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贞观十一年，是秋。
巴蜀之地，阆州城东南蟠龙山主峰上站着一位面容清秀的青衫中年男子。
这男子生着一双鬼眉，颧骨略高，鹰钩鼻下有着淡淡的八字胡。通常而言，生有鬼眉且鹰钩鼻的人面相颇凶——一阵轻轻的山风从他背后抚来，微微带起他的衣襟，此刻他深邃的眼竟是显得有些悲伤。
他的目光一直落在这蟠龙山的鞍部，那儿有一群体型壮硕的农夫正在砍伐着小片树林。
他脚旁地上放着一柄长剑。
整座蟠龙山，山体都是草木旺盛至极，尤其是到了山鞍，这里的野草甚至长过九尺，树木极为粗壮却又俊秀异常，放在别处都该为树中王者——而在这里，这些充盈着仙气的银杏水杉遍地都是，灵动无比。见者觉得仿佛随时不留心它们便会飞上天去。
农夫们都知道在阆州樵夫之中有个禁忌，那就是祖祖辈辈都告诫后人万万不可动蟠龙山上一切事物，否则会遭天谴。
当地有传说某年轻的樵夫不听劝告非要去蟠龙山伐宝树，仅仅是砍了一斧子，青空忽起雷暴，一道神雷落下闪瞎了年轻樵夫的双眼。
若不是那面容凶恶的中年男子提前付了重金，农夫们也不敢随他上山来动这山上土木。即使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还是无法完全压住他们的胆怯。
农夫们从来没有碰到过这样令人惊奇的事——虽然他们伐木之时并没有出现传说中的天雷，但是这里的树木简直坚硬得吓人，硬度几乎不输熟铁！众人中最壮实的刘家老二一斧头下去，树干上也不过一条不足半指深的小槽。
这山鞍一带几乎所有的树都是如此，硬度甚高，樵夫普通的工具根本派不上用场。
“二哥，这根本没法下手啊。”一个小伙子对着刘老二说。
“你们在这等等，我和那边那大哥谈谈去。”
刘老二说完，让兄弟们暂且放下手里的活，自己往主峰上走去。
袁天罡静静地看了一眼从下面快走上来的刘老二，然后又把目光放回了树林那边。
“天巽大哥，”刘老二走到袁天罡背后说，“我们一群兄弟在下面忙活了快一整早上了，这下面的树我们根本没法子替你砍掉啊——大家伙儿斧子都废了二十多柄了，到现在才干翻一棵……”
一边说着，刘老二看了一眼地上的长剑，咽了一口唾沫。
袁天罡没有回头看他，头颅深深的垂下，长吁一口气，抽下了自己发髻间的犀角簪背过手去交给刘老二。“这簪子上，滴一滴你的血，然后将它插到林子里那棵九搂九拃的银杏树下，那样应该就可以砍树了。……刘二兄弟，麻烦你了。”
“啊，这个好说。”刘老二接过簪子往自己有点开裂的虎口上蘸了点血，一阵小跑回到了树林子。
山风迎面出来，袁天罡没了发簪的髻子北风吹散，长发飘逸。风里带上了点莫名的啜泣声。
一双穿着烟灰色布履的脚从背后走向他，“天巽兄。”那人轻声叫道。
“天清。”他也轻轻的回道。
“为何又在落泪？”
“此处乃是天地造化，你且看这山水，如蛟龙灵动，鸢飞戾天。忽隐忽现。”
“确是。山围四面，水绕三方，山水均呈蟠龙蜿蜒之势，活灵活现，腾挪欲飞。这阆州城有着这源自华夏祖脉昆仑山的大巴山余脉蟠龙山系，为阆州之‘来龙’，其由嘉陵江水一路欢腾护送而来，于城北形成天然屏障，是为靠山；汹涌的嘉陵江在城北玉台山沙溪场入水口之后数条支流汇聚，状若九龙朝圣，然后在西、南的锦屏山、黄华山、东锦屏和大像山等布秀呈奇的砂山的卫护之下，偎城抱廓，绕城三面，从蟠龙山东侧出水口，形成一个巨大的马掌型环带，天然形成‘丽水成垣’和‘金城环抱’的风水绝胜之地。”
“天清。阁下也了解如此之多。你说这天下能寻到几处这般神仙之地？如今陛下要我斩了这阆苑龙脉，我如何不心痛！”
山上的鸟类开始四处乱飞，显得焦躁不安。大小走兽也开始在林间到处逃窜。
“天巽兄，你我毕竟现在是大唐子民，陛下是天下皆知的明君，为他保下江山有何不可？若是现下只为这一处灵地痛心，莫要天下乱时又后悔。”
“是。大唐有陛下是福啊。所以我才请愿前来斩了这龙脉，以求大唐太平。”袁天罡抬起衣袖，拭去眼底的泪，随即从袖中抽出一根发带，重新将长发束了起来。
两人聊着，山鞍的树已经顺利的被伐倒完成，地面也被挖掘了丈余深。
那鞍部的地上，开始弥漫五彩的雾气，空气里若有若无地能听见某种来自远古异兽的低吼。
农夫们在彩雾中一个一个地晕倒过去，不省人事。
晌午的万丈晴空忽然聚集起了黑压压的云，压得人喘不过气。
“唉……”袁天罡深深叹了一口气，闭上已经干涩的双眼，张开手掌用大拇指和中指揉了揉太阳穴。随后弯腰拾起放在地上许久的长剑，缓缓的走下山去，唱起了不知名的诗——
“夫阆苑有灵龙兮，奈何之犯帝王；王敕余前断其脉兮，鲜人解吾悲怆……”
伐倒的那些树木，在于根分离之后，本是充盈着灵韵的枝干，迅速的变得呆板起来，一堆木头死气沉沉。在大地上生长，他们才能叫作“树”，一旦失去生命，那叫作木头。
袁天罡眉间就像是刀划过一样，皱纹深刻，看着那些失去生命的树，粗笨的枝桠，心中说不出的酸涩。
他踱步到彩雾最浓郁的地方，放下手中的剑，拿起农夫的工具又挖掘了一小会儿。
周围低吼一般的声音愈发清晰了。地表开始渗出了淡赤色的液体。
袁天罡挽起长袖，拔出长剑，手臂上青筋暴起——
“呵！”
铅色的云中喷涌而出黄金一般的雷电，朝着蟠龙山鞍部劈了下去！滚雷之声响彻阆州地界！
雷声中，夹杂着太古神兽的嘶吼。
只有山上的两人知道，那是龙的叫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