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庄是个极其平常的小村落,像这样不起眼的小村庄,苏北大概有几千个吧。一样的土地,一样的房屋,一样的男人和女人,一样地年轻再老去。五千年了,无论社会怎么进步,农民始终生活在最底层,抱怨土地又离不开土地。每对父母都希望子女能出人头地,可每个子女还是重复了父母的惨淡人生。一个个平庸得像块没棱没角的土疙瘩,塑成神像不能灵验,踩在脚下又嫌委曲。
汤庄既没有出过高官,也没有出过文豪,就连名妓都没出过。汤庄人是不会绝望的,他们以农民的固执和愚蠢,相信下个奇迹会降在自己家里。当汤一凡呱呱坠地,汤国梁就有这种奢望:“大,看这脑门多大,长大肯定有出息。”汤富贵摸着光头说:“当年生你时,我也这样想的。”汤富贵有六个儿女,孙子孙女一大堆。要他相信哪个后人会发达,等于要他相信锄田能锄到金子。
汤一凡是和那场巨大的劫难一起诞生的,当时中国都在为“文化大革命”欢呼,他也赶着叫了“文革”。汤国梁觉得还挺时尚,这也算紧跟潮流啊。汤富贵不得不泼冷水:“名字顶个屁用!叫‘文革’就革命了?我叫了一辈子‘富贵’,连顿饱饭都没吃上。你这‘国梁’也叫二十多年了,啥时能成‘国家栋梁’啊?”十年以后,“文革”又被全面否定了,这些名字也失去了光彩。
汤一凡早烦那个名字了,便自作主张改作了“一凡”。他学习成绩特别好,每次考试都是第一名,便理所当然认为自己是“一个不同凡响的人”。大多孩子没有改名,死扛着那个时代印记。他们也和那个时代一样,很快淡出了人们的视线,只有汤一凡还在延续着他的“不同凡响”!小学毕业,他以全镇第一的成绩考上了重点初中;初中毕业,又以全县第一的成绩考上了重点高中。
此时汤富贵已经死去好多年了,无法看到后人的荣耀与自豪,汤国梁只好上坟汇报。那天他烧了一大捆黄粪纸,还有十几沓花花绿绿的鬼钱,于是汤富贵终于“大富大贵”了一回。就在他渴盼奇迹的时候,却被一块飞石砸断了腰椎。同时被砸得粉碎的,还有那触手可及的大学梦。医生说有可能瘫痪,要先交三千元押金。这在当时绝对是笔巨款了,那是一个农民家庭五年的收入啊!
缺钱就如同缺血,关键时刻钱就是命!这时候谁肯借钱,谁就是他的再生父母。常玉花把亲戚都借遍了,多则三百二百,少则十块八块,这才勉强凑够了手术费。那段时间她天天在哭,借到了感激要哭,借不到失望要哭。亲戚借是借了,却在质疑她的偿还能力。汤国之更是直截了当:“你家连饭都吃不上了,还让文革念什么书?干脆让他回来打石头算了,好歹一天能苦两块钱。”
这是个极其艰难的选择,为此他们整整哭了一夜。汤国之说得是很难听,但道理是对的。人家是老大,不用讲什么婉转。现在情况非常特殊,他们确实没有别的出路,毕竟一家老小还要生活!汤文惠主动表示:“妈,还是让我退学吧,哥哥成绩那么好,不念出来太可惜了。”汤文娴听了只好附和,表示自己也可以为家庭做出牺牲。汤一凡一共兄妹三个,汤文娴行二,汤文惠最小。
常玉花苦笑一声:“你们退学有什么用?打石头又不是别的活,那铁锤有二十多斤呢。不要说你们女孩了,就是男人也抡不了几下。”说完便去了盱眙中学。“盱中”离县医院并不远,十分钟就到了。就这短短十分钟,却耗尽了她半生心血,她真的不想就此终结儿子的学业。有时她也恨自己,自己能吃能喝的,怎么就没有力气呢?在农村,贫血不能算病的,甚至是懒隋的代名词。
那天是“期中”表彰大会,台下坐了几千个学生。汤一凡作为获奖代表,正在台上激昂呢。那流利的普通话,那自信的笑容,看着让人辛酸。这是儿子最后一次演讲了,就让他风风光光地讲完吧。接下来是发奖环节,获奖同学站成一排,接受校长颁发的奖金和证书。她还没看过儿子领奖呢,只知道墙上的奖状一年年增多。看到最后她都傻了,直到儿子过来叫妈了,这才回过神来。
她刚说一句就哽咽了,但意思已经很明确了。汤一凡半天说不出话,眼泪不停地往下流。李老师连忙过来询问,他只好说要退学。李老师连连摆手:“不能啊,千万不能。”常玉花流着泪解释:“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家里没有男劳力。”李老师极力劝解:“有困难我们可以帮着解决,但千万不能退学。我教了二十多年书,一凡是我见到的资质最好的孩子,将来一定能成个人物。”
常玉花不停地抹着眼泪,不知怎么回答才好,她怕一说话就狠不下心。这样做有罪啊!她毁掉的不仅是儿子的一生,也是汤家的全部希望。汤一凡朝会场望了一眼,然后头也不回地跑开了。第二天上午,校长亲自找到医院,承诺学杂费、书本费全免。汤国梁感激是很感激,可还是坚持要退学。这件事让他极其自责,甚至想一了百了算了。一个难得的好苗子啊,就这样白白糟蹋了。
儿子指望不上,就只能指望孙子了。他必须尽快给儿子找到对象,然后尽快订亲、尽快结婚、尽快生子。这样不但可以多个劳力,还可以延续家族的梦想。当一个男人无法跳出农门时,就必须贡献自己的肩膀,将下一代拱上高点。他的祖辈是这样做的,他的父辈是这样做的,他自己也是这样做的,可他们都没能实现家族的梦想。如今儿子也要这样做了,儿子的肩膀会诞生奇迹吗?
