在木盒里的所有秘密。
张芊茹在心里对父亲说,爸爸,再见,后会有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