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晶开了一瓶红酒,给自己和罗卷益斟满。她举起杯,用那双瞳孔黝黑的大眼睛定定地看着罗卷益:“罗医生,大恩不言谢。”
不等罗卷益开口,李晶一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罗卷益伸手挡住她的杯子。“你刚动完手术,尽量少饮酒。”
李晶嘴里说着“没关系”,嘴角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苦笑。“您不知道,我的酒量好着呢,最高纪录是喝下了三瓶红酒。”
“那你肯定去医院抢救了。”罗卷益随口补上一句。
“你怎么知道?”李晶惊讶得把眼睛睁得大大的。
这是起码的医学常识,人体分解酒精的能力是有限的。对了,你能不能不要总是用“您”来称呼我呢?
那我应该怎么称呼您呢?
看看,又是“您”,就叫我老罗吧,医院的同事都这样称呼我。
那怎么行,多不礼貌啊。这样吧,就叫罗老师吧,你学问好、学历高,像我这样连大学都没有读过的野丫头,真的应该叫一声老师。李晶说得很是恳切,一边说一边把一块口袋豆腐夹到罗卷益碗中。
关于李晶的一切都是那么神秘,罗卷益没有想到,这个美丽女子有着那么多出人意料的故事。
李晶似乎看穿了罗卷益的心事,她放下筷子,轻轻地说:我是个不讨喜的人。家里穷,只靠爸爸一个人在外地当民工寄钱回家。妈妈生我的时候,上面已经有三个姐姐了,原本没打算要我,最后勉勉强强生下来,就放在家里当小猫小狗一样的养着,竟然也就长大了。
李晶垂下眼睛,脸上有一片黯然的神色。
其实我挺喜欢读书的,成绩也不错。可惜读初中的时候,爸爸在工地上摔断了腿,丧失了劳动能力。家里的经济来源忽然断了,我就只得辍学,跟着亲戚到外面打工养家。
罗卷益低头看着李晶的手。那是一双和她的美貌极不相称的手,骨节粗大、皮肤粗糙、手指发红。他不记得谁说过,看一个人的出身,看她的手就够了。一个人的经历,总会从他的手上看出端倪。
李晶并不忌讳,她将手抬起来,一边上下翻转一边说,你是觉得我这双手很粗壮粗糙吧?这双手从小就得做家务干农活,每到冬天都会长满冻疮、奇痒无比。后来出去打工,在作坊里当纺纱工,每天要纺10个小时的纱,手指总是被纱线勒得通红,晚上常常疼得睡不了觉。
罗卷益的视线一直没有离开过李晶的手。他的心里充盈着怜惜,这双难看的手背后,隐藏着一个女人多少的心酸和委屈?
不过,现在好多了。李晶再度开口。四年前我嫁人了,是个有钱人,这下总算把家里的经济问题解决了。父母的生活费不愁了,连三个姐姐家里我也能贴补了。不过,有钱人家里的规矩多、要求也多,第一条就得开枝散叶,生儿育女。偏偏我这肚子也不争气,试管婴儿折腾了四年都还没有结果。再这样耽误下去,估计老公得去外面找别的女人生孩子了。
说到这里,李晶重新仰起脸。“罗老师,我说得这样直接,该让你看不起了吧?”没等罗卷益有所反应,李晶又继续说:“我是个不讨喜的人。象我这样的人,好不容易从家里的累赘变成了救星,一家人眼巴巴地望着你拿钱回去,我是没有退路的,只能硬着头皮撑下去……”
罗卷益凝视着面前的女子,心中翻腾起复杂的情绪。隔了好久,他才吐出一句:可是,你快乐吗?
什么?李晶看着他,听清了似乎又没听清。
“我是说,你自己,快乐吗?”罗卷益的声音有些沙哑了。
这下,李晶听清楚了。她怔怔地看着面前一脸怜惜的男人,张了张嘴,却无言以对。是的,我快乐吗?她身边围着许多人,却从来没有人问过她,你快乐吗?
李晶的眼睛里渐渐升腾起一片泪水。她的嘴微微嘟起来,像一个受尽委屈的小孩。眼泪滴落下来,一颗一颗,止也止不住。
罗卷益递过来一张纸巾,李晶没有伸手去接。罗卷益的手在空中只停顿了一下,就毫不犹豫地伸过去,小心翼翼地、一点一滴地为她擦去脸上的泪水。
李晶的眼珠转过来,隔着一层泪水凝视着面前的男人。那颗钻石般的小圆痣在泪水里闪着光,那是罗卷益此生逃不掉的光亮。不知什么时候,他的双手捧起了李晶的脸,这冰冷苍白却又格外美丽的脸庞。这张脸让他心慌意乱、忐忑不安,这张脸在他梦中若隐若现,捉摸不定,现在,这张脸就在他的面前、他的手心里。他的脸慢慢俯下来,轻轻地吻下去,不是她的嘴唇,而是她脸上那一行一行的泪迹……
有生之年,狭路相逢,终不能幸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