汤一凡竟然不肯放弃,还说要在家自学,到时候再去参加高考。汤国梁不禁苦笑一声:历史总是惊人地相似!当年他父亲被砸伤时,他也是十八岁,也曾这样不甘沉沦。那时候他的哥哥、姐姐都成家了,只有他和父母一起生活。那时候他也觉得命运可以掌控,可刚干半个月就彻底绝望了。忙了一天回到家里,浑身就像散了架似的。此时不要说看书学习了,就连拿筷子都没有力气。
退学第二天,他就赶着老黄马上山了,感觉特别崇高。父亲急等着钱治疗,母亲身体不太好,两个妹妹还要上学,他必须扛起这副重担。汤庄人多地少,大家都靠打石头为生。山里真正能换钱的,便是那漫山遍野的石头。只要你有本事运下山,就能换来一把把挺刮的票子。打石头非常辛苦,最终不是被砸残了,就是累垮了身体。大家之所以无怨无悔,就是想让下一代不再打石头。
亲戚邻居都在门口望着,那眼神有惋惜也有嘲弄。就在他躲躲闪闪的时候,老黄马突然咴咴叫了起来,那声音苍凉激越慷慨悲壮。农村养牛养驴的很多,养马的却绝无仅有。这匹老黄马不但英武神俊,而且还大有来历。早年它曾是某首长的座骑,因为崴断腿才被贱卖了。如今它只能像毛驴一样拉车犁田,再也没有机会纵横驰骋了。只有眼神依旧犀利,好像还保留着对奔跑的渴望。
石头塘离家有五里多路,中间要翻过一座小山。四月的铁山非常美丽,满山的洋槐花雪白雪白的。远远望去,像是没有融尽的雪。五十年代闹饥荒时,就是因为这片洋槐花,汤庄才没有饿死人。像这样的吃食,铁山还有很多。一场细雨过后,还会冒出许多地皮菜。那东西粉嫩嫩肉嘟嘟的,吃到嘴里别有一番滋味。至于野蒜、野芹之类的菜蔬,更是随处可见,想吃去挑一篮就是了。
尽管铁山风景秀丽物产丰富,千百年来却是贫穷的代名词。野菜再多也换不来一把咸盐,槐花再香也抵不上二两白面。就像生活在这里的农民,累死累活苦了一辈子,却挣不到半点尊严。望着满目苍翠的群山,他真的不忍心糟蹋。那一个个白惨惨的塘口,就像一个个巨大的伤口,在控诉着人们的无知。可他们没有别的生路,再美的风景也不能换钱,只能用最粗野的方式养家糊口。
铁山深处有一座庙宇,叫“铁山寺”,历史上香火极盛。相传,明朝开国皇帝朱元璋曾在此挂单。朱元璋和盱眙的渊源还不止这些,有人说他的出生地也在盱眙。可惜啊,英雄在家乡都不受待见。虽然他没有像韩信那样被人逼着钻裤裆,但还是衣不蔽体食不果腹,这才不得不跟着父亲出去讨饭。后来朱元璋之所有要在盱眙大修祖陵,恋祖恋家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要扬眉吐气吧。
既然英雄都要历经磨难,那他凭什么不能受点委曲?也许这是上天在考验他呢!他正在自我安慰,刘妹喜挎着篮子迎上了:“一凡,我找你有事。”刘妹喜是他家邻居,大脸小眼腰粗腿壮,一副标准的村姑模样。汤一凡并没有停下,只是冷冷扫了一眼。刘妹喜还很委曲:“我有正事要说呢。”这下他不能不理了:“你等着啊。我先找个地方洗洗耳朵,然后再来听你的‘正事’。”
刘妹喜只好爆料:“你赶紧过去看看,我二姑爷在你家塘口呢。”汤一凡气得直蹦:“这个胡传学,欺负我家没人啊。”他家塘口是村里最好的,每年能出几百吨上好的石灰石,村里人早就眼红了。当年为了挖开这个塘口,他父亲前后忙了一年,才把泥土和烂石清完。别人家塘口就是个大坑,他家塘口建在斜坡上,呈簸箕形,板车可以直接拉进去。不但省时省力,而且比较安全。
胡传学还悬在半空呢,那模样就像一只大黏虫。在他身旁,深深浅浅有七八个炮眼。看来他至少忙活半个月了,不然打不出这么多炮眼。胡传学偷偷瞟了一眼,继续抡他的铁锤。这东西还是毛孩子,不用太当回事。汤一凡果然一声不响,赶着马车又回去了。胡传学并没有得意忘形,总觉得会有什么变故。他犹豫了好长时间,还是决定把石头轰下来。想到这里,他连忙回家拿火药。
倒是刘妹喜有点失望,这家伙读书读傻了吧?论力气,他正是血气方刚的年龄;论个头,他至少有一米八四。你不动手也就罢了,但不能这样忍气吞声啊。刘妹喜没有马上回家,她得上山挖点竹笋,中午还要这个炒肉呢。毛竹一般生长在长江以南,这片竹林大概是苏北唯一的。她正准备回家烧饭,突然看到汤一凡背着火药匆匆赶来了。刘妹喜不禁有点兴奋,这家伙果然有点血性!
汤一凡走得很快,额头上青筋直跳。不知是急的,还是气的。到了塘口,他立即摘下绳子。一头系在树上,一头拴在腰上,沿着崖壁慢慢滑了下去。此前他常跟父亲上山,这些活熟得一塌糊涂。他一边往炮眼里灌药,一边把雷管插了进去,再把导火索布好。他刚落到地上,胡传学也背着火药赶来了。原来他也想先下手为强!只要把石头轰下来,那就是他的财产,谁也别想动一块。
汤一凡连眼皮都没抬,只是小心放着导火索。胡传学非常恼火:“文革崽,谁让你装药了?那些炮眼是我打的。”“崽”是指小牲畜,与猪崽狗崽同源。小时候叫是亲切,大了再叫就是骂人了。汤一凡也没生气:“您这是好人好事啊,在此我先谢谢您。等我把石头卖了,请您喝‘****大曲’。”胡传学鼻子都气歪了:“什么好人好事。我早把钱给你大爷了,现在石头塘归我了。”
汤一凡小声提醒:“您好像拜错神了吧?”胡传学气得直跳:“什么拜错神了?难道你大爷不是一家之主?”汤一凡哈哈一笑:“一家之主?他是他家的主,我有我家的主,他凭什么乱作主张。”胡传学双手乱舞:“那也不能放。我辛辛苦苦忙了十几天,你倒想吃现成的。”汤一凡笑着安慰:“您别急嘛。我保证说话算话,您就等着喝酒吧。”胡传学也想动硬的,又怕他会耍横。
两个人正在拉拉扯扯,刘学翠领着汤国之匆匆赶来了。汤一凡不但不怕,反而拿起火柴擦上了。这下胡传学有底了,上前狠狠推了一把。汤一凡没有防备,一下子跌在地上。他拍拍屁股爬了起来,继续点他的导火索。胡传学还不甘心,冲过去又想动手。这回他没占到便宜,刚沾身就被摔个跟头。汤国之大喝一声:“文革崽,你怎么没上没下的,竟敢和长辈动手?真是反了天了。”
汤一凡装得很无辜:“我的好大爷,我也想尊重长辈啊。要是这长辈做了不让人尊重的事,您说该怎么办呢?”汤国之脸一红:“你瞎说什么呀,胡传学开山是我同意的。你爷现在急等着用钱,你家又没有别的出处,我只好把石头塘转了出去。”说完还掏出几张钞票。汤一凡脸一冷:“这个钱拿得有点迟吧?我爷要死要活的时候,怎么不见您拿一分钱?”说完便把导火索点着了。
这下汤国之不耍威风了,连滚带爬逃出了塘口。胡传学还不认输,冲上去又踩又揉。可火苗滋滋窜得更快了,眼看着就要到头了。胡传学一看慌了神,只好跟着老婆逃离。汤一凡轻蔑地一笑,拉起刘妹喜飞奔而去。他们刚刚扑进小石屋,密集的飞石便呼啸而至。这一手让他声威大震,谁也不敢拿他当孩子看了。只有刘妹喜忧心忡忡的:“以后你得当心了,他肯定会想办法报复。